——以莎翁第73 首十四行詩為例"/>
吳冬月
中國白話文的詩歌創(chuàng)作基本上與外國詩歌的翻譯同時起步,卞之琳先生是兼跨詩歌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佼佼者。 卞之琳追求漢譯英詩在形式上的相似,得到“以頓代步”的翻譯思路。 英詩在形式和節(jié)奏上有一個重要的單位,即音步,漢語譯詩能不能找到一個對應的節(jié)奏單位呢? 卞之琳提出漢語口語中“頓”的概念,即說話時的停頓。 卞之琳堅持“以頓代步”的翻譯主張翻譯英詩,他人就不能跳開他對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翻譯。 這種詩體從意大利傳進英國,是一種抑揚格五音步韻詩,十四句,尾韻,故稱“十四行詩”。
以莎翁作品中被選編次數(shù)最多的第73 首十四行詩為例。
1. That 'time |of 'year |thou 'mayst |in 'me |be'hold(9)
2. When 'ye |llow'leaves,|or 'none,|or 'few,|do'hang (9)
3. U'pon|those 'boughs |which 'shake |a'gainst|the'cold, (8)
4. Bare 'ru|in'd'choirs,|where 'late|the 'sweet |birds'sang. (9)
5. In 'me|thou 'seest |the 'twi |light 'of |such 'day (9)
6. As 'a|fter 'sun |set 'fa|deth'in |the 'west, (7)
7. Which 'by|and 'by|black 'night |doth 'take|a'way,(9)
8. Death's 'se|cond'self,|that 'seals|up 'all |in 'rest.(9)
9. In 'me |thou 'see'st |the 'glow |ing'of |such 'fire(9)
10. That 'on |the 'a |shes 'of |his 'youth |doth 'lie,(9)
11. As 'the |death-'bed |where'on |it 'must |ex'pire(7)
12. Con'sumed |with 'that |which 'it |was 'nou |rish'd'by. (8)
13. This 'thou |per'ceivest ,|which 'makes |thy 'love |more 'strong, (9)
14. To 'love |that 'well |which 'thou |must 'leave |ere'long. (10)
標注符號說明:
1. 每行前面的數(shù)字表示詩行的行數(shù),后面括號內的數(shù)字表示單詞數(shù)目。
2. 符號“|”用于音步的分隔;符號“'”是重音加強符號。
3. 下劃線標注的單詞均屬于雙音節(jié)單詞(第13句的謂語動詞perceive 除外,因在古英語中第二人稱做主語,謂語動詞須加est,形式上多出一個音節(jié),但此音弱讀,可不算音節(jié)。)
這首十四行詩從格律上來說,除第13 句第2 個音步的perceivest 形式上有3 個音節(jié)之外,其余每句都是嚴格的抑揚格五音步的體例,腳韻也遵照了abab,cdcd,efef,gg 的模式。 每行的單詞數(shù)從7 ~10 不等,第14 行是唯一正好擁有10 個單音節(jié)詞的詩行,單詞數(shù)為9 的有9 行,占多數(shù),每行有1 個雙音節(jié)詞,單詞數(shù)為8、7 的各有2 行,分別有2 個和3 個雙音節(jié)詞。 按照這樣的音韻和節(jié)奏朗誦英文,朗誦者和聽眾各有抑揚頓挫的朗讀和聽覺快感,詩歌形式上的特色得以顯現(xiàn)。 從內容上說,這首詩的主題有關時間、死亡和愛,這是人類或者生命共有的主題,貫穿莎翁154 首十四行詩的絕大部分。 這首詩歌前12 行分3 段分別描繪一種意象,每種意象占用4 行;最后2 行形式上縮進2個空格,內容升華,人生是短暫的,所以要抓緊愛。
在對原詩的形式和內容有了充分的剖析之后,再來考察卞之琳的譯文就有了評判的依據(jù),另外,從譯文橫向比較的角度,文章選取了蘇福忠先生的譯詩作為參照。 蘇先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編輯過《莎士比亞全集》,譯過莎士比亞的劇本和詩歌,面對當代莎翁詩歌的翻譯亂象,提出莎詩翻譯應該遵循的道路,具有切實而可貴的參考價值。
標注說明:詩行前的數(shù)字代表行數(shù),詩行后括號內的數(shù)字代表每行的用字數(shù)。
從形式上,卞譯每行用12 個字的有7 行,用13 個字的有5 行,占多數(shù),用11 和15 個字的各占一行;蘇譯用13 個字占多數(shù),有6 行,用11 和12 個字的各有2行,14 個字的有3 行,15 個字的僅有1 行。 對照英文原詩每行7~10 個用詞數(shù),很難用7~10 個漢字加以對應,因為這樣做,勢必會對英文的表達帶來極大的戕害。 卞譯還較好地保留了十四行詩“abab,cdcd,efef,gg”的腳韻模式。
考察描繪第一個意象的頭四行詩句,卞詩第一行沒有譯出原詩的“that time of year”這個賓語,這句英語的詞序是:You behold that time of year in me,這個that用得很好,句首有引導詞的作用,又和when 這個條件句的內容遙相呼應,點出一年的那個時節(jié),也就是冬季,才會出現(xiàn)樹葉凋零、樹木蕭瑟的景象,呼應生命走向終結的人生暮年的階段,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一時間賓語給出了全詩的內容基調,是不可或缺的。
第5~8 行描繪第二個意象,相比蘇譯,卞譯在某些表達上顯出詩人的功底,如第7 行的“收拾干凈”呼應第6 句的“不留痕跡”,比蘇譯的“取代”更為生動傳神,第8 行的“封進了安息”比“安靜下來”更為貼切地表達出“seal up all in rest”的內涵,“seal up all”寫出黑夜籠罩萬物、無所不包的強勢,“in rest”不僅是安靜,還有安靜之后的沉睡的安息。 第8 行“death's second self”的翻譯有差異,卞譯是“死亡的影子”,蘇譯是“那就是死亡”,評判的依據(jù)回歸原詩的語法剖析,這4 個詩行構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其中有兩個定語從句,第一個定語從句“which by and by black night doth take away”修飾主干結構的賓語“twilight”,第二個定語從句“that seals up all in rest”修飾的是“death's second self”,“death's second self”處于兩個定語從句之間,是前一個定語從句中“black night”的同位語,講黑夜是死亡的第二個自我或分身,具有不可抵抗的力量,卞譯的理解似更準確。
第9 ~12 行描繪第三個意象,第9 行中“the glowing of such fire”的譯文有不同的處理,卞譯是“爐火微紅”,蘇譯是“火焰的閃亮”,卞譯的“爐火”雖有發(fā)揮之嫌,但“微紅”二字非常精當,準確表達“glowing”一詞火勢漸弱、火光漸暗的情態(tài),相比之下,蘇譯與原文的意義發(fā)生偏差,“火焰”更加對應英文“flame”或“blaze”,是一種灼亮的火舌,與原詩選取漸滅的余火的意象表現(xiàn)生命易逝的主題相悖。 蘇譯第10 行“他青春的灰燼就在火焰之上”是對原文的錯誤解讀,原詩第10 行是定語從句修飾“such fire”, 先行詞作定語從句的主語,謂語是強調形式“does lie”,狀語是“on the ashes of his youth”,因而灰燼在余火之下,余火如卞譯所寫“枕著它青春的死灰”,這種表達同時符合邏輯,否則無法想象灰燼在火焰的上方是如何發(fā)生的。 第12 句的兩個譯文在介詞“with”上做了不同解釋,卞譯“滋養(yǎng)了它的也就在把它銷毀”把“with”替換成了“by”,蘇譯“和滋養(yǎng)過的東西一起歸西”的“一起”才是“with”的準確解讀,燃料使火焰騰起,燃料燒盡,火也將熄,如同生命附著的軀體,軀體有多年輕強健,生命就有多旺盛蓬勃,軀體走向衰退,生命也將枯竭。
最后兩行無論從押韻還是意義上都有別于前面12 行,這大約是原詩在形式上讓這兩行縮進兩個空格的內在動因,基于此,蘇譯保留縮進的形式是更加可取可靠的做法。
以莎翁的這首十四行詩而論,卞譯和蘇譯的呈現(xiàn)讓我們看到翻譯詩歌與翻譯其他體裁一樣,要做到內容的忠實,并不能因為詩歌的身份就把形式擺在首要的地位,預先設定形式的范式勢必如同緊箍咒套在孫悟空的頭上,會對內容的翻譯傳達帶來巨大的戕害。
相比蘇譯,卞譯還追求對原詩詩行的音步的對應,以日??谡Z的“頓”形成節(jié)奏,其中以二字頓和三字頓最為常見,一字頓和四字頓較為少見,從而使譯詩每行的頓數(shù)與原詩的音步數(shù)相等。 以這首譯詩為例,以豎線標注頓的所在,如下所示。
你在|我身上|會看見|這種|景致:
黃葉|全無,|或者是|三三|兩兩
牽系著|那些|迎風|顫抖的|枯枝——
唱詩廊|廢墟,|再不見|好鳥|歌唱。
你在|我身上|會看見|這樣的|黃昏:
夕陽|在西天|消褪到|不留|痕跡,
黑夜|逐漸來把|暮色|收拾|干凈——
死亡的|影子|把一切|封進了|安息
你在|我身上|會看見|爐火|微紅,
半明|不滅的|枕著|它青春的|死灰,
像躺在|垂死的|榻上,|就只待|送終,
滋養(yǎng)了|它的|也就在|把它|銷毀。
你看出|這一點,|也就使|你的愛|更堅強,
好好的|愛你|不久要|離開的|對象。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是莎翁在他的時代對英語這個新生語言的構成和規(guī)律開拓的成果,莎翁第73 首十四行詩運用的抑揚格五音步如同固定的樂譜,使不同的朗讀者收獲高度相似的抑揚頓挫的朗誦效果。 卞之琳先生的“以頓代步”尋求在漢語譯詩中找到對應的朗誦節(jié)奏,試驗的效果如何,究竟還是要經受普通讀者的考驗,由普通讀者來回答。 文章在課堂上進行了一次卞譯詩歌的朗誦調查,讓學生對詩行進行停頓的節(jié)奏劃分,結果得到多種版本。 文章又在音頻分享平臺喜馬拉雅App 上搜索了該詩歌的其他中文朗誦音頻,每一個版本的朗誦都有詩行的停頓節(jié)奏的差異,也就是說,卞之琳先生規(guī)定的頓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并不能成為普通讀者都遵循的節(jié)奏,而這是由漢語語言的特質決定的。 現(xiàn)代漢語拼音雖然一般由聲母、韻母、字調三個部分構成,但是在口語中,一個漢字就是一個語音單位,語音的連續(xù)和停頓是根據(jù)語意(意群)來劃分的,不同的人依據(jù)自身對語意的理解在朗讀時會做不同的停頓處理,突出朗讀者本人意圖強調的意群。 半自由體的譯詩如果要來劃分朗讀停頓的節(jié)奏,十個人當中未必會出現(xiàn)兩個一模一樣的停頓節(jié)奏,也就是說,英詩的音步以音節(jié)為基礎,配以輕重音的節(jié)奏,具有固定性,成為形式的一種范式;而漢譯詩的頓以語意為依據(jù),具有詮釋的多樣性,因而不能成為形式的固定形態(tài)。
卞之琳的詩歌創(chuàng)作毋庸置疑,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占據(jù)重要的地位,他被公認為新文化運動中重要的詩歌流派新月派和現(xiàn)代派的代表詩人。 他在英詩漢譯中追求“似”,尤其是形式上的相似,提出并實踐“以頓代步”的詩歌翻譯思路。 這是韻文譯者們試圖創(chuàng)造一種白話文表達外國詩歌的形式而做的努力,精神固然可貴,但成果不足以讓普通讀者信服、喜愛和接受;充其量,作為一種教授詩歌朗讀的方法,也許還有可商量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