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幫立
白露河南岸的黃土崗,能把死者平平安安送入土的,是大壯。
有一年發(fā)大水,從上游漂來了一根一通三間的松木檁條。大壯下水一哈腰,雙膀一晃,把它荷上肩頭爬岸上坡一口氣扛到家。再在粗頭一端雕刻出一個張嘴凸眼昂角的龍頭——一條抬棺的龍頭杠子搖頭擺尾地出現(xiàn)在了黃土崗上。大壯還有一個絕活,打繩套:一條長繩,從棺底繞到棺頂,從棺前繞到棺后,牢牢實實;等到棺入墓穴,他玩魔術(shù)似的,扯著繩頭幾抖幾不抖,繩套脫落,一圈圈干脆利落地收掛在他粗壯的胳膊上。
鎮(zhèn)上肉聯(lián)廠廠長的爹咽氣了,廠長帶信讓大壯去一趟。大壯遲疑了一下,騎上了電瓶車。高墻大院小洋樓,廠長家本來就很扎眼,現(xiàn)在響器震天,花圈錦簇,出一屋進一屋,前來吊唁的蜂群一般。
死者為大,大壯到靈堂對棺叩了三個頭,廠長披麻戴孝,在旁邊陪著磕了三個頭。廠長起身,大壯隨后跟著,來到邊房。廠長與大壯隔桌而坐。
桌子還是這張桌子,兩人坐的位置還是這個位置。大壯渾身開始不自在起來。
去年夏天,陪伴了大壯二十多年的水牛老死了。大壯操起鐵鍬要挖坑埋了,妻子攥住了鍬把子不丟手:兩個孩子都上大學(xué),正是用錢的當口,你咋能說埋就埋了呢?你找人剝剝賣肉不好嗎?
剝它皮,我看著難受。
你難受,你可以鉆屋里不出來啊……
突突突,一臺拖拉機開到門口:你兩口子別吵了,俺們幫拉到肉聯(lián)廠賣了不就完事了嗎?大壯平日一塊兒抬棺掙錢的弟兄多,幫忙的有的是。
廠長不收。
大熱天的,俺們都拉來了,廠長,你幫個忙吧。
廠長轉(zhuǎn)動著會打算盤的小眼珠:廠里真不收死貨,拉走吧。
你哄鬼去,死貓爛狗,你說你收了多少?機器絞絞都充好肉賣了,發(fā)黑心財,誰不知道?一個兄弟扒掉了廠長的臉皮。
廠長的臉仍波瀾不驚,他拍了拍牛肚子:趁還沒壞,拉走吧!說完,背剪雙手踱著方步朝家走。
另一個兄弟從拖拉機上跳了下來,要攔住廠長的去路,大壯揮揮手,制止了這個兄弟。大壯一個人跟在廠長后邊,跟進了大門,進了這邊房。
大壯走出來時,兄弟們圍了上來:多少錢?大壯把緊攥的拳頭兩邊的指頭慢慢伸展翻轉(zhuǎn)著。六百?心太黑了,至少也值兩千……
現(xiàn)在,大壯盯上了廠長紅腫的眼,似乎在說:你也有栽到我手里的時候。
大壯,你是沒出過差錯的人,出棺圖吉利,俺爹這事,你咋個辦法?
用車拉到土路口,上肩抬到墓地。
說個價?
五千。
不貴,可俺爹活著暈車,他不能坐車回,你要抬著回,路遠點,你多找點人,我給你八千。
行,你得先帶我看看路線。
車停在了土路口,他倆下車走上一條土嶺子,下坡處:陡。大壯站住了,心想:就在這兒了。
廠長,路上,棺,萬萬不能落地。棺落地,死人等活人,家里還要出禍事,這規(guī)矩,你懂得。
咋能保證棺不落地?
抬累了要歇歇,棺底下可塞進枕木墊起,就怕這樣的陡坎,突發(fā)了,來不及墊。
那咋辦?
孝子用腿。把腿墊進去。
出棺這天早晨,大壯主持的殯禮周全,一路平安。下了公路,落起陣雨,沉重的靈柩,上到嶺脊,腳下有點滑了。廠長突然跪在了棺前側(cè),沖著幾十個抬棺的叩起頭來:俺爹活著暈車,死了暈棺,求求大家下坡時抬穩(wěn)嘍——
停!枕木!歇歇!大壯斷喝。棺穩(wěn)穩(wěn)放了下來。大壯躬身蹲下把手伸進棺底,摸摸再摸摸繩套:孝子扶棺,一、二、三,起!
坡陡路滑棺傾,正要緊處,右前角陡然下墜。
腿!大壯的聲音急促響亮。在一片驚叫聲里,沉重的棺木壓在了孝子的腿上。
有驚無險,棺未落地。
三天后,仍在廠長家的邊房里,大壯來拿工錢。廠長把一條青一塊紫一塊的腿裸蹺在桌子上,腿邊一沓子錢:扣你一千,七千。
七千?可以。不過,當時我應(yīng)該把你這條腿廢掉的。
你——?
是的,我。你心黑你清楚,恨你的人多。你說你爹活著暈車,死了還怕暈棺,念你是個孝子,我又把預(yù)設(shè)好的繩套向上系了一拃,棺,下墜懸空不落地,是給你這條腿留著縫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