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roideaux
那是1993年的大年三十。那年冬天的每個早晨,肖林都會在海拔4300米的營地里醒來,有時會發(fā)現(xiàn)身下的床墊結(jié)冰了,溫度表的指針經(jīng)常在-20℃的刻度上下?lián)u擺。
他要做的事,是去白馬雪山進行定向觀測,尋找和觀察一群滇金絲猴。回憶起當(dāng)年在白馬雪山上的三個多月時光時,他說,從沒想到自己的命運“會被滇金絲猴改寫”。
肖林是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qū)的第一批專業(yè)保護工作者之一。白馬雪山位于云南省迪慶州德欽縣境內(nèi),是藏族“八大神山之首”卡瓦格博峰的“東部守護神”。
在肖林看來,天梯不會存在,白馬雪山就是自己眼中的天梯。
在白馬雪山的前10年里,他守著那座“日達”(德欽藏語,意為“神山”),巡山、轉(zhuǎn)山、守山;后25年里,探猴、尋猴、和猴“對話”。
他說這輩子只滿意自己的一個角色:“我就是生在雪山腳下,終身拜倒在雪山面前?!?/p>
除了山,還是山
肖林其實不叫“肖林”。
上世紀(jì)60年代末,他出生在德欽的一個藏族家庭,名字叫“昂翁此稱”(藏語,意為“守規(guī)矩”“慈誠”),因為父親有個李姓朋友,父母給他起了個最普通的中文名——“小李”。同學(xué)和朋友口音重,經(jīng)常把這個名字念成“肖林”,于是他索性改名,就叫肖林。
“‘肖林這名字帶著我的肉身,行走于世間?!毙ち终f。16歲前往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qū)報到時,肖林其實蠻期待的——策馬巡山,倚馬賞雪,他心里別提多激動了。
1983年,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qū)成立。除了一些已經(jīng)被砍伐的區(qū)域,區(qū)內(nèi)絕大多數(shù)森林都是原生林。保護區(qū)的原生林防護經(jīng)驗無跡可尋,肖林的腦子這時也一片空白——說好的縱馬奔騰躍雪山呢?
“小伙子,保護區(qū)的工作沒那么復(fù)雜,你滾幾下就明白了?!边@是肖林問一個領(lǐng)導(dǎo)要《保護區(qū)手冊》時,對方給出的回答。很快,肖林真的在白馬雪山“滾了幾下”。
第一次看見白馬雪山時,埡口刮過陣陣“奇冷的風(fēng)”,“大到可以把人卷走”。
冰川、寒凍、疾風(fēng)和早晚的巨大溫差,把飄揚在地的碎巖石捏成碎渣。肖林喜歡俯下身,幾粒碎石貼在臉頰上,“你可以感受到許多微小的生命”。
他忘不了一群人高念雪山頌詞的場景。在藏族人心中,白馬雪山就是心中的蓮花。
保護區(qū)的日子,并不都像在山間高呼或巡山那樣刺激、有意義。
更多的時間,肖林和第一批30多名護林員待在白馬雪山半山腰屬于管理站的一個簡易木房里,晚上他們就著煤油燈看書、聊天,“有時候燒一堆火喝酒,我們的生活除了山,還是山”。
這是一段被信仰、責(zé)任和無趣現(xiàn)實輪番澆灌的時光:和雪山對視時,肖林和其他護林員的感覺是“平易又厚重的神山,它是我們這些自然守護者這輩子的主人”;完成巡山后,他們會感嘆“雪山見證了盜獵者和傳統(tǒng)捕獵的區(qū)別”;在房間發(fā)呆時,他們又感嘆、抱怨“一輩子都走不盡的山,吞噬人的山,我只想把這山撕裂”。
這10年間,只有一樣?xùn)|西沒變過,那就是白馬雪山那片22公頃的保護區(qū)。
守山,尋猴
肖林不是沒動過出走的念頭。
在保護區(qū)干了8年左右,他有過一次跳槽機會。不過某次在書上看見一張滇金絲猴的圖片后,他放棄了跳槽的念頭。
“我在雪山待了這么久,連滇金絲猴都沒親眼見過,這不和沒待過一樣嗎?”
白馬雪山被稱為滇金絲猴的天堂。在雪山海拔3000米的地方,開始出現(xiàn)云冷杉林。云冷杉和針闊混交林是滇金絲猴的主要生境,野生猴可以上到海拔5000米以上,也可以下到海拔2000多米。
去白馬雪山尋找滇金絲猴,成了肖林勸說自己留下來的最大動力。但問題是,所里包括領(lǐng)導(dǎo)在內(nèi)一共40多人,沒人有過尋找滇金絲猴的經(jīng)驗,更別提考察和做調(diào)研了。
機會在1992年到來。國際靈長類學(xué)會安排中科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研究員龍勇誠和美國加州大學(xué)博士柯瑞戈一起調(diào)研滇金絲猴,肖林和好友鐘泰作為副手,陪同兩位專家上山考察,由此開始了一段長達三年的雪山野外生涯。
“野外考察和野外徒步完全不同。”肖林說,毯子、被褥、睡袋、衣物、鍋具、水壺等必需品得靠人和馬匹一一扛上雪山,然后在海拔4300米的地方建一個考察營地。
回憶起1992年的那次滇金絲猴考察,肖林依然記得,“那一年11月,我到村子里殺了一頭牛、一頭豬,還備了一大堆土豆和雞蛋。到了營地,我們四人就挖了一個地窖,把這些口糧埋在地窖里”。
1992年初冬,白馬雪山下了一場很多當(dāng)?shù)乩先恕皬膩頉]見過”的大雪。四人每天四處出擊,奔走于林里山間。但他們不敢發(fā)出“大動靜”,在出發(fā)考察前,一般都會洗去身上的汗味,并嘗試隱去身上一切和“人”有關(guān)的痕跡。
“我們每個月有15天做猴子研究,15天做植物樣方?!毙ち终f。
四人往往一同行動,希望在營地搭建完成后,盡快找到滇金絲猴的活動軌跡。
但一切無跡可尋,以至于有人開始抱怨:三年時間里,我們該不會找不到一只猴子吧?!
考察過程中出現(xiàn)最多的情況是:一群黑白點一樣的東西,旋風(fēng)般從四人眼前“閃”過,他們?nèi)倥芟蚝诎c,只能聽到石頭被寒冷凍裂的聲音,之前的那些吼聲、折斷樹枝聲、集體遷移的嘈雜聲,一股腦兒消失了。
一次尋找滇金絲猴的“長征”
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一次尋找滇金絲猴的“長征”。
金絲猴在樹林間輾轉(zhuǎn)跳躍,人類只能邁開腿“腳踏實地”。在用腳追逐滇金絲猴半年之后,肖林一行四人發(fā)現(xiàn),猴子不是追出來的,“是要靠經(jīng)驗等出來的”。
四人開始研究滇金絲猴群體內(nèi)部的活動規(guī)律。
“公猴個子大,肌肉結(jié)實,發(fā)起力來整個樹都晃三晃”;
“母猴一般來說個頭比公猴小得多,整個線條都柔和下來。母猴姐妹情深,經(jīng)??吹絻芍换驇字荒负镳ぴ谝黄稹3抢锏呐⑷绻?,就泡在一起逛商場;雌性滇金絲猴則互相你給我理毛、我給你理毛”;
“小猴是猴群中的活躍音符,攀爬跳躍的本事還不強,莽莽撞撞,一跳一跌”。
母猴、小猴都跟著公猴跑,所以四人決定,先從公猴入手。如果滇金絲猴內(nèi)部存在猴王,那么“擒賊先擒王”,找到猴王,考察中遇到的困難也就迎刃而解了。
事實證明,滇金絲猴群體里雖然沒有猴王,但它卻是一個由“男權(quán)”家庭構(gòu)成的組織體系。
“大公猴就是一個不停維護自己尊嚴(yán)和權(quán)力的機器,守著手下的‘三妻四妾不被別的大公猴‘吸引,時刻保護自家的一畝三分地?!?/p>
隨著對猴群的深入熟悉,肖林慢慢掌握了滇金絲猴的習(xí)性特點,也不像剛上山時那么“摸不著頭”了。
有次,他發(fā)現(xiàn)一片空地上有一攤水,猴子們一個接一個地奔去喝水。突然,亞成體猴(幼體經(jīng)過變態(tài)后,外形與成體完全相似但性腺尚未成熟的猴)不喝了,就待在原地,并為一只公猴讓出位置;后者迅速喝完水后騰出位置,讓一只帶著幼猴的母猴喝。那只亞成體猴等到這一家三口全部喝完水,才慢慢上前繼續(xù)喝水。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表面上看,大公猴春風(fēng)得意,但其實它們面臨的競爭壓力也很大。”肖林說。
“所有成年雄猴都是威脅,沒有同性朋友,即使是自己的孩子,長到接近成年時也成了威脅因素。”
從陌生到“交心”
雖然沒看過書,但肖林看過改編自小說《狼圖騰》的同名電影。這部由法國導(dǎo)演讓-雅克·阿諾指導(dǎo)、跟拍了5年狼群的電影,在肖林看來,“能讓所有動物保護者動容”。
肖林回憶,有一次自己和鐘泰在山間遇到一只狼,“它步伐搖晃,每邁出一步似乎都做了巨大的努力,最吃驚的是它的肚皮只是薄薄一層,緊貼在腹腔,與其說是在走,不如說在地上蹭。它搖晃著從杜鵑林中出來,見到我們兩個‘肉塊,卻沒有任何力氣捕食,只是帶著濃濃的弱者的自卑,默默離開,承受即將餓死的命運”。
他在《守山》中說,從那一刻起,“我對狼的認(rèn)知徹底改觀。人們多會用‘奸詐狡猾形容狼,可在我眼中,它只是那個歷經(jīng)艱難也無法填飽肚子的可憐生靈”。
這不是同情孤獸,而是悲憫生靈。同樣地,在持續(xù)觀察的滇金絲猴身上,他看到的是人的本性。
“為什么我們朝著它們(滇金絲猴)狂奔,它們會向更遠(yuǎn)的地方跑?為什么我們一動不動觀察它們,它們反而能靜下心?這是一個從陌生到‘交心的過程?!?/p>
“猴和人一樣,都會和陌生的、搞不清意圖的目標(biāo)保持距離。如果這時你再加速向它跑去,它會很自然地以更快的速度遠(yuǎn)離你。只有讓它知道,你是沒有攻擊性的,不是來逮它的,你才有機會近距離觀察滇金絲猴?!毙ち终f。
與雪山為伴、與猴為鄰的35年里,肖林隔幾天就會拿筆記下對自然和動植物的判斷和觀點。他把這些文字寫在一個筆記本上,后來他把這些感悟集納成一本寫山區(qū)護林員的書,名字就叫《守山》。
他說,最希望讀到這本書的人,放下書后,“多去大自然中走走”。
“因為那里有關(guān)于人世間所有的情緒、力量、故事和愛。”
(海靜薦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