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暖

簡介：江湖上不少人都有耳聞，說江家少主金屋藏嬌，養(yǎng)了個嬌俏的美人，對她寵愛有加，一刻也離不得。不過傳言歸傳言，像江少主這種寡言禁欲的高嶺之花，怎么可能做的出金屋藏嬌這種事呢？

（一）

深秋的夜里風(fēng)涼露重，連外面薄薄的紗窗上都覆上了一層微涼的水珠，屋內(nèi)倒是一片安謐，燭影搖紅，溫柔繾綣，層層的紗幔被精致的流蘇纏在兩旁的檀木柱子上，裊裊檀香縈繞四周，隱隱約約能看到帷幔深處的床上臥著一道淺淺的身影。她的皮膚很白，窩在厚重的床幔里顯得身形越發(fā)嬌小，看起來纖細(xì)又脆弱，碰一碰都要碎掉一樣。

忽然她輕微地皺了皺眉，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似乎是要醒了。屋內(nèi)的燭火被窗外透進(jìn)來的一絲涼風(fēng)吹得閃了閃，床上的少女動了動，蹙著眉睜開了眼睛。

似乎是睡得太久了，她覺得腦袋里昏昏沉沉的，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屋內(nèi)安安靜靜的，除了她以外一個人也沒有。她起身下床走了兩步，左腳上纏著的雪白繃帶隨著她的動作松散開，似乎還扯到了未愈的傷口，有星星點點的血色透過繃帶沁出來。

這點兒小傷并沒有讓她露出多余的表情，她抬手掀開屋里的紗幔，赤著腳走了出去。外面很涼，她穿得單薄，卻似乎沒有覺得冷。

長長的走廊上點著一長串的燈籠，一直延伸到對面的涼亭。

她抬腳順著走廊往前走，夜色濃稠如墨，瑩白的月光落在她的足尖，左腳上松散的紗布將腳傷沁出的血跡零零散散地染了一路，走廊盡頭的月亮被院子里的木槿花枝分割成好幾瓣兒，她駐足站定，呆呆地盯著看。

突然肩膀上一沉，一件帶著溫度的披風(fēng)裹到她身上，隨即她落入了一個寬厚的懷抱。

“外面寒氣這么重，你跑出來做什么？”

攬著她的那人嗓音低沉，嘴唇抵在她耳邊，溫?zé)岬暮粑澙@。

“睡醒了看到你不在，我出來看看啊?！彼厣戆炎约嚎s進(jìn)他懷里，后知后覺地覺得有點兒冷。

那人二話不說一把將她抱起來，小心地避開了她的腳傷，轉(zhuǎn)身往回走。

怕她著涼，他走得很快，她從他懷里抬起頭，懶懶地嘟囔著問他：“江寒雪，你之前去哪兒了？”

“買藥?！彼喍痰卣f了兩個字，一只手抱她，一只手推開房門，將外面的涼風(fēng)阻斷。

進(jìn)了屋，江寒雪走到床邊把她放下，俯身去看她的腳傷。睡前才給她換了藥，這會兒又弄成這樣，真是一刻也離不得。

偏生這丫頭還不安生，踢著腳就是不讓他看，散了一半的繃帶纏著白生生的腳掌晃啊晃，讓他不得不用力捉住她的腳踝，沉著嗓子道：“南兒，再鬧我要生氣了?！?/p>

她撇撇嘴，終于安分了，任由江寒雪給她處理腳傷。她向來不是個嬌氣的主兒，一點兒小傷對她來說不足掛齒，她從來不上心。江寒雪瞧著她的樣子，心里微嘆，如今就算是失憶了，從前那頑皮的性格也一點兒沒變，只是以往的張揚狂妄，變成了如今的任性活潑。

“今晚給你煮的藥都喝了沒有？”江寒雪邊給她包扎邊問了一句。三年前那一次重創(chuàng)讓她差點兒沒命，雖然人救回來了但筋脈俱損，醒來之后變成了“一張白紙”，前塵盡忘。如今就算是好了，也落下了寒疾，天氣冷了就得天天喝藥。

“喝了?！贝采系娜艘宦牭胶人庍@個詞，就變得有些郁郁寡歡，不過只維持了一秒，她就惡作劇似的把唇湊到他面前，眨眨眼道，“不信你可以檢查啊?！?/p>

呼吸溫?zé)嵊謺崦?，帶著無限旖旎。

江寒雪本來打算給她纏好繃帶就讓她休息，沒想到這丫頭竟然敢挑釁。

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就吻了上去……

（二）

江湖上不少人都有耳聞，說江家少主金屋藏嬌，養(yǎng)了個嬌俏的美人，對她寵愛有加，一刻也離不得。不過傳言歸傳言，像江少主這種寡言禁欲的高冷之花，怎么可能做得出金屋藏嬌這種事？大多數(shù)人還是不信的。

各大書齋、茶樓里聚眾閑聊得最多的話題除了江家少主，還有一個三年前在終南山下被江寒雪一劍奪命的江湖傳奇人物——陸南枝。

提起陸南枝，這能聊的可多了，光她當(dāng)年怎么招惹上了江寒雪，就夠聊個三天三夜的。只是沒人想到，最后她竟然會死在江寒雪的手上。

當(dāng)年的陸南枝不僅長相驚艷，而且武功更是江湖中的翹楚。她是終南派掌門最得意的弟子，一襲紅衣極盡風(fēng)華，風(fēng)流之至，絕世無雙，是多少江湖俠士趨之若鶩的對象。

除此之外，她能名震江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有一把佩劍，靈性極高，與她默契十足，此劍一出再無敵手，令無數(shù)人聞風(fēng)喪膽。據(jù)說當(dāng)年就是因為陸南枝恃才傲物，目中無人，最后才淪為眾矢之的。后來陸南枝身死，那把劍便不知所終，許多江湖俠士尋遍各處，依舊杳無音信。

“陸南枝也算一代傳奇，風(fēng)流恣意，鋒芒畢露，要不是誤入歧途，得是多少人的夢中情人??！”

“得了吧，幸好陸南枝這妖女死了，不然得禍害多少人？她當(dāng)年喜歡江家少主，當(dāng)眾示愛，簡直輕浮至極。想必江寒雪是厭惡她到了極點，才會一劍殺了她?！?/p>

茶客們一說起這段往事，一個比一個來勁兒，聊得天花亂墜，演繹得簡直比臺上的說書先生還夸張。兩人的恩怨情仇還被一些小販寫成了話本廣為流傳，其中的真真假假各摻一半，以至于陸南枝都死了這么多年，江湖上還有她的傳說。

不過這些市井百姓也就閑來無事聊天取樂，真正認(rèn)識故事中兩位主角的人少之又少，畢竟江湖名人的故事總是讓人津津樂道，沒聽過的也權(quán)當(dāng)新鮮故事聽得有趣極了，比如說此時正站在茶攤邊上啃著糖葫蘆的這位姑娘。

她吃糖葫蘆也是刁鉆，光啃上面的糖霜，山楂留著。此時，她一邊啃著糖葫蘆，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著隔壁的故事。直到對面街上走過來一位眉目如畫，舉手投足都是風(fēng)雅和高貴的公子，才把她的目光吸引過去。

那人向她走近，她叼著糖葫蘆笑得眉眼彎彎。

“陸南枝！不是讓你在門口等我嗎？”那位公子似乎有點兒生氣，飛快地走過來把她拉到懷里。

“這邊熱鬧嘛，我又沒有亂走，你看，你不是一下就找到我了嗎？”她笑著湊過來，討好似的把手里吃剩的糖葫蘆遞上去。

她可不是真心要討好江寒雪，而是她吃糖葫蘆只愛吃糖霜，討厭吃酸溜溜的山楂，所以才借勢把啃得差不多的糖葫蘆遞過去。

江寒雪怎么會看不穿她的小伎倆，無奈地伸手接過來，嘆息著捏了捏她的臉：“南兒！”

陸南枝抱住他的腰身左閃右躲，笑個不停。江寒雪其實不喜歡吃這些市井零食，奈何為著陸南枝，硬生生把剩下的山楂果都吃了個干凈。

一路上江寒雪都攥著陸南枝的手，由著她在旁邊笑笑鬧鬧的，他一邊笑著縱著她鬧，一邊扶著她不被路上來來往往的人撞到。

因為天氣冷了，怕她吹了風(fēng)受寒，江寒雪極少帶她出門，想起方才看到她在茶樓邊湊熱鬧聽什么聽得津津有味的，就隨口問了她幾句。

“就是江湖上流傳的那些話本啊。”陸南枝不甚在意地笑道，“講你和我的往事，我都聽了三個版本了！”

江寒雪聞言，腳步驀地一頓，似是渾身的血液都凝住了，不由得攥緊她的手，微微皺著眉，啞著嗓子道：“……什么？”

陸南枝并沒有察覺到他的臉色變了，繼續(xù)說道：“這些人真的好厲害！之前傳你金屋藏嬌，然后這么快就把我的名字扒出來了，并且還編出了我們相愛相殺的往事來，實在是佩服！”最后一句她甚至帶了驚嘆的語氣，似乎還打算要買一套最新版本的書來收藏的樣子。

江寒雪聽她這么說，手上的勁兒微微松了松，面色卻沉得像冰，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表情。

“餓不餓？我?guī)闳コ渣c兒東西吧?！彼蝗黄^輕聲對她說。

陸南枝被他這么一打岔，注意力全在吃上了，她又想吃東西又想繼續(xù)逛，權(quán)衡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填飽肚子。

江寒雪伸手將她的碎發(fā)撩到耳后，俯身蹲到她跟前，陸南枝二話不說就跳到了他背上。她身子骨太弱了，不能走太多路，所以江寒雪喜歡背著她走，長時間以來，這似乎成了兩人之間的默契。

陸南枝趴在他的背上，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收獲了一片艷羨的目光，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低頭把臉埋到他的肩上，不知不覺地就笑了起來，連耳朵根都紅透了。

江寒雪感覺到她把臉埋下來，問她怎么了。

她在他頸間悶聲悶氣地胡亂說了一句：“今晚沒有星星呢。”

“有?！苯┍持嵙祟?，笑道，“我背上這個不就是嗎？”

陸南枝笑出聲來，伸手環(huán)緊他，特別輕、特別輕地說了一句：“江寒雪，我好喜歡你呀?！?/p>

背著她的人腳步頓了一下，又繼續(xù)往前走。要是有細(xì)心的路人側(cè)目觀察，一定能發(fā)現(xiàn)這位冷艷的公子低頭笑了，眉目間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三）

江寒雪帶陸南枝吃了東西回來，恰巧有人來找，就到偏廳去了，據(jù)說是為了下月初的詩會。江南一帶最講究詩情畫意，每到初春、晚秋各大家族都會聯(lián)合舉辦一次大型詩會，廣邀賢才，吟詩對賦，持續(xù)三天。

陸南枝一想起這個，似乎也突然來了一點兒興致，奈何她的文采十分有限，在書房涂涂畫畫了半天，憋死了也寫不出一句好詩來。

她隨手?jǐn)R了筆，覺得屋內(nèi)有點兒悶熱，起身在案幾上隨便翻了把扇子打開扇了幾下，卻一眼被扇面上別致的構(gòu)圖吸引了注意力。上面畫的是一幅蒼茫的江景圖，青山很遠(yuǎn)，江水很近，有一人撐著傘寂寥地站在船頭，周圍茫茫一片白雪，將他手中鮮艷的梅枝襯得格外令人矚目，更惹眼的是左上角被留為雪原的空白處題了兩句詩：“寒雪依南枝，何懼久沉淪。”

乍一看還覺得挺押韻，稍微一品，就能覺出里面十足的曖昧來，暗示意味十足。

陸南枝看著手中的扇子，抿著唇把玩了一陣，最終沒忍住笑了出來，原來他還留著啊。她正欲把扇子合上，書房的門就突然被打開了，進(jìn)來的人看到她拿著那把扇子，瞳孔驟縮，過來就要搶，卻被陸南枝反手背在身后躲過去了。

“你，你把它給我！”江少主說話都不利索了。

陸南枝聞言微微挑眉，拿著扇子湊近他，戲謔地問他：“江少主，你畫的呀？”

江寒雪沒有立即回答，憋了半天臉都紅了，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反復(fù)幾次，終于含含糊糊地咬牙認(rèn)了：“嗯。”

他這副模樣實屬罕見，陸南枝沒想到他竟然認(rèn)了，驚訝了一瞬后玩兒心大起，笑道：“你竟然還會寫這種詩??？是為了跟我表白嗎？”

“我……”江寒雪噎了噎，無話可說。

“看不出來啊，江少主！你外表清冷，內(nèi)心卻火熱，平日里看你一本正經(jīng)的，沒想到……”她話還沒說完，就被面前的人猛地上前來一把捂住了嘴。他似乎是有些氣急敗壞，把她箍進(jìn)懷里壓著嗓子道：“亂講，不許說了！”

陸南枝笑得不行，嘴唇貼著他的掌心，張嘴就輕輕咬了一下。

江寒雪盯著她的眼神都變了，麻利地把她從地上提溜起來，往肩上一扛，轉(zhuǎn)身邁出了書房。

（四）

她一覺睡到日曬三竿，江寒雪不在房里，她在床上滾了兩圈，又看到昨晚帶回來的扇子，于是起身又拿起來看，細(xì)白的指尖落在扇面中的人影上，似觸非觸的。

這扇子當(dāng)然不是江寒雪畫的，因為這是她畫的，詩句也是她寫的。

她不禁在想，當(dāng)年江寒雪看到這把扇子的時候到底是什么心情呢？

一說到當(dāng)年，陸南枝不禁在心里微嘆。她那時候張揚恣意，女孩子該有的矜持溫婉到她這兒全沒有了，可是那時她又是那樣鋒芒畢露，劍指巔峰，讓萬人膜拜又忌憚。江寒雪那時應(yīng)該是最不喜歡她的吧，但是她就喜歡招惹他這種高高在上的高嶺之花，一有機(jī)會就要招惹他，江寒雪簡直見到她就要退避三舍。但說是招惹，其實也太片面，因為她是真的喜歡江寒雪，很喜歡。

那年也是恰逢詩會，不過是初春的那場，各大家族、門派都去了，畢竟是爭門面的事，自然不能缺席。終南派是個隱世的門派，極少下山參與民間的事，但自從有了陸南枝這個不安靜的主兒，這樣的熱鬧也有人湊了。掌門最喜歡這個小徒弟，也都由著她了。

詩會其間有對詩環(huán)節(jié)，不少世家都知道陸南枝和江寒雪有些牽扯，故意讓他倆對。可陸南枝真的不是讀書的料，江寒雪礙于面子，想隨意出幾句敷衍了事。

他隨手拿起一旁的詩集念了一句：“紅豆生南國?！?/p>

這不叫對詩，是背詩。

連旁人都在懷疑他就是在放水，這詩句四五歲的孩童都對得上。

哪知陸南枝拿著扇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悠悠地對了一句：“獨釣寒江雪?！?/p>

此句一出，簡直驚呆眾人，連江寒雪都意外地抬頭看了她一眼，這都對不上？

他淡定地又翻了兩頁，念了一句更簡單的：“采菊東籬下?！?/p>

陸南枝把玩著手中的扇子，似笑非笑的，還是方才那一句：“獨釣寒江雪！”

她咬字很清晰，故意拉長了語調(diào)，明白人都聽得出來其中的意味。這句詩里包含著江寒雪的名字，以及那個意味深長的“釣”字，讓人不得不感嘆，詩文中的用字真是博大精深。

眾人一陣哄笑，江寒雪顯然也反應(yīng)過來了，不由得有些氣惱，耳根也泛了紅。他向來善于控制自己的性情，這回竟也沒忍住，掉頭就走。陸南枝笑個不停，追上去攔他，把他堵在小花園里。

“你生氣了嗎？”她抬頭笑瞇瞇地問他。

江寒雪這回連脖子都紅了，根本不想跟她說話，繞過她就要繼續(xù)走。

陸南枝又側(cè)身攔住他，顯出頗為無奈的樣子說：“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我就只想得起來那一句啊，是他們那些人想歪了?！?/p>

江寒雪被氣笑了，只想快點兒走，偏偏陸南枝就是不讓，他往左她就往左，他往右她就往右。

陸南枝見他真的要生氣了，才笑了一聲悠然道：“這樣吧，你說一句我愛聽的話，我就讓你走。”

“你愛聽什么？”江寒雪不耐煩道。

“我愛聽……”陸南枝走近他，踮起腳湊到他耳邊，打開扇子擋住院子外面那兩三道看熱鬧的視線，低聲說，“我愛聽的可多了，娘子，夫人、媳婦兒，這些都可以，你選？”

江寒雪當(dāng)即氣血上涌，猛退兩步指著她氣急敗壞道：“陸南枝！你想打架是吧？”

陸南枝大笑出聲，不再說別的話逗他，伸手要把手里的扇子送給他。他為了盡快脫身，就勉強(qiáng)收下了，等陸南枝走后他打開看到上面的詩句，立刻漲紅了臉。

躲在院外看熱鬧的幾個人見狀紛紛感嘆，江少主脾氣變好了呀，任由陸南枝這么戲弄他都沒動手。要是擱別人身上，開頭就被他冷冰冰的眼神嚇?biāo)懒税?，哪能看到現(xiàn)在這樣臉紅脖子粗、活脫脫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就這樣，兩人雖然不對盤，但斷斷續(xù)續(xù)地總有糾纏，隔三岔五就能碰面，雖說有一半是陸南枝故意為之，但另一半她的確沒有刻意安排。這么一說可不都是緣分嗎？如果說后來陸南枝沒有出事，兩人就這么成了一對歡喜冤家也說不定。

雖有不少人羨慕陸南枝的張揚肆意，可江湖本身就是旋渦。高處不勝寒，誰又能獨善其身？她能力卓越是真的，年少輕狂也是真的，一意孤行向來是她處理事情最簡單的方式。

所以當(dāng)她清理了幾個作惡多端的小門派后，牽扯了幾大幫派的利益，最后江湖中人群起而攻之，紛紛說她是妖女，是殺人如麻的女魔頭。她為了不連累終南派，偷偷地獨自下山應(yīng)戰(zhàn)。那一夜，她真的是身心俱疲，突然覺得人世走一遭，真是不值得，善與惡，真與假，原來都是由勝利者說了算的。

江寒雪是最后趕來的，沒有人知道之前他到底糾結(jié)了多久才做了這個決定。那時終南山下已經(jīng)血流成河，陸南枝孤零零地踩在滿地的血跡之上，臉上手上濺的全是血，她穿著深色的衣服，也不知受傷了沒有。

他突然覺得心疼得無以復(fù)加，暗自責(zé)怪自己為什么不早點兒來。他本來是想叫她停手，然后帶她走的，誰想陸南枝竟然提著劍不管不顧地向他殺過來，他反射性地拔劍一擋，兩人就這么打了起來。陸南枝似乎是殺紅了眼，每一劍都用了十成的功力，江寒雪不得不專心應(yīng)付。眼看這么下去不行，他想著先發(fā)力制住陸南枝再說，她這么苦戰(zhàn)了一天一夜體力基本已經(jīng)透支，他是肯定能制住她的。

不想他迎面刺上去的時候，陸南枝忽然卸了防御，就這樣猝不及防的，他一劍直接貫穿了她的胸口。那一刻仿佛一切都靜止了，殷紅的血順著劍身淌下來，慢慢聚成一攤，有被風(fēng)吹落的木槿花滾上去，被浸泡成鮮紅色。

他幾乎是反射性地上前一步，猛地接住倒下的她，久久沒有反應(yīng)過來。周圍剩下的人也都驚呆了，沒人會想到，江寒雪竟然真的能一劍利落地要了陸南枝的命。

陸南枝似乎是累極了，她安靜地窩在江寒雪的懷里。這是他第一次抱著她，她胸口血流如注，很快將他的一襲白衣也染得鮮紅。

她微微動了動唇，仰頭看著他，目光游離卻很平靜，她還能感覺到他的顫抖。

“你不是一直恨不能殺了我嗎？”她說，“江少主，愿望實現(xiàn)的感覺怎么樣，高不高興？”

江寒雪聽到她的話，只覺身上有什么地方像被利刃生生剖開，再被一刀一刀剁成碎片，從未有過的慌亂和害怕令他渾身都止不住地發(fā)抖。

“你故意的是不是？”他猛地抱緊她，臉貼著她的額頭，雙目赤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你是不是故意的？嗯？”

他反復(fù)問著這一句，內(nèi)心也在不住地問：怎么會有你這種人？要我愛你，又要讓我親手殺了你！陸南枝，你怎么做得出來？

她的身體有些抽搐，似是疼極了，卻還努力扯出一抹笑：“是呀，這樣你就永遠(yuǎn)忘不掉我了?！彼€想跟他說，他們總是說我輕浮，說我妄為，可我只對你一個人這樣啊。他們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胡說八道?？墒撬齻锰亓?，已經(jīng)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微微合著眼，有破碎的眼淚溢出，暈開臉上的血，她哆嗦著輕聲說：“怎么辦？我現(xiàn)在很疼，你最后說一句好聽的話哄哄我好不好？”

江寒雪的理智都要崩塌了，一滴淚從他的眼眶里滾落出來，滴落在她的臉上，接著一滴、兩滴像止不住一樣，接二連三地涌出來，匯成一片水痕。

此時的他像是失了聲一般，已經(jīng)顫抖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陸南枝最終沒有聽到那句好聽的話就陷入了黑暗，等她醒來，已經(jīng)是三年后了。

其實當(dāng)初那一劍幾乎是讓她必死無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命竟然會這么大，醒來第一眼看到江寒雪的時候，她以為是自己死后步入了輪回之境，完全分不清現(xiàn)實與幻覺，直到被江寒雪一把按進(jìn)懷里。

他當(dāng)時并沒有說過多的話，只緊緊地抱著她，甚至箍得她有些生疼，直到頸邊感受到一片片的濕意，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他哭了。

陸南枝一顆心無處安放，又酸又痛。她醒了，而江寒雪在抱著她哭，這……到底是怎么了？她想問他為什么，可又貪戀這份溫柔，最后她選擇了沉默，決定孤注一擲地賭這一把。

于是她就這么呆呆地任由他抱著，然后輕聲問他：“你是誰??？”

江寒雪被她問得猛地一僵，埋在她頸窩里好半晌，才悶聲反問她：“你說呢？”

陸南枝聞言慢慢地笑了，抬手回抱住他，然后這段孽緣就這么開始了。

她倚在床頭悠悠地嘆了口氣，又把手中的扇子收起來放回原處，所有人都怕說起從前，因為一說從前，現(xiàn)在的一切就都沒有了。她如今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廢物了，從前的種種，就都讓它過去吧。

江寒雪進(jìn)來的時候，看到她正坐在床頭發(fā)呆，精神懨懨的樣子，以為她哪里不舒服，就走過去伸手往她額頭上探了探，她卻一把抓住他的手，把臉埋進(jìn)了他的掌心。

江寒雪心里軟得一塌糊涂，俯身坐下來把她攬進(jìn)懷里，貼著她耳鬢廝磨，輕聲問：“怎么了？”

陸南枝悠悠嘆了一口氣，說：“沒什么，我只是沒想到江少主這么高雅正直的人，竟然會寫這種詩?！?/p>

江寒雪聞言一僵，他認(rèn)命地閉了閉眼，呼出一口氣，悶聲道：“你怎么又提這茬兒？”

陸南枝心里暗笑，她就喜歡故意逗江寒雪，看他極力想反駁卻說不出個由頭來的樣子真的不要太有趣。

“你寫都寫了我為什么不能提？”說著，她又湊上去，故意把那句詩念了一遍，“寒雪依南枝，何懼久沉淪。嘶……真是寫出了精髓?！?/p>

江寒雪耳朵又紅了，他忍無可忍，偏頭去堵她的唇，她說一句，他就親一下，他親一下，陸南枝就躲一下，兩人就這么鬧作一團(tuán)。最后還是陸南枝敗下陣來，不敢再提了。

（五）

詩會過后，外面就不太平靜，偶有風(fēng)聲傳出來說是幾大門派起了紛爭。陸南枝前些日子著了涼有些發(fā)燒，江寒雪就不讓她出門了，雖出不了門，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曾經(jīng)也是江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這點兒敏銳度還是有的。

終南派是名門正派，但不太過問世事，后來陸南枝出了事，就逐漸開始參與江湖紛爭了。終南派的掌門是極其護(hù)短的，可奇怪的是，陸南枝被江寒雪一劍穿心的事眾所周知，掌門卻遲遲沒有動手報仇。

人的貪心是無止境的，陸南枝雖然身死，可她的那把絕世佩劍不知所終，江湖中人探尋之心從未斷過。眾人都懷疑那把劍就在終南山，再加上這些年來終南一派的勢力漸漸擴(kuò)大，公然出言維護(hù)陸南枝，因此幾個門派聯(lián)合，尋了個由頭，要圍剿終南派。

終南派寡不敵眾被滅是遲早的事，但轉(zhuǎn)機(jī)就在于，江家少主忽然帶人出現(xiàn)在終南山，和終南派站在了一起。那幾個門派并不敢得罪江家，但又不想放過終南派，因此就這么對峙起來。

“江少主，你如今是什么意思？陸南枝可是你親手殺的！”有人嚷了一句。

江寒雪眸光猛地沉下來，卻并未回應(yīng)。倒是終南派的掌門沉不住氣了，開始痛罵這群無恥之徒：“不過是一群覬覦南枝和佩劍的廢物，爾等也配？！”

正在劍拔弩張之際，有自稱是游俠的人又放出狂言，直道當(dāng)年江寒雪殺死陸南枝也就是個巧合，竟被各大正派傳頌了這么多年，如若陸南枝今日站在他跟前，他也能一劍殺了她。

他話音剛落，一道紅色劍光閃過來，堪堪擦過他的面門直直地釘在地上，劍身帶起的強(qiáng)烈勁風(fēng)把周圍的人都震得翻倒在地。

“聽說，有人要殺我？”一道慵懶的聲線傳來，眾人聞言顧不得去看那把釘在地上的劍，順著聲源扭頭看去。

海棠樹旁懶懶地倚著一位模樣嬌俏，纖細(xì)柔弱的姑娘，一身飄逸的素裙，頭發(fā)也隨意地披散在身后，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就是這個模樣，卻讓周圍認(rèn)出她的人都大驚失色，驚慌不已。任誰也沒法立刻接受，傳聞中死了三年的女魔頭陸南枝，竟然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了眼前。她沒穿紅衣也沒有束發(fā)，不似當(dāng)年那樣鋒利張揚，卻依舊讓一眾人都嚇破膽。

她微微一抬手，那把劍又回到她的手中。她握著劍柄劍尖上挑，虛虛地挨個指著方才叫囂的那群人，然后定在某一個人的方向，似笑非笑地偏頭問：“方才，是誰說要殺我的？你？”

那人聞言嚇得連滾帶爬后退了數(shù)步，話都不敢回上一句。她不屑地笑了笑，又把劍尖換了個方向，指向另一個人，又問：“你？”

被指著的人差點兒嚇癱，語無倫次地否認(rèn)。她慢條斯理地提著劍來回走了幾步，觀盡這丑惡的江湖百態(tài)，正欲再捉弄一下眾人，一旁突然插入一道熟悉的聲音，阻止了她惡作劇般的逗弄。

“南兒?！苯┏雎暯凶∷?，眸光未從她身上移開半分，他聲音低低的，像是在跟她商量，“別鬧，快過來?！?/p>

陸南枝偏過頭，眸光和他的眼神碰到了一起。他的目光很平靜，沉寂如冰，看不出絲毫的波瀾，但她心里很清楚，她今日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將一切都打碎回到原點了，她再也做不回那個天真無邪、什么都不記得，需要他保護(hù)的陸南枝了，她這么久以來用作偽裝的面具終于碎了。

兩人對視了片刻，互相看不清對方的表情，終于，陸南枝“唰”的一聲將手里的劍收回鞘內(nèi)，她不高興地撇了撇嘴，委屈巴巴地朝江寒雪慢吞吞地走過去，邊走邊小聲地沖他抱怨：“是他們先出言不遜的！”

待她走近，江寒雪伸手拉過她的手，把她圈進(jìn)懷里，皺眉道：“風(fēng)寒還沒好，出來瞎晃什么？”

周圍圍觀的眾人簡直如遭雷擊，還有什么比江家少主江寒雪與死而復(fù)生的女魔頭陸南枝如此親密更讓人不能接受的呢？還打什么架？趕緊先跑路吧！

眾門派迅速收兵，隔天消息就傳遍了市井街坊，打哪兒都能聽到有人議論，說陸南枝死而復(fù)生，江寒雪金屋藏嬌鐵證如山，以及江少主藏的嬌就是那位陸南枝。

江寒雪帶著陸南枝回去的時候，兩人一路無話。夜晚風(fēng)涼，江寒雪摟陸南枝摟得很緊，她一直等著他問自己，可江寒雪什么都沒問，在進(jìn)門的那一刻，她終于忍不住，俯身吐出一口血。她其實早就是強(qiáng)弩之末，強(qiáng)忍著不想在江寒雪面前倒下，奈何這逆流的血實在是壓不住了。

當(dāng)年那樣的重創(chuàng)之后，她的確筋脈盡斷，身子骨弱得多吹一會兒風(fēng)都禁不住，如今她強(qiáng)行用劍，表面的威風(fēng)其實都是裝的，她如若再撐一會兒，恐怕連劍柄都會握不住，之前那一遭震傷了她的根基，所以才會吐血。

江寒雪抬手將她抱起來，慌忙往房間里跑，沿途差人去請了大夫，陸南枝安靜地窩在他懷里，一如三年前一劍穿心時那樣。

江寒雪手指抖得不成樣子，他一驚慌失措到了極點，就連話都不會說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陸南枝抬眼看著他這副慌亂的模樣像一頭滿身箭矢的困獸，害怕驚慌到了極致又毫無辦法，她伸手輕輕地抓住他的手腕，伸出食指虛虛地抵在唇前，低聲安撫他：“噓，我沒事，江寒雪，你不要慌?！?/p>

江寒雪的理智終于回籠，他重重呼出一口氣，抱著她過了好半晌才哽咽出聲：“你嚇?biāo)牢伊恕！?/p>

陸南枝的確沒有大礙，她會吐血只是因為強(qiáng)行用劍被震傷了，細(xì)心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日就會好起來，她清楚自己的狀況。

（六）

經(jīng)過這一遭，江寒雪把陸南枝看得更緊了，那天著實是把他嚇慘了。陸南枝嘴饞，吵著要吃枇杷，江寒雪被她纏得沒辦法，就剝了幾個給她吃。枇杷甜美多汁，剝得他一手都是，陸南枝就著他的手一邊吃一邊說：“現(xiàn)在外面都在說你色令智昏，金屋藏嬌呢。”

江寒雪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額頭，笑道：“可不是嘛，藏了你這么個嬌，陸嬌嬌?！?/p>

這位“陸嬌嬌”并沒有覺得羞愧，反而大言不慚道：“那你沒有什么要問我的嗎？”

江寒雪丟掉她啃剩下的枇杷核，順著她的話問：“什么時候想起來的？”

他指的是陸南枝失憶這件事，可她根本就沒失憶過，饒是她臉皮再厚，也說不出“我沒有失憶呀，都是我裝的，為了讓你多疼我一點兒”這種實話來。她原本以為江寒雪要怪她的，然后一切都會支離破碎，他們可能會就此結(jié)束了，可江寒雪完全沒有要怪她的意思。

她扭扭捏捏地不肯說實話，江寒雪倒也猜得八九不離十，心里一嘆，真是敗給這丫頭了。

陸南枝見他嘆氣，側(cè)身一倒，就勢依在他的懷中。

江寒雪好整以暇地縱著她，陸南枝沖他挑釁般微微偏了偏腦袋，抬手慢慢地拎起他系在腰間的絲絳，拉過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給他把上面的枇杷汁擦干凈。她一邊擦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除了這個，還有什么要問的？”

“有?！苯┍凰@般壓制，氣勢也一點兒不輸，他抬手扶了扶陸南枝的腰，似笑非笑道，“我就想知道，你當(dāng)時明知道那把扇子的由來，還硬要我認(rèn)了，好玩兒不？”

陸南枝沒想到他會提這茬兒，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啊，這記仇的男人！

“我當(dāng)時也是有苦衷的啊。我要是承認(rèn)是我畫的，那不就露餡兒了，你不要我了怎么辦？”陸南枝說得理所當(dāng)然，卻把江寒雪逗笑了。

我怎么會不要你呢？他想。

當(dāng)年陸南枝被他一劍穿胸最后就剩一絲氣息吊著，他帶著她去白云澗求當(dāng)時的醫(yī)毒圣手出手相救，那神醫(yī)開始并不出來相見，他抱著陸南枝在白云澗的雪山之巔跪了整整三天三夜，硬生生把他凍出了內(nèi)傷，而陸南枝在他懷里被他真氣護(hù)住卻依舊完好無損。最終神醫(yī)被感動，憐憫他的一片深情，答應(yīng)施救，歷經(jīng)三年，終究是撿回了她的命。

當(dāng)神醫(yī)告訴他，陸南枝過段日子就能醒來時，他跪坐在她的床前握住她的手，竟是哭得像個孩子。

他的劍上帶著霜寒之氣，所以陸南枝即使醒了以后也落下了寒疾。那位神醫(yī)說，你就知足吧，在你的劍下還能撿回一條命，是這丫頭命不該絕，你得對她好一點兒。

江寒雪輕輕地伸手撫上她的臉，盈盈的月光落在她的眸間，他看見她的嘴唇一張一翕，俯身仔細(xì)一聽，聽見她說：“江寒雪，你喜不喜歡我?。俊?/p>

“喜歡啊，我最喜歡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