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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俯身大地[散文]

        2020-07-07 06:04:46
        邊疆文學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雨水村莊土地

        一個人,俯身于大地,會謙卑地融化于土地,成為泥土的一部分,對萬物充滿了感恩與敬重。

        地名扎根

        歪梯子、麻柳嶺、王家溝、落凼灣、大丘包、馬耳坡、獅子洞、烏龜溪、水井壩……這是我故鄉(xiāng)老家的地名,它們?nèi)缱嫦劝l(fā)明的象形文字,一個個地名,就是大地上攤開在我村莊的活地圖。

        這些年我的村莊,被漫天大風吹拂,被蓬勃野草淹沒,但我故鄉(xiāng)的這些地名,一直頑強地生長著,但我明白,它們的命運,終有消失的那一天。

        我那個村莊里土得掉渣的地名,又是誰,當初給它們一一命名,就如當年那些呱呱墜地的鄉(xiāng)下娃娃,姓后面大多是按照輩分加一個字,而后添一個貴、富、國、兵、田、寶、芳、菊、紅、芬這些最普通的字。我們那個鄉(xiāng)里叫王富貴的人,有7個,叫張小兵的人,有4個……來到人世一個人,命名也就是那么隨便,他們的一生,往往和村莊土里芨芨草一樣,見土就扎根,見水就瘋長,見風就如浪起伏。

        故土的這些地名,可以載于一個村莊的史記。然而,一個世俗中炊煙裊裊的村莊,誰來給它寫下史記。我堂伯84歲那年死了,埋葬在馬耳坡上,每年清明或是臘月,我趟過村莊被雜草吞沒的小路,幾乎是連爬帶滾來到埋葬有我親人的馬耳坡上探望祖墳,扒開草叢,我望見了瘦弱下去的土墳,仿佛還能感受得到亡者的氣息撲面而來。

        去年農(nóng)歷七月的一天,是我堂伯的祭日,我回到馬耳坡給堂伯燒冥錢,冥錢在風中上下翻飛,我感覺是堂伯的靈魂在飄舞,他是不是在伸開雙手,把冥錢紛紛摟入了懷中。堂伯這下不用客氣了,在他生前,我回到村莊,偶爾給他一些錢,堂伯笑呵呵地收下了。當我離開時,堂伯給我包裹里塞滿了土豆、玉米、核桃、山藥、紅棗……這些都是堂伯在村莊里汗滴禾下土收獲的食物,浸透了一年四季的風雨雷電?;氐匠抢?,當我打開包裹,才看到堂伯把我給他的錢,原封不動地塞進了包裹里。堂伯對我說,侄兒啊,我而今不缺錢了,我拿那么多錢干啥啊,你在城里,吃水都要花錢,你自己拿去養(yǎng)家,你回來看看我就不錯了。

        直到我堂伯重病入城住院,我把錢偷偷塞在他枕頭底下,堂伯后來又把錢讓堂兄還給我了。堂伯心疼地說,你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是心血換來的錢,我有田地,土里長東西,容易得多。

        堂伯在他生命的最后,艱難地伸起身,喃喃著要回家,死也要死在馬耳坡??吹剿撊踔心抗饫锏目释?,我們滿足了堂伯的心愿,把他抬到馬耳坡,沿著四周緩緩走了一趟,堂伯突然回光返照似地清醒過來,他從擔架上爬起來,望著山梁下,一一開口叫出那些村莊的地名:侯家包、水井灣、獅子洞、大巖口、白梁灣、雞公梁……這是我堂伯最后呼喚的村莊老地名,一生中凝望扎根的山水,連同環(huán)繞著給他送終的兒孫們,把我堂伯的靈魂,送到了另一個世界。奇怪的是,我堂伯死去的第二天,大雨傾盆,烏龜溪里的山洪似在嗚咽。

        像我堂伯這樣逝去的親人,還有而今默默呵護著日漸凋零村莊的老人,他們對故土的永生感情,就是在一個個老地名的深情相守中,在老地名的土下安睡。村莊里這些一個個老地名,都埋藏著人生悲歡離合的故事,但用草、樹、巖石、水土、風霜、雷電給覆蓋浸透著,它們和我那些木訥敦厚的鄉(xiāng)人一樣,極少開口,痛說傷口傷疤下血淚斑斑的家史。比如侯家梁上,大饑荒那年,埋下了多少白骨,比如落凼灣,有一年一對母子喝了農(nóng)藥死去,比如獅子洞,當年一個落榜的鄉(xiāng)下青年睡在那里三天三夜……

        許多人在都市里訴說著輕煙一樣的鄉(xiāng)愁,或許是沒有了一個讓他們靈魂結(jié)實落地的地方。但值得我欣慰的是,在大地上漂移的板塊中,我故鄉(xiāng)的這些老地名,扎根于我心的最肥沃土壤里。

        人與土地

        我的三叔娘死后一年多,他要跟隨他的兒子去南京居住,離開村莊那天,他走到山梁上,朝每一塊耕種過的土地一一下跪,沉沉地磕一個頭。三叔滿眼是淚,他對我說:“侄兒啊,我這一輩子,最舍不得,還是這些土地,是它們養(yǎng)活了我?!?/p>

        一個人,來自于塵世中的偶然,其實終究是和土地的交情。大地上的食物、水,把人養(yǎng)活,最后,又把一個人,送進了土里,這是人類生生不息的循環(huán)。

        看臺灣攝影師阮義忠的攝影集《人與土地》,會涌起最濃的鄉(xiāng)愁?;颐擅傻恼掌?流動著乳白色的霧,照片里大多是臺灣六七十年代淳樸鄉(xiāng)村的人間煙火,是鄉(xiāng)人們和土地的纏綿廝守。田園、山川、農(nóng)舍,在老式相機的鏡頭里,散落在寥落視野里,一種很大的孤獨,也會沉沉地落在土地上。其中有一張照片,是一群農(nóng)人在收割莊稼,田坎邊坐著一群整齊的小孩,藍幽幽的眼睛望著他們的父母親人,在莊稼地里匍匐著的身影。等這些孩子長大了,父輩們就會把土地作為遺產(chǎn)鄭重地托付給他們,有的要離開故鄉(xiāng),去城市里闖蕩生活,但土地,在他們幼小的生命里,已打上了烙印。

        一個人的鄉(xiāng)愁,其實也是基于對土地的感情。那年,我是一個鄉(xiāng)村孩童,端著一個土碗,和大人們一起,有時就坐在田邊地角扒拉著飯。每當我在城里奮力眺望那片土地時,就雙腿微顫,感覺是在那土里觸滿了根須。

        我的一個遠房親戚,早年去了上海,有一年臘月,他接連在電話里催促家鄉(xiāng)的人,給他郵寄去老家的一大包黃土。后來,他就用這土在陽臺上做了盆景養(yǎng)花,他說,一看到這盆景,就想起老家了,深夜里咳嗽,跑到盆景上一嗅,喉嚨竟不咳了,感覺全身也通泰了。

        從我故鄉(xiāng)的高坡上俯瞰層層梯田,在春日陽光照耀下,粼粼波光如鏡。秋日里,層林盡染,成熟的稻子,如鋪上一層金黃地毯,風中,有糧食的味道撲來。一個人把故鄉(xiāng)的土地,想象成是一幅濃郁的油畫,一幅煙雨朦朧的水墨畫,其中最重要的部分,還是土地。

        土地,是我故鄉(xiāng)那些農(nóng)人,一生的求索和信仰。農(nóng)人們對土地的依賴與感情,有一些畫面成為我一生的記憶:老奶奶有年對我回憶說,大饑荒那年,樹皮都吃光了,還吃一種粘稠的土,甑子里蒸來吃,人吃了不消化,在地上痛苦地打滾,有的還喪了命;有年,一個農(nóng)人面對干旱龜裂的土地,跪在地里,朝老天磕頭求雨,直到那人額頭上起了青疙瘩;有年,一個農(nóng)人撲在莊稼地里,號啕大哭,后來才知道,他外出那幾年,土地被人家占了;還有一次,我看見幾個莊稼人一起在土里打滾,用泥巴把身子糊滿了……

        這些年,我看見一些村落荒涼了,消失了。去年的一天,我去一個近郊的村子里游蕩,在轟隆隆逼近的挖掘機中,一頭埋頭吃草的老牛,突然蹦跳起來,與那頭“鐵牛”搏斗。

        那些荒涼了荒蕪了的土地,終于進入了休眠期。一段時間,我曾經(jīng)有過憂郁,我擔心這些一年四季在二十四個節(jié)氣里一直不停受孕種子的土地,像那些懷孕的女人,想讓它好好休息一下。而今,這終于成了現(xiàn)實,好多的土地,雜草淹沒中已經(jīng)板結(jié),我又擔心,會不會像一個停經(jīng)的女人,永遠失去了生育能力?去年,我在城里的一個鄉(xiāng)人,八十一歲了,聽說土地不種糧了,急得一夜一夜都失眠,有天從城里回鄉(xiāng),扛起鋤頭挖地,一鋤一鋤挖下去,最后,倒在了土里。后來,兒孫們把老人埋在了老家的土里,這下,他終于可以跟土地不離不棄了。

        我用黑色眸子凝望過的那些農(nóng)人,也在土地里佝僂了下去。他們灰白的影子,最后融進了大地,成為土地的一部分。

        收集雨水

        “哇,天啊,你又下雨了!”春雨淅瀝中,鄉(xiāng)下披蓑戴笠的劉老頭,仰頭望天說了這樣一句感謝的話。

        能不感謝嗎,春天才新翻的泥土,正嗷嗷等待一場春雨的滋潤。我的老鄉(xiāng)劉老頭,扛著鋤頭去屋后淘溝,他要把雨水引進池塘里來。劉老頭對我說,春天了,要播稻種,得把雨水收集好,種莊稼沒有雨水,苗子會渴死的。

        這些年來,我見過太多收集雨水的人,他們讓我想起了一部小說。那是一部溫暖和悲傷都同時浸透了肺腑的小說,每一個走來的字都是一滴天降的雨水。它是朱莉婭·斯圖亞特的《倫敦塔集雨人》。在小說中,一對夫婦、兒子為女王守護著倫敦塔,還有一只180歲的烏龜,他們一家人的生活,平靜幸福??捎幸惶欤麄兊膬鹤油蝗浑x世,男人竟沒有一滴眼淚,深深的痛苦如海潮,吞沒了面部的悲傷,以至失去了語言,哪怕坐在最親愛人的面前,刻骨的悲傷也令人依舊孤獨。沉默的男人,開始拿著積雨器收集雨水,和倫敦塔里的動物默默傾訴。直到有一天,男人把收集的雨水,送到了失物招領(lǐng)處,讓雨水去尋找它們的歸宿。

        我常念想著一滴雨水的旅程,它從地上到天上,從飄忽的塵埃到滾滾的云。當我乘飛機在空中望著流浪的云,我知道,那里面是浩大的雨水,當它們降落為雨,撲向山川大地,每一滴雨水,落到了大地的心窩窩,那里就是它們最后的家嗎?其實收集雨水的容器,在蒼穹之間。因為大地山川上的水,也在不停地蒸騰和降落之間來回循環(huán)著。這樣來說,雨水的一生,就是奔波忙碌的命。

        鄉(xiāng)下還有一個人,他就是王老大。那時我才七八歲,一到下雨天,王老大就把水桶、盆子、缽子端到屋檐下,接從瓦檐上滴落下來的雨水。我就不明白,有時山洪也咆哮了,又不是雨水貴如油的季節(jié),王老大干嘛要去接雨水呢?有一次,天上烏云壓來,起大風了,雷聲中,我看見王老大跌跌撞撞往家中老屋跑回,趕去把木桶水盆放到屋檐下,準備接一場鋪天的大雨。在我35歲那年,王老大病重了,住進了城里醫(yī)院。我提著水果去看望他,他已很虛弱,吃了幾口蘋果就吐了出來。我終于忍不住問起他:“王叔,在我小的時候,你為啥要去接那些雨水???”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男人抽抽鼻子,哭了。王叔說,我一輩子就一個人過,天晴的日子總擔心干旱時沒了水,看見屋里有水,心就不那么慌哎。我看見王叔床前,就一個人守護著他。那人是王叔的堂弟,一雙小眼睛總睜不大開,結(jié)結(jié)巴巴地佝僂著腰跟我說話,對每一個醫(yī)生都點頭哈腰相求,救救他的堂哥。我猛然明白了,王叔是擔心老無所依,只要家里有幾桶白水,他也覺得心里踏實一些。

        在城里雨天,50多歲的老韓也是這樣一個人,他用一個玻璃瓶子,拿到屋檐角、大樹枝葉下去接雨水。老韓把這些盛滿的雨水拿去澆陽臺上的花草,或者放在案前,默默凝望。有一天老韓告訴我說,剛從天上落下來的雨水,帶著云的氣息。老韓的話,讓我的心一熱。從雨水里,能嗅到云的氣息,這需要一個人對雨水飽含多深的感情。

        一遇雨水紛紛的日子,我就只有沉默地仰望天空,想起這些收集雨水的人,有時忍不住呵呵著張開嘴,想接住一滴滴雨水吞下去,浸潤我的心腸。

        吃飯的人

        前年,我84歲的堂伯死了。堂伯臨走前,他要我的兩個堂弟扶著,艱難地起床,望著山梁上那一片天光云影中的青青稻田,堂伯比劃著手指,從喉嚨里呀呀呀地發(fā)出聲音。后來,堂弟告訴我,他聽懂了,那是他爸最后的囑托:把莊稼種好啊,人才有飯吃。

        這些年,我在城里的屋子里吃著飯,眼前總浮現(xiàn)起鄉(xiāng)下大地上那些吃飯的人。那些年,我在鄉(xiāng)下的正午或者黃昏,看見一群衣衫襤褸的鄉(xiāng)下人,端著一個大土碗,在黃葛樹下一字排開坐著,哧溜溜扒著碗里的飯,下飯菜往往就是幾塊泡蘿卜。他們七嘴八舌,邊吃邊說,等吃飽了肚子,站起身來,肚子里咣當咣當響,那大多是湯湯水水的食物填滿了肚。那些鄉(xiāng)下人坐在一塊兒吃飯,親熱地拉著家常,覺得日子踏實地過著。我母親進城后,有好長時間不習慣,總要端起飯碗出門到樓下,見四下無人陪她吃飯,又無趣地端回來了,嘆一口氣,吃下一口飯,寡淡地咀嚼著。

        鎮(zhèn)上的何老二是一個屠夫,我看見他吃飯時系著一個積滿油垢的黢黑圍腰,呼嚕呼嚕吃得很響,他的眼珠子很大又凸出,常常通紅,像是金魚的鼓眼。有次我坐在他身邊,看何老二啃手里一塊骨頭,他露出鋒利的牙,沒幾下就把一塊排骨上的肉啃得精光。我想起他拿著一把剔骨刀,把一頭宰殺了的白花花的肥豬翻過身來,一刀下去,就把一塊骨頭從肉里麻利地剔出來了。何老二的眼珠子很大,大概是職業(yè)訓就出來的,你想,常年把一頭頭嚎叫的豬按在案板上,嘴里含著一把尖刀,不兇點能鎮(zhèn)得住場子么。去年我再到鎮(zhèn)上去,老鎮(zhèn)老了,何老二也老了,胡子花白,以前的一雙怒眉軟軟耷拉下來,我正看見他端著一碗飯坐在門口吃,何老二慢慢地吞食著,如老牛在反芻。何老二跟我嘮嗑道,哎呀,這人上了歲數(shù),早晨吃了,中午還沒消化呢。

        在老城的一個中午,我看見一個老太太在屋檐下端著一碗飯,她吞咽得有些艱難的樣子。等她張開嘴,我看見她嘴里很空洞了,原來,她嘴里剩下了不到五顆牙。老太太吞咽著飯粒,陽光從老瓦屋頂上斜落下來,打在她明晃晃的白發(fā)上,讓我看花了眼,老太太仿佛是我從時光深水里打撈出來的一個人影。等她捂著胸口咳嗽了一聲,我正好從她身前走過,她朝我咧嘴一笑。那沒剩幾顆牙的嘴,吐出一股熱氣,白霧一樣。

        胖子老劉,喜歡端著一碗飯去找?guī)讉€熟人說話,他找的那些人,往往正忙,肚子也餓了,老劉便覺得吃飯很來勁,故意吃得吧唧吧唧響。他還沒話找話地跟一旁人說話,有次我看見老劉的大碗里有燉的花生豬蹄兒,他正找做木工的廖師傅說話,廖師傅活兒還沒干完,肚子也餓了,順手從老劉的碗里抓起一塊豬蹄兒放進了嘴里。老劉嘻嘻嘻地笑,夾起碗里的一塊豬蹄兒又放到了廖師傅嘴邊。老劉吃得更歡了,哼著小曲兒又回屋舀了一大碗端來。有次我忍不住問劉胖子:“劉哥,你咋的要端著飯來找人邊吃邊聊呢?”

        劉胖子說,我找人吹著牛吃飯,更覺有勁一點,人有一口飯吃,多好哦。難怪劉胖子吃飯,就好比看斗牛賽,激動得腳也在抖。

        還有一些人吃飯,就比較沉默了。比如獨身的王老頭,他吃一口飯,或者喝一口酒后,就要望著碗發(fā)一會兒呆?;剂宋覆〉氖Y大爺,緩緩地吃下一口飯,幾乎就要剔一次牙,這樣一個奇怪的動作堅持了多年。老伴兒去世的胡婆婆,她吃飯時總要望著老伴兒在墻上的遺像。還有走丟了兒子的老方,每逢吃飯時,桌子上都要盛著一碗飯,那是等走丟了六年的兒子回來一起吃。老方兩口子吃飯時,默默無語,可有一年過年,兩口子吃著吃著突然起身,抱頭痛哭。

        大地上的飯人,讓我恍惚看到了土地的一陣猛烈痙攣,那或許是大地上正受孕的糧食,讓土地下深埋著的無數(shù)血管,顫抖了起來。

        荊歌 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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