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故事起源于一顆名為CFBDSIR2149的星球,它在宇宙中獨(dú)自流浪,科學(xué)家稱它為一顆無家可歸的“孤獨(dú)行星”。本文的三位主角都是踽踽獨(dú)行于人世的“孤獨(dú)行星”,這是一篇關(guān)于星球?qū)ふ臆壍赖墓适拢M蠹蚁矚g。
1
白燼在揭開女孩眼上的一層層紗布后,看到的就是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睛——深邃又迷人,星際塵埃似乎落入了她的眼眸里,在一瞬間聚成了廣袤彌漫的星云。很熟悉的感覺,兩人四目相對時,他的心仿佛成了一臺射電望遠(yuǎn)鏡,接收到了人生的第一縷微波。
是心動的感覺,沒錯了。白燼這樣想。
老友嘲笑他是枯木逢春,他倒覺得自己像是一顆孤獨(dú)行星,終于找到可以環(huán)繞的恒星。那天他值夜班回家,筋疲力盡地倒在沙發(fā)上,腦海中就一直回蕩著這句話——
“喜歡就去追啊?!?/p>
自那日起,白燼總是不由自主地靠近女孩,卻不敢多說一句話。他在帶著實(shí)習(xí)生查房時,總是在她的病床前逗留很久,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偷看一眼。
女孩的臉很清秀,眼角邊有一顆小小的痣,睫毛濃得像蝶翼,白燼甚至在想,若是她要用電子顯微鏡看玻片,一定不能靠得太近,否則又密又長的睫毛肯定會擋住大部分視野。只是,她的眼睛除了最初有一絲波瀾外,后來一直眼神清淡,如無人踏足的山泉。
白燼是一個眼科醫(yī)生,他做過不計其數(shù)的眼角膜手術(shù),見過很多失而復(fù)明的人,他們有些狂喜,有些震顫得不知所措,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對周圍的一切充滿好奇。
可是,女孩沒有。
她大部分時間都是閉著眼睛躺在病床上,有時會戴著耳機(jī),沒有人知道她在聽什么。從窗簾透過的白光照在她纖弱的脖子上,像是幽靜的山谷里欣然綻放的一朵白茶花,這讓白燼心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他承認(rèn)自己已經(jīng)不能自拔地被女孩吸引,像是一束光鉆入了黑洞之中,無法逃脫。
“陳隕,你好好休息,我們還等著你回學(xué)校一起做課題呢?!眮硖酵囊粋€人對著女孩說道。
白燼就拿著病歷站在病房的門口,他小心翼翼地聽著里面的動靜,想從這短短幾句話里探尋到女孩過去的蛛絲馬跡,可是,里面很快就沒了聲響。門吱呀一聲從里被打開,他慌忙地退了一步,頗有些做賊心虛,待來人走后,他才輕輕地進(jìn)入房中。
女孩正翻著一本相冊,白燼側(cè)頭看了一眼,一整本相冊都是星空的照片,有蟹狀星云脈沖星,也有哈勃望遠(yuǎn)鏡拍攝的銀河系星系。他立刻吃了一驚,這是他這么久來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女孩的愛好,而這愛好與他的竟十分相似。
“白醫(yī)生?!迸⒌穆曇羟忧拥?,像是有點(diǎn)認(rèn)生,她喊了一聲,就立刻低下了頭,鎖骨若隱若現(xiàn)。白燼突然回過了神,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的舉動有些不禮貌,他的臉騰地紅了,像是喝了極烈的高粱酒,他的大腦思維漸漸偏離了軌道。
終于,白燼蓄足了勇氣,問道:“陳小姐,你有喜歡的人嗎?”
平時他一直是個老成持重的人,這次卻破天荒地問出這樣的話,就像是回到了青澀卻勇往直前的十八歲。
白燼局促地站在原地,在等待著女孩的答復(fù),良久之后也無人作聲,他抬頭看著女孩孱弱的脊背,似乎在微微顫抖,而她眼中的光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下去,最后歸于寂靜。
那一刻,白燼覺得自己是褐矮星,一顆永遠(yuǎn)無法成為恒星的失敗的星星。
2
你有喜歡的人嗎?陳隕想點(diǎn)頭,可是,她忽而想起那已經(jīng)是五年前的事了。
五年前的暮秋,P城天文館,陳隕第一次見到許峘。
那時,他正在“宇宙廳”對一群小朋友講解:“宇宙中有一個叫‘仙女座的星系,她距離地球最近,天氣晴朗時,我們可以看見她。”
講完,他欲領(lǐng)著小朋友們到下一處,一個圓臉小男孩卻哭了起來,隨后,一群小孩像是放鞭炮似的一個連一個哭聲震天。他手忙腳亂地哄著,卻無濟(jì)于事,恰好路過的陳隕被他拉了過去求助。
當(dāng)時陳隕看著面前哭成一團(tuán)的小孩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輕聲細(xì)語道:“不哭了,不哭了,哭鼻子的男孩不好看哦。”
那個小男孩這才不好意思地止住哭泣,旋即又指著她身后的許峘控訴道:“大哥哥騙人,大哥哥說晚上在家可以看到幾千顆小小的恒星,還有漂亮的星云,可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p>
陳隕驀然對一旁漲紅了臉的許峘生出一點(diǎn)同情,城市的夜里,霓虹連天,高高的路燈柱恨不得修到天上去,而且污染過多,哪里還能看到星星。成年人會對此心照不宣,孩童卻不會。
“大哥哥說的話沒錯哦?!标愲E捏了捏小男孩的臉蛋,“確實(shí)能夠看到,不過不是在天文館,也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山上的天文臺,下次可以叫爸爸媽媽帶你們?nèi)ァ!?/p>
小孩子的脾氣如過境的南風(fēng),來得快、去得快,沒一會,一群人就圍在了陳隕的旁邊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姐姐,為什么星星會眨眼睛?”
“因為地球大氣的擾動和射電源閃爍,星星才會閃爍啊?!?/p>
“姐姐,為什么星星有些亮,有些暗呢?”
“這個很復(fù)雜啦,簡單來說,是因為有些星星是巨星,有些是矮星,他們不一樣大啊。”
陳隕聽到身后有人低聲笑著,于是轉(zhuǎn)過身去看,許峘站在海王星模型旁,她還記得他身后的顯示屏正播放著彗星隕落,黃白色的塵埃彗尾朝著無邊的宇宙延伸,他的眼睛彎起來,像是夜幕中一閃而過的上弦月。
這一年,陳隕十八歲,與許峘一樣學(xué)天文學(xué)專業(yè),也都是P城天文館的志愿者。許峘的法語與德語說得很流暢,館里有外賓參觀時,他總是被任命為首席講解員。那時陳隕就會背著一臺單反相機(jī)跟在他們后面,為官網(wǎng)拍攝照片素材。有時她會與他一起給小孩和老人普及天文學(xué)知識,有時他會與她一起挑選構(gòu)圖不錯的照片。
兩條本毫不相干的軌跡彼此靠近,漸漸有了交集。
陳隕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他的,或許就像宇宙大爆炸一樣,在宇宙誕生之前,沒有時間,沒有空間,也沒有物質(zhì)和能量,只是一個體積無限小的點(diǎn)爆炸了,宇宙便誕生了。
也是在一個很小的觸動點(diǎn)后,陳隕喜歡上了許峘。
P城的天文臺在城郊的鳳凰山上,那時春雨剛過,天氣沁涼,路旁橙紅的木棉樹一望無際,許峘邀請她上山去看英仙座流星雨。他穿著單薄的白襯衫,笑容很淡,裸露在白色霧氣中的手如枝頭的芽般,嫩白嫩白的。
他好看,溫柔,是十八歲男生最好的模樣,是陳隕喜歡的模樣。
陳隕看著他打開鼓鼓的背包,細(xì)致地安裝望遠(yuǎn)鏡的赤道儀,修長的手旋轉(zhuǎn)著調(diào)焦手輪。她傻傻地盯著看了很久,直到他對著她笑了一下。
“你有沒有興趣試一下多普勒效應(yīng)?”
陳隕還未反應(yīng)過來,一雙手就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肩,許峘將頭靠在她的肩上,從身后抱住她。
“當(dāng)波源漸漸靠近觀測者,頻率就會逐漸變高,就像一輛從遠(yuǎn)方開來的火車,它的汽笛聲會越來越響?!痹S峘身上有一股薄荷單薄的清香,“陳隕,你愿意讓我成為你的波源嗎?”
許峘的意思是,他想離她更近些,這樣她就能感受他越來越強(qiáng)烈的愛意,而她只需要站著不動即可。
山頂嬉鬧的孩童,傾瀉一地的夜色,還有準(zhǔn)時降臨的流星雨,陳隕都沒有注意,她只聽到自己砰的一聲打開的心思。
我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亦如是。
陳隕閉著眼點(diǎn)頭。
十八歲的陳隕認(rèn)生又話少,沒有太多親密的朋友,一直都是形單影只,直到許峘出現(xiàn)了,他履行著他的諾言,慢慢地靠近陳隕這顆孤獨(dú)行星。
八月的夜晚,許峘騎在單車上,載著陳隕去看科技展,白色襯衣在暗淡昏黃的路燈下鼓起來,如展翼的白鴿。九月的黃昏,許峘在又窄又亂的街巷里撿到一只貓,瘦瘦的,毛色污濁,陳隕慌亂地尋來奶粉,他們小心翼翼地照顧它。十二月的寒冬,許峘抱著沉甸甸的橘貓站在陳隕的宿舍樓下,落滿細(xì)雪的羽絨服里裹著熱氣騰騰的豆?jié){。
陳隕沉溺于這個只屬于許峘與她之間的“多普勒效應(yīng)”里,對他的愛如初生的宇宙般熾熱而致密,它迅速膨脹,散落的微粒演化成亙古的星系。
可是,她忘了,不管是“多普勒效應(yīng)”還是“宇宙大爆炸”,在一段時間過后,它們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沉寂,就像她與許峘之間的愛一樣,在朝夕相處的日夜里漸漸平淡,最后歸于虛無。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陳隕想,或許就是從她被查出視力衰弱時開始的吧,許峘漸漸疏遠(yuǎn)了日漸失明的她,最后提出分手出了國。
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3
要是可以回到過去,白燼真希望自己沒有冒冒失失地向她坦露心跡。
這一周,他做了好幾臺擇期手術(shù),忙得腳不沾地,手術(shù)室與住院部隔著一棟樓,他再次去看望陳隕時,她已經(jīng)出院了,只留下病床邊的一束狐尾百合和一本相冊。
P城的暮秋,天涼星稀,馬路濕漉漉的,梧桐葉落下鋪在地面上,偶爾還能聞到若有似無的桂花香氣。白燼捧著相冊回了家,身體累得沒有一絲力氣,他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公寓里,房間很小,除了一只肥橘貓占地方,其他最大的物件也就是那架天文望遠(yuǎn)鏡了。
白燼大學(xué)填志愿時也曾想過學(xué)天文學(xué),從小時候開始,他就喜歡蹲在院里的天井旁看巨幕般的浩瀚星空,喜歡看探索發(fā)現(xiàn)頻道播放的《宇宙誕生史》,同齡人在山野捉螢火蟲時,他總是抬頭找哪處是仙女座星云。
可是,長大后,白燼已不能再仰望星空。
“看星星能找到鐵飯碗嗎,你爸治病要錢,我身體也不行,哪供得起你去學(xué)這沒用的專業(yè)……”
十八歲的白燼沒有能力選擇自己喜歡的專業(yè),他聽母親的話,學(xué)了醫(yī)學(xué),后來父親病逝,母親又在一年后被查出患了胰腺癌,短短幾個月也過世了。
他孑然一人,處處都是遺憾。
身旁的橘貓扭著屁股跳到了白燼的肚皮上,茶幾上的相冊啪的一聲掉到了地板上,他撿起了相冊一頁頁地翻著,廣袤壯麗的星河一覽無余——很漂亮的照片,他卻猛地一震,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些久遠(yuǎn)的回憶如宇宙爆炸后的超新星遺跡一樣終于被發(fā)現(xiàn)了。
白燼早就見過陳隕,就在P城天文館。
那天淅淅瀝瀝地下著雨,他買了館中球幕電影的票,卻臨時被導(dǎo)師拉去做了手術(shù)二助,待他后來趕到那里時,電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白燼記得那天陳隕穿了一條白色羊絨裙,戴著一頂黑色鴨舌帽,甚至戴著一只口罩,她坐在藍(lán)色的巨大穹幕之下,如一顆孤獨(dú)行星。
“小姐,電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嗎?”白燼早知道電影已經(jīng)結(jié)束,但鬼使神差地上去問了一句廢話。
“你錯過了?!标愲E拄著拐杖站了起來,語氣濕凉如沾染了一場秋雨。
“錯過了就不能重新開始嗎?”白燼本能地想和她多說幾句話,于是追了過去,“我可以買兩張票,你能陪我重新看嗎?”
白燼看著她的拐杖,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她視力有問題,他站在原地,懊惱自己說錯了話,可是她并沒有轉(zhuǎn)身離開,只是沉默,似乎是一場無聲的默許。
她還是與白燼去看了一場球幕電影,用魚眼鏡頭拍出的《宇宙起源》十分清晰,白燼似乎能夠感覺到宇宙粒子朝他撲面而來。他側(cè)過頭看她,不知是她眼中有恒星的光落入了一點(diǎn),還是星際塵埃在她眼中匯聚成了靜謐的星云,他只覺得那是他見過的印象最深的眼睛。
“你很喜歡天文學(xué)嗎?”白燼小心翼翼地問道。
“喜歡。只有在宇宙面前,人人才是平等的,我們都是那場大爆炸濺出的零星火花?!卑谞a看到她垂下了眼眸,遮住了眼中的星辰大海,“只是可能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白燼想開口安慰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能為力,直到最后空靈的閉幕音樂響起,他才鄭重道:“別怕,我以后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眼科醫(yī)生,保證治好你的眼睛?!?/p>
陳隕只是笑了笑,她甚至沒有給白燼留下聯(lián)系方式。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沒有見過她,時間久到讓他遺忘了她。
哈雷彗星七十六年才能回歸地球一次,有些人一生都未曾看到它綺麗的身影。白燼想,陳隕就是他曾驚鴻一瞥的那顆彗星,時隔多年后,她又一次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不想再錯過了。
4
陳隕再次見到白燼時,還是在病床上,上學(xué)途中,她眼前一黑,暈倒在路邊,被人送來了醫(yī)院。
白燼冰涼的指尖在她的眼瞼上停留,觸碰的微癢感讓她不自覺地側(cè)過了頭,她聽到了一聲嘆息,像蕭瑟的秋風(fēng)。
陳隕不敢睜眼,想起這個人,她才察覺到自己現(xiàn)在有些無措。
那次白醫(yī)生向她表白了之后,她拒絕了,甚至開始躲著他,到最后干脆直接提前辦了出院手續(xù)?,F(xiàn)在又見到了他,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好久不見,陳小姐?!边€是白燼先開了口。
陳隕睜開眼看他,沒有再躲避他直視的目光,他淡淡地笑著,眼睛卻很清亮,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是遇到了一個久別重逢的人,但也只是那種萍水相逢的故人。
“抱歉,又給你添麻煩了?!?/p>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白燼給她辦了住院手續(xù),他說了一堆晦澀難懂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她的眼疾未愈,雖然眼角膜捐贈者年齡與她接近,可仍是要適應(yīng),她還需留院觀察幾日。
白燼按規(guī)矩辦事,沒有異樣,陳隕開始懷疑自己之前是不是小題大做了,白醫(yī)生這么沉穩(wěn),是不可能對她死纏爛打的。
想到這,陳隕坦然了,這次她沒有拒絕,乖乖地躺在了病床上。
陳隕父母常年不在家,家中只有一個定時來打掃衛(wèi)生的老阿姨,因此,她只能日日吃難以下咽的病號餐,到最后索性就簡單地吃幾口。
陳隕也不知道白燼是怎么知道她的口味的。
那天周末,白燼剛做完一臺手術(shù),白大褂的袖子扎得很緊,身上還帶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他拎來了一個小小的保溫桶,在陳隕的床邊鋪開,燜罐白粥,還有一碟細(xì)細(xì)的蘿卜絲,食物很清淡,卻有一種氤氳暖氣。
“在醫(yī)院食堂的廚房里做的,你嘗嘗合不合你的口味?!?/p>
陳隕吃了一驚,靠在病床上的脊背僵硬得很,她不可思議地看向白燼,他的笑容溫潤,如春日熏風(fēng),眼中卻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定力。她想拒絕,可是說不出口,最終還是接過了他遞過來的湯勺。
簡單的白粥,卻染著一絲人間煙火味,陳隕小口小口地抿著,鼻子有點(diǎn)酸。
陳隕的眼睛時常會疼,偶爾還需要掛點(diǎn)滴,有時她躺在病床上聽著電臺的歌,微光從淺色的窗簾漏了進(jìn)來,照在她針眼密布的手上。有時白燼會來查房,他的指尖涼涼的,會在她睡著時替她掖被子。
他再也沒有提過上次的事,兩人之間橫著一絲心照不宣的默契。
白燼很忙,可仍常給陳隕帶飯,他做蒜蓉蒸娃娃菜、玉米肉羹,還有羅宋湯,裝在那個舊保溫桶里,閑時就送過來。
白燼的話很少,鮮少有寒暄,更多的時候是二人面對面地坐著,他看著陳隕讀全是外文的天文書。
陳隕覺得這種感覺很奇怪,她也不知道奇怪在哪,白燼心里怎么想的,他不說,她也不知道,她向來摸不透別人的心思。
就像她與許峘的“多普勒效應(yīng)”早就在他提分手時失效,可是,陳隕一直覺得許峘還在執(zhí)著地向她靠近。在她失明時,眼前一直是朦朧的霧氣,有時她感覺到了許峘曾回國看她,就站在她的身邊,可是同學(xué)和父母都說他從未回來過,他在國外做研究,有很好的項目,也有了新的女朋友。
自那以后,陳隕就認(rèn)定自己的感覺總是錯亂,她分不清什么是曖昧、什么是自作多情。
不過,她唯一確定的是,她已經(jīng)越來越記不清自己對許峘的愛了。
一顆恒星由初生到隕落歷經(jīng)幾萬年,而在這五年里,陳隕對許峘的愛由恒星慢慢變成了紅巨星,然后又變成了行將就木的白矮星,最后逐漸淹沒在茫茫的星河之中。
5
白燼正在廚房熬海鮮粥,鍋里面的杏鮑菇被切得碎碎的,融在濃稠的粥里,香氣溢滿客廳,橘貓躡手躡腳地湊過來,蹭了蹭他的腿。
它微弱地叫了一聲,讓白燼想起多年前冰封雪地的冬天。
白燼是從被雪壓斷的樹干旁發(fā)現(xiàn)橘貓的,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只瘦骨嶙峋的貓。
當(dāng)時他抱著貓走出去時,看到了一個男孩孑然一身地站在雪地里,迎著凜冽的朔風(fēng)死死地盯著他手中的貓,目光如破碎的雪花,那時橘貓也是這樣微弱地叫著,像是在哭泣。
“不急,等這個弄好就給你拿貓糧?!?/p>
白燼哄著橘貓,他倒完貓糧后,從櫥柜里拿出一個保溫桶,將粥從鍋中倒入保溫桶中。他帶著粥來到了陳隕的病床前,她閉著眼淺睡著,頭發(fā)長了些,遮住了眉骨,這幅靜好的場景讓他心里泛著欣喜,她已經(jīng)很少躲避他了。
在她住院的這些日子,白燼漸漸從她同學(xué)的口中拼湊出之前他錯過的她。
十六歲的陳隕,抱著幾臺相機(jī)來到大學(xué)報到,溫柔地朝著同學(xué)笑著;十八歲的陳隕,在天文館里教小朋友認(rèn)太陽系的行星,她的日語很好,會在校園廣播站里讀日本作家的小詩,很招人喜歡。
只是,在陳隕十九歲時,一切都變了。
她被查出了視力衰弱而休了學(xué),她的父母離異,很少回家,家中只有一個老保姆,原本喜歡的男孩出了國,與她斷了聯(lián)系,男孩的家長去了她的家中破口大罵,讓她不要再禍害他們的兒子。
她沒了愛情,沒了學(xué)業(yè),獨(dú)自一人忍受著奚落與嘲諷。
“陳隕啊。”白燼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像是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瓷器,聲音帶著心疼與包容。
他嘆了口氣,走出病房,去了手術(shù)室。白燼做完一場手術(shù)回來時,她正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喝著粥,在看到他時笑了一下,帶著淺嘗輒止的甜。
白燼很自然地給她遞了一張紙,他碰到了她的手,她沒有將手收回。
白燼明白,他處心積慮的試探快要結(jié)束了。
“在很久之前,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天狼星的自行軌道并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條曲線?!卑谞a拿出了陳隕遺失的相冊,指著一顆最亮的恒星邊的暗星,“直到后來才有人發(fā)現(xiàn)天狼星周圍一直有一顆伴星,它干擾著天狼星的自行軌道?!?/p>
白燼沒有說完,他知道陳隕一定明白他在說什么。
他就是那顆隱匿的暗伴星,一直追隨著天狼星,期待著她回頭,期待著被她發(fā)現(xiàn)蹤跡。
6
白燼是那顆一直追隨天狼星的暗伴星嗎?
她不知道,但是,她愿意試一下。
陳隕出院那天,白燼帶她去了鳳凰山上的天文臺,那里和幾年前有很大不同,半山腰上甚至開了一家餐廳,屋頂尖尖的,寬敞明亮,隔著玻璃還能看到遠(yuǎn)處掛著闌珊彩燈的石榴樹。
陳隕靠在窗邊,看著白燼開了一瓶紅葡萄酒,桌上的高腳杯映著璀璨的光。
他長得很俊秀,眼神很干凈,像是松林邊清幽的湖水,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不被世俗沾染的純真。
她想,在這樣支離破碎的家庭里長大,白燼還是變成了別人期待的樣子。
不像她,那年秋天,她也是在這里目睹了流星在夜幕掠過,在幅員遼闊的地面隕落,像火樹銀花般短暫。之后她視力漸漸衰弱下去,再也看不到林海雪原,看不到落落晨星。
到了后來,她放棄了自己,任由自己在無邊的深淵里墮落。
在失明的日子里,她變得寡言少語,整日躲在家中不見人。她因為許峘的離去,不再碰自己最愛的天文學(xué),連聽到相關(guān)的新聞都會變得歇斯底里,最重要的是,她失去了一直陪伴她的橘貓,明明它從未丟下自己。
陳隕還記得當(dāng)時歲暮天寒,她昏沉地躺在地上,貓挪到身邊細(xì)聲叫了一下,她知道它一定是餓了,而且身上的毛似乎粘在了一起,硬得扎手。她沒有動作,她連自己都不想照顧了,也沒有余力去照顧它。
其后,她再也沒有聽到貓的叫聲。
她弄丟了它,也弄丟了自己。
陳隕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突然,她對著白燼道:“很久之前,我曾去了一處戈壁中的天文臺,當(dāng)時風(fēng)沙很大,天氣惡劣,卻有一對男女對著天空許愿,他們說希望像伴星與恒星一樣共生,這樣就再也不會分開了。白燼,你真的愿意做我身邊的那顆伴星嗎?”
她也不知道白燼有沒有聽清楚,只覺得自己的眼睛似乎看到了星光,她的心開始痛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
醉意微醺時,陳燼感覺到嘴角落下了一個輕柔的吻。
多普勒效應(yīng)戛然而止,伴星共生定律開始了。
白燼是個很溫暖的人,有時陳隕躺在陽臺的竹椅上看書,倦了睡了,她總會在柔軟的床上醒來,窗簾拉得很緊,不會透出強(qiáng)光,屋子里還有一股淡淡的百合香氣。白燼常在廚房忙碌,炸東西的聲音讓人很安心。她很喜歡喝他用慢火煨出來的湯,這會讓她漸漸模糊對父母的憎惡和對許峘的記憶。
白燼家里有一架分辨率很高的天文望遠(yuǎn)鏡,夜晚時,她會陪他一起看漫天繁星。那時那只沉甸甸的橘貓就會跑出來偷走她放在桌子上的糖果,盡管她覺得這只貓似曾相識,他卻堅稱這是他從小養(yǎng)大的貓。
“這是我和你的貓,不是別人的。”他的語氣不容反駁,陳隕也沒有再問,只是之后放在桌子上的糖果總會多一些。
再后來,陳隕已不再想起許峘,也不再關(guān)注他在大洋彼岸過得怎樣。只是在又一次的英仙座流星雨來臨時,她的眼睛突然痛了起來,然后栽倒在地。
她再一次見到了許峘,在眼中的幻影里。
在醫(yī)院醒來時,白燼就坐在她的病床邊,沒有開燈,窗外、屋內(nèi)都是漆黑的夜,偶爾有車燈光漏進(jìn)來,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只有一瞬間,她還是注意到白燼眼神中多出了一絲東西——似乎是絕望。
7
但凡太過完美的東西,終歸都是要破碎的。白燼很早就明白這樣的道理,就如那場盛大的英仙座流星雨,到最后只存在于一場新聞報道,幾張總會泛黃的照片上。
白燼以為自己是陳隕的伴星,其實(shí),從頭到尾,他都是那顆暗淡的褐矮星,即使再像恒星,也注定無法成為它——就像他永遠(yuǎn)都無法超過許峘一樣。
九月,白燼被醫(yī)院派去國外交流一周,在開完會議后,他去了當(dāng)?shù)刈钬?fù)盛名的天文館,陳隕曾跟他提過這里,她說這個天文館里有各種星星命名的資料,很有趣。他就是在這里看到那顆編號為2020號孤獨(dú)行星的名字的。
它叫隕星,陳隕的隕,它的主人叫許峘,捐贈眼角膜的那個人也叫許峘。
英仙座流星雨降臨時,白燼正翻閱著天文館的命名資料,他抬頭看著窗外傾瀉的流星雨,像是滑過他心中不計其數(shù)的傷疤。身后的工作人員嘈雜地歡呼著,他卻只覺得內(nèi)心空虛如末日來臨。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許峘的聲音,就在他抱走橘貓的那個冬天,當(dāng)時許峘苦澀地笑著,一字一句鄭重地對他說:“你能照顧好嗎,幫我?”
——照顧好貓以及她。
白燼記不清自己有沒有猶豫,只是最后他還是將從天文館復(fù)印的資料給了陳隕,上面寫了許峘短暫如流星的一生。
許峘從小就隨著身為建筑師的華裔父母輾轉(zhuǎn)各國,大部分時候,他都是一個人在各國的夜空下看星星。尖肋拱頂旁,圓形的玫瑰窗外,還有大理石雕塑下,那里都有他孤獨(dú)的身影。在十八歲時,他執(zhí)意回國讀了大學(xué),在校園里遇到了陳隕。
她漂亮,善良,是十八歲女生最好的模樣。
陳隕與他一樣,喜歡天文學(xué)。她常在天文館,舉著相機(jī)捕捉著瞬間,他就站在如潮的人群后面,偷偷地關(guān)注著她。運(yùn)氣好時,他會與她擦肩而過,或是能夠在她旁邊駐足多幾秒,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直到他終于鼓足勇氣拉住了她。
毫無交集的軌跡第一次正式交會,擦出了火花。
白燼覺得自己像竊賊,在這幾張紙里偷窺著別人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他知道了許峘患了惡性骨癌,在國外經(jīng)過了很多次的化療,沒有告訴陳隕。
后來,許峘看見了陪著陳隕看球幕電影的白燼,然后黯然離開。再后來,骨癌惡化,他死在了去年的冬夜,臨死前將眼角膜捐給了陳隕。
她看不見了,許峘也無法做她的眼睛,所以他瞞著她,寧愿被她誤會,也要決絕地選擇離開。
“孤獨(dú)行星獨(dú)自流浪在宇宙中,可是他仍會為一人駐足,這個人叫陳隕?!痹S峘用全部積蓄買下了這顆星星的命名權(quán),他把它稱作“隕星”。
在醫(yī)院里,白燼與陳隕默然相望,明明離得那么近,卻好像隔著亙古的銀河系。白燼想說話,卻不知道從何處說起,到最后只是說了一句:“你不要哭,對眼睛不好?!?/p>
可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只是重復(fù)地道歉,也不知道是對他,還是對許峘。
后來,陳隕還是離開了,她去國外讀天文學(xué)博士,沒有回國。在以后許許多多的黑夜里,白燼都會想起她的那雙眼睛,深邃迷人,卻有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想,許峘是一顆孤獨(dú)星球,他與陳隕又何嘗不是?他們沒有軌跡地流浪著,找不到可以環(huán)繞的星球,或許找到了,可他們再也沒有停留的勇氣了。
他還有很多話想對陳隕說,說那場星云密布的電影,說那只她曾養(yǎng)過的橘貓,說他早就根深蒂固的愛——可似乎沒必要了。
白燼按部就班地工作,有一次出差路過西北,他去了陳隕曾經(jīng)提過的戈壁天文臺。站在高臺上,璀璨的星空橫亙在頭頂,萬籟俱寂,似乎有人踩碎一地星光朝他走來。
熟悉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她開口說:白燼,我回來了。
北斗闌干南斗斜,縱然時過境遷,白燼還是堅定不移地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
在這雨后初霽的夜里,孤獨(dú)行星終于找回了他可以環(huán)繞的恒星。
編輯/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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