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遠
晚明李贄以后,中國史官、中國史學家、中國知識分子堅持正義、堅持真理、堅持直筆的斗爭更多的是以群體的形式出現(xiàn)。這是與封建社會進入后期以后專制羅網(wǎng)更密、政治愈加黑暗的現(xiàn)實相適應的。這種群體斗爭,當以清初明史館史臣所為為代表。當時明史館史臣們面對的一個棘手課題,是如何書寫明朝君臣事跡,尤其是明末抗清英雄的事跡——是礙于忌諱,曲加隱飾;還是尊重歷史,如實記載?這對每一位史官來說,不啻為一次人品及文品的嚴峻考驗。
翰林院檢討、明史館纂修官毛奇齡首先提出“捏造非史也”的口號。他在遞給總裁的札子中說:“捏造之不可也,捏造則何不可造也。捏造非史也?!蚧突托攀?,而但取文飾,曰生色,真不解也。”又指出:“千秋信史,所貴核實,故曰不遺善,不諱惡,又曰勸善懲惡,比之賞罰。”一切“依違姑且調(diào)停之說,其于史學皆有害”。(毛奇齡:《西河合集》卷一)
時任康熙帝起居注官的朱彝尊也給總裁呈上數(shù)封信,而言辭卻比毛奇齡更激烈。他說:“國史者,公天下之書也,使有一毫私意梗避其間,非信史矣?!庇终f:“史當取信百世,詎可以無為有?”(《曝書亭集》卷三十二)他大聲呼吁:“作史者,當就一人立朝行己之初終本末,定其是非,別其白黑,不可先存門戶于胸中,而以同異分邪正賢不肖也”;還自言:“非不知是言出,必有唾其面者,然而,國史,天下之至公,不得以一毫私意梗避其間者也。區(qū)區(qū)之誠,以南董望閣下冀裁擇焉?!保ㄍ希┧@是要以南史、董狐的直筆精神,去維護國史的“信史”傳統(tǒng)??!
翰林院檢討潘耒更是慷慨陳辭:“至于史書,是是非非,明著法戒,尤不宜有所回枉?!彼麑⑹饭僦樊斨ü贁嗒z,強調(diào)是非曲直,指出一定要以事實為準,不得有絲毫失正,否則將萬世無信史。(《遂初堂文集》卷九)他還特作《修明史議》,指陳前代修史利弊,提出“史家大端,在善善惡惡”,“是故秉筆欲直,而持論欲平也?!钡饺f世之公道伸,平則天下之人心服?!?/p>
其他如萬斯同、湯斌、施閏章、徐乾學等史臣也紛紛向總裁乃至康熙帝進言,要求實事求是地記載明朝君臣事跡特別是晚明抗清忠臣義士事跡。葉建華先生在《論清初明史館館臣的史學思想》一文里指出,明史館史臣所為,不僅體現(xiàn)了他們堅持中國史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尊重歷史,不畏權(quán)勢的直筆精神,也曲折地透露出漢族士大夫尚存的一點懷舊之念。據(jù)載,在史臣們的一再強調(diào)下,康熙帝也不得不下諭明史館臣:“作史之道,在于秉公持平,不應膠執(zhí)私見,為一偏之論?!薄氨負?jù)秉公論斷得正,始無偏陂之失?!保ǚ忠姟稏|華錄》康熙三十一年正月及《康熙起居注》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一條)這便在一定程度上放開了明史館史臣們的手腳。而《明史》在二十四史中,之所以在“前四史”之后,“最為精善”,這該是一個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