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白云
如何能從自身行走中通過持續(xù)的思考、心靈的映照去重新認識與發(fā)現(xiàn)自然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里的真善美和終極之道,娜仁琪琪格的詩集《風吹草低》給了很好的答案。這部詩集從頭到尾純凈抒情,氣象萬千,不僅具有畫面美、音樂美,而且還隱含神性的內(nèi)涵以及對人性的珍惜,對人的善意等。就像娜仁琪琪格這個人本身,從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美的氣質(zhì)與善的光暈,一種不可復(fù)制的個體生命的氣息就在她的人與詩文里。她親近自然,熱愛自然,借助大自然獲得內(nèi)在的力量和精神的維度,從她的身上可以充分領(lǐng)略到內(nèi)在的優(yōu)雅,博大的風度,悲憫的胸懷,執(zhí)著的勇氣,這些天賦也注定了她詩歌內(nèi)在的品格。
可以說,在當下具有內(nèi)在精神的詩歌十分稀缺,太多的詩歌缺少一種“風骨”。在喧囂的當下,很多人都深陷于現(xiàn)實與個人化的泥沼之中,滿足于個人玩味。放眼來看,幾乎所有的詩歌現(xiàn)場都充滿了娛樂化、媚俗化的詩歌,那些純粹、覺醒、對心靈造成影響、有追求、有使命感的詩歌往往被這些平庸的“分行”所淹沒,它們耗損著詩歌原本的元氣與靈氣。但無論詩歌氛圍多么的曖昧不明,仍有許多真正的詩人堅守著自己的“風骨”,對于人生、人性和生命給出最大可能的美感與體悟。娜仁琪琪格就是這樣的詩人。在我的印象里,她是沉潛的,安靜的并一直那么優(yōu)雅地做人與寫詩。她的唯美與理想主義讓我看到人性的良善與那份與生俱來的純粹。在她的詩歌中,大量生命中細微的感受與生活中真切的細節(jié)被一個知性化的女性視角折射出來,她一直想探究的是事物表象下被遮蔽的本真部分,每每從內(nèi)部的、陌生的角度去重新打量,而這種深入其中的挖掘,正是一首詩是否具有內(nèi)涵的所在。好的詩歌都是有格局的,而格局的高下關(guān)涉一首詩的高下,它與詩人有多大的激情無關(guān),它關(guān)乎的是詩人窺探世界萬物本質(zhì)的能力,哪怕只有剎那的靈光一現(xiàn)?,F(xiàn)在的許多詩歌表面看起來都很不錯,但總覺得不是上品,究其緣由大都遜在格局上,對映像中的社會與萬物的參透、省悟或“體力不支”或“半生半熟”。而娜仁琪琪格的詩大都是有格局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高尚,對生活的覺察不是單一形式的凝視而是謀求其多層的意蘊,她擴大的是積極的一面而不是消極的一面。她的詩并不是要人如何去做,更不是重復(fù)大腦中的陳詞濫調(diào),而是多重的視角展示其中的多重意義,促其自我與大眾的思考,她從不去說“如何”,只是呈現(xiàn),給讀者留出大量的空間。
對于娜仁琪琪格來說,天地萬物、地理的行走、日常的生活、個人的體驗、生命的經(jīng)驗、甚至想象與哲思,都是可以納入詩行的。詩人對詩性的長久修煉讓她的詩可以穿破“空氣”而出,去哪里都可以。命運的選擇讓她“一出生就向遠方行走,走出了草原”。當然,這也是她詩集《風吹草低》的由來,她生來就屬于那片廣袤的草原,她所有的行走與歌吟都是為了尋回那個源頭。在這部詩集里,她沒有去寫她“遭遇了什么”,而是寫了她記住了什么,領(lǐng)悟了什么。詩人把詩集分為三個部分,分別為:“風吹草低”;“萬物匯集”;“眺望懷古”。正是詩人對自己“銘記”的一次梳理與感悟,在這其中,詩人發(fā)現(xiàn)無論經(jīng)過多少世道滄桑自己竟然還罕見地保有著那份單純的激情,在哲里木賽馬場她“找到了自己的那匹馬”,直覺的思維與心靈的激情讓詩人在一種身臨其境的實境和想象活躍的虛境中像一匹馬一樣馳騁,其博大的氣勢與真切的內(nèi)心相互呼應(yīng),某種看不見的東西(自己身體中的那匹馬)呼之欲出。她喚起了共同心境中人們的共鳴,成功地激活了人們(包括自己)和精神世界的超越性聯(lián)系。
娜仁琪琪格的詩風不“晦澀”不“先鋒”,她的功力在于她真氣的飽滿。她能自如地處理好內(nèi)部的情感與所對應(yīng)的詞語的關(guān)聯(lián),不動聲色間就將自己融入大自然,融入詩與景色之中,這也是她的“行吟詩”屢屢大獲好評的秘密。我特喜歡娜仁琪琪格詩中物我合一的真誠表達,小情緒里藏有大氣象,或者也可以說小主題里隱含大主題,這是一種本事,有的詩人過于追求詩歌的隱晦、暗示、大題材等,把詩弄得很沒譜、很不著調(diào)。其實詩歌無非就是像娜仁琪琪格詩人這樣把自己全身心地融入這個世界,與它們物我兩忘,“與齊俱入,與汩偕出”,互為彌補和完善,尋求美的慰藉,撫慰靈魂的懸置或失落。
神州大地的壯麗與自然風貌的靈秀對于詩人娜仁琪琪格來說,就是美與靈感的源頭,她用眼睛與心靈、想象與熱愛來贊美并記錄下那些景物與內(nèi)心的波瀾。她的結(jié)構(gòu)感與平衡感總能恰到好處,總能對身處之境之地保有敏銳的感覺和洞察力,對那些稍縱即逝的靈性的東西,她會一下子牢牢抓住并運用到具體的創(chuàng)作之中。在當下的詩歌寫作中,玩弄技巧搶占辭藻的高地是容易的,最難的是能讓詩歌葆有靈性與神韻及可貴的精神。而這“最難”在娜仁琪琪格這里完全不在話下,她就像一個“傾聽過天語的人/返回塵世,身體中攜帶了無限的能量”,與其說這是娜仁詩歌中的靈性,不如說是她骨子里的神性,散發(fā)著“不可復(fù)制的個體生命的氣息”。
這個世界每時每刻都在變化,詩歌的寫作也應(yīng)該如此。作為詩人都應(yīng)該警惕那些不斷重復(fù)熟悉的習用腔調(diào),慣性寫作毫無意義。對于娜仁琪琪格來說,尋求創(chuàng)新與變化是她的詩歌追求。行吟詩或者說采風詩最易落入俗套,而娜仁琪琪格總能獨出心裁,在詩的字眼和詩的根柢上勝出一籌。如《過河西走廊》里太陽的奔跑與神的一再加柴添火就是娜仁琪琪格詩歌中那種與眾不同的字眼與詩的根柢。這首詩整個畫面遼闊而博大,熱烈而明亮,充滿著神秘與神性,仿佛天地的一切都在巨大太陽“豁亮”的裹挾之下,人處于如此的偉力之下自然會羞愧自己的渺小。詩人的這種冥想的力量形成的深不可測的神秘內(nèi)容,也是她詩歌中最微妙、最引人的地方。詩人在“萬物匯集”中,感受“每一縷青蔥,每一道溝壑,都隱匿著傳奇/每一道光影,都是神的蹤跡”,并在“重新思辨、定義生與死”的同時,“領(lǐng)受了樸素而偉大的教義”。
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歷史或古典題材也是詩歌素材的重要來源。它們是傳統(tǒng)給出的經(jīng)驗與價值的存在,但詩歌的目的并不是去重復(fù)這些“歷史”與“價值”,不是非要去寫出某段“歷史”或“典故”,那些“歷史”或“典故”已經(jīng)存在了幾千年,詩歌所要做的就是在已有的經(jīng)驗和價值上去重新洗牌,試圖呈現(xiàn)它們與現(xiàn)實之間的諸多的可能性、偶然性和不確定性,重新生成新的東西,而不是呈現(xiàn)歷史已有的事物。娜仁琪琪格的這本《風吹草低》因注定的行走當然少不了與歷史的碰撞,她把這部詩集第三輯命名為“眺望懷古”就是想在前塵舊事的徜徉與眺望中懷古吟今,相約匯合,也為“歷史”賦予一個更純粹更干凈的神交、神會的可能。詩人身在“富春江上”,心在“歷史文化”的洪流中,她掬起其中的浪花——與那些歷代的詩人們逐一相認。這種近乎神游的方式,就像風一樣,讓那些歷代的詩人在無形中輕輕地掠過“富春江上”,使詩人獲得一種視野去透視古代的詩人并與他們血肉相連。
心靈的強烈度決定詩歌的溫度,娜仁琪琪格的詩都是以心靈在場的方式與自然與山水共呼吸,如此一來她的詩歌便不再是詞語的詩,而是有血有肉的詩,如此讀她的詩便會自然感受到一種或來自情感或來自心靈的溫度。她把兩種不同性質(zhì)范疇的世界放在一起,以無形中形成強烈對比的結(jié)構(gòu)手法,展示給讀者一種影像般的極有說服力的形象感,讓人驚奇這種結(jié)構(gòu)與語言的活力。當然,詩歌就是把某種思想或意圖涌進讀者頭顱的共鳴腔。由此,詩人的這部《風吹草低》不經(jīng)意間便實現(xiàn)了自然對自身的回復(fù)、歷史對自我的顯現(xiàn),“隨手寫去,皆為山水傳神”。
附:娜仁琪琪格的詩二首
遠山裝著巨大的神秘
草原之上是墨綠的叢林,而后就是連綿的山巒
一個人走向海日罕,濃郁低矮的灌木
向我交出了神秘。咻咻的小獸的喘息
近在咫尺
靜默著坐下來,便觸摸到了柔軟的絨毛
漫卷的云遮住烈日,將天空壓低
此時,我是離天庭最近的人,此時凡塵遠離了我
紛擾遠離了我,我只管靜默著望向天際
瞬息萬變的瑰麗,屏住了我的呼吸
?。≡贈]有什么可紛擾我,撼動我
在扎魯特草原,在連綿的山嶺,在草原與叢林的結(jié)合處
我把自己坐成了一株花紅,坐成寂靜中的寂靜
陽光罅隙的瀑布,沐浴了我
淹沒了我
過河西走廊
巨大的太陽,在戈壁灘上奔跑
把荒涼、曠野,照得暖洋洋
我相信,是神一再加柴添火
明晃晃的,把整個河西走廊照得通明
豁亮——
巨大的太陽溫暖著無垠的戈壁灘
巨大的太陽,驅(qū)趕著寒冬的冷僻
刁鉆。我相信,天神一路在護佑
舉著火把,照亮前方的路
“你看,你看,真相就在前方
就在不遠的阿右旗,就在雅布賴山升起的月亮
與太陽中……”
是的,我相信,人心因狹隘豎起的堅冰、寒涼
冷殺、逼仄
終將被一輪巨大的溫暖的太陽焐熱
融化。終將在綿延的祁連山、雅布賴山
給出的遼遠、闊大中
低頭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