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1985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新疆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出版有散文集兩本。曾獲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等獎項。
周作人的打油詩,我讀得多的也就《知堂雜詩抄》中的一些,曾作一短文,還引用過《知堂雜詩抄》中的幾句。有雜志準備發(fā)表,校對時覺得引用有疑問,遂發(fā)微信確認。既然編輯有提出,就循著知堂的引用再去核查原文,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原來是知堂引用有誤,我未作思量地直錄,終被有心人指了出來。此為我之幸,提醒我今后的閱讀更應(yīng)細致。其實古人早有言:盡信書不如無書。只是被忽略的反而是常識。
既然《知堂雜詩抄》已經(jīng)翻出來了,就趁著暑熱,再看一遍。上次看此書,好像也是盛夏,翻書后尾頁的閱讀記錄,果然如此。當時閱讀,還在便簽上記過幾句話:炎夏熱得厲害,躲進小樓吹著電風扇讀《知堂雜詩抄》,書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岳麓書社出的,責任編輯是鐘叔河,豎排簡體,讀得并不費力。
近日看《書衣文錄》,發(fā)現(xiàn)孫犁提及周作人處甚多,但評價都不高。如在《知堂書話》書衣上,孫犁如是寫道:“知堂晚年,多讀鄉(xiāng)賢之書、偏僻之書,多讀瑣碎小書,與青年時志趣迥異。都說他讀書多,應(yīng)加分析。所寫讀書記,無感情,無冷暖,無是非,無批評。平鋪直敘,有首無尾。說是沒有煙火氣則可,說對人有用處,則不盡然。淡到這種程度,對人生的滋養(yǎng),就有限了。這也可能是他晚年所追求的境界,所標榜的主張。實際是一種頹廢現(xiàn)象,不足為讀書之法也。”這也說明孫犁是認真看過周作人之文的,此外他在《知堂談吃》書衣上還題有:“……人對之否定,是因為他自己不爭氣,當了漢奸?漢奸可同情乎?前不久有理論家著文,認為我至今不原諒周的這一點,是因為我有局限性。沒有人否認周的文章,但文章也要分析,有好有壞。并非凡他寫的都是好文章……”孫犁之言也是實情,沒有誰的文章都是好文章,周作人也不例外。孫犁的這則題跋,寫得不短,也很用情,自從《書衣文錄》手跡版出版后,我們知道關(guān)于《知堂談吃》的文字發(fā)表出來是經(jīng)過孫犁修改過的,原文的情緒更為激動。
以上是重看《知堂雜詩抄》前想起的一些與周作人有關(guān)的閱讀印象,姑且學著做文抄公,記在這里。現(xiàn)在言歸正傳。
沈從文曾言:打油作品竟有人賞識,也是幸運?;蛟S沈從文之言,不是針對周作人而談,但周作人的打油作品,賞識之人不在少數(shù)。即以廣為人知的那兩首《所謂五十自壽打油詩》,被林語堂發(fā)表出來,應(yīng)和者不在少數(shù),在當年還引起過一番“口舌是非”。周作人晚年在《苦茶:周作人回想錄》中專寫一節(jié)《打油詩》,說的多是這兩首詩引起是非的過程。
集中所收的雜詩,周作人前后寫了不少年頭,從中也可看出他的經(jīng)歷和思想轉(zhuǎn)變,歷來為周作人研究者所重視。周作人的許多詩,以詩記事、以詩記史,同樣也能看出他的閱讀史。
周作人自稱這些雜詩是打油詩時“表示不敢以舊詩自居”,這當然是自謙。他自己也說了:“這當初是自謙,但同時也是一種自尊,有自立門戶的意思?!贝藭r正是一九六〇年,周作人傲氣依舊。
王小波去世二十周年時,孫郁寫了一篇《王小波二十年祭》。孫郁說:“王小波是一面鏡子,照出世間的種種傻相?!痹诟缰?,孫郁就寫過一篇《王小波遺墨》,孫郁的研究對象是以魯迅那代人為主,主要研究范圍用現(xiàn)在的話說,多半圍繞魯迅及其朋友圈展開的。但孫郁對王小波賦予諸多筆墨,這在其寫作中并不多見,可見王小波吸引孫郁之處甚多。
從他的記敘中得知他和王小波僅見過一面而已,同在一桌而不相識。王小波去世后“大家熱議他的時候,我才從照片上與他的名字對上號”,從此他開始有意識集中看一些他的作品。孫郁認為王小波的作品之所以讓人喜歡,是因為“在根本上剔去了士大夫文本和精英文本的緣故”,他的文字“干凈、勁健、陽光”。
談?wù)撏跣〔ㄋy免會與他熟悉的張中行、汪曾祺等人作比較。所以當我在《走不出的門》這本書中看到孫郁將《王小波遺墨》和《舊京的漂泊者》《苦行者之路》《新舊京派》《又遠又近的老舍》《汪曾祺散記》等篇章置于同一書時,感覺毫不違和,并認為是理所當然的。
《舊京的漂泊者》一文中,孫郁歷數(shù)明代以來寫北京的文章,覺得寫得好的作者主要是“客居那里的士大夫”和“有過異鄉(xiāng)經(jīng)驗的北京人”。此外,他還很注意外鄉(xiāng)人初入北京時的文章,《舊京的漂泊者》即是孫郁梳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前后“漂泊在北京的青年”文人關(guān)于北京的文章所得的成果,文章涉及到孫犁、梁斌、張中行、韋素園、高長虹、李何林、丁玲、石評梅、沈啟無、廢名等一一列出來的話,就是一部當年的文化史。
同樣一絲絲熱也在魯迅身上涌動,《苦行者之路》寫的是魯迅,是在教育部時期的魯迅,是潛心抄碑文時候的魯迅,即便“夜獨坐錄碑,殊無換歲之感”,但心依舊是熱的。魯迅是在“發(fā)酵”,以近十年的沉默來積蓄力量。在孫郁筆下,更顯溫情。這種溫情在《新舊京派》中也時隱時現(xiàn)。在《新舊京派》中,孫郁勾勒二十世紀二三十年的舊京派和悄悄興起于八九十年代的新京派,點評作家和作品,少少幾筆都說在要處,在敘述傳承與發(fā)展時,不經(jīng)意地就厘清了新舊京派之別以及幾十年京派文學的發(fā)展史。老舍久居京城,作品京味十足,然而在京派的譜系里,我卻未看到他的名字。
孫郁注意到,老舍是在遠離北京的地方寫下《二馬》和《駱駝祥子》的。雖遠離京城,但老舍將記憶中北京的市井生活進行了復(fù)原。老舍的文字“仿佛殘留于世的碑文,見證了老北京的人間喜劇。于此,北京的老百姓才熟知老舍,像熟知前門大柵欄一樣”。老舍,離北京很遠又很近;在孫郁看來,老舍身上和文字中均無士大夫氣,他的作品記錄的是平民的命運,語言也是平民的。老舍的語言是生活化的,他認為只有生活化的語言才能表達描述生活的美,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他的作品能被北京的百姓所熟識。
身在學院中的孫郁,行文卻毫無書院氣,他想“要裝一點學院派的樣子”,當然裝得也不像。孫郁說他的寫作是想走出一扇通往明快世界的門,并自謙還沒有推動這扇門,但是他的文章在識見之外,文字質(zhì)樸、清雋,內(nèi)斂而滿腹激情。孫郁作品的迷人處,也在于此。
近兩年來,我每個月還要專門到單位包聯(lián)的村中去“下沉”,即是沉下身子去服務(wù)群眾,和群眾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同學習。開始時很不適應(yīng),慢慢就習慣了,即如汪曾祺所言的“隨遇而安”。空閑時,我便尋一角落,看書。
兩年來,在村中還真看了幾本書??赐甑牡谝槐緯悄缘摹端檎Z文學》,莫言關(guān)于文學的一本訪談錄。沒想到在村里閱讀的效果還不錯。在正文后,我記下了閱讀時間:三月十七日始讀于英買里村,五月十七日讀畢于村中。在書后留下閱讀記錄,是近幾年才養(yǎng)成的習慣,是為了提醒自己,有些書還沒看過,有些書雖然看過,但還應(yīng)再看、再三看。
孫犁的《遠道集》也是在村里斷斷續(xù)續(xù)看完的。這樣的小開本,很容易攜帶,放在隨身的包中,走到哪里看到哪里。同樣在《遠道集》上,我記下了看完的時間:二〇一九年二月十六日上午下雪之日看畢于英買里村。這是一本應(yīng)該再三閱讀的書,之所以只有一次閱讀的記錄,是因為淘到書后沒幾天就下沉了。書中夾著張紙條,是從工作日志本上撕下來的。
拿到《遠道集》幾日后,接到通知,我被選派去駐村入戶數(shù)日。這樣的通知已經(jīng)習以為常;收拾被褥、換洗衣服,帶著《遠道集》就出發(fā)了。過去一年,化用孫犁《住房的故事》中的句子來形容我在村中的生活是貼切的,“我穿百巷住千家,每夜睡在別人家的炕上。我住過各式各樣的房屋,交過各式各樣的房東朋友”。于我,“穿百巷住千家”是夸張的,但穿十巷住百家是有的,有住戶記錄為證。
有一陣子,正集中寫關(guān)于汪曾祺的文章,需要查讀大量的資料,但下沉時間到了,只好把準備看的書都放在車上,以便在村里閱讀。那次在村里待了半個月,帶的書或精讀,或泛朗,看時在手機上做筆記、摘錄,待下沉結(jié)束后回去整理成文,有幾篇小文就是這么寫出來的。
上次下沉回來,路過一家舊書店,順便進去看看,竟小有收獲。人民文學出版社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的《水滸》《三國演義》,看品相還不錯,價格也還公道,買吧。還有中華書局一九五九年出版的《史記》,可惜的是一套十冊缺第四冊,猶豫了下,還是買了。買這些書給自己的借口就是:便于準備帶到村里去看。
當然,魯迅先生的書也是常備著的。為了方便,我看的是先生著作的單行本,出版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是我初到伊犁那幾年逛舊書攤陸續(xù)淘得的,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換一個地方看書,宛如是和故人換了一個地方見面,閑聊幾句,也是很好的安慰。
一九八二年,百花文藝出版社給已年屆七十的孫犁出版了一套五卷本的《孫犁文集》。在《文集自序》中,孫犁簡略地談了他的生活、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以及對文藝的看法。其中他專門談到了對文藝批評的看法:“我們的文藝批評,要實事求是,是好就說好,是壞就說壞。不要做人情。要提高文藝評論到藝術(shù)價值?!?/p>
多年來,孫犁對文藝評論的意見是一以貫之,沒有變過的。在一篇《讀畫論記》中,孫犁對當時的文論予以毫不留情地批評:“近年文論,只有兩途,一為吹捧,肉麻不以為恥;一為制造文詞,所談法理一般,就很像佛經(jīng)一樣,即便‘靜參,也難明了。理論家之這一習慣,不分繪畫、文學,根深蒂固,沒有大智大勇,很難逃出這個圈子?!?/p>
同樣的感覺,汪曾祺也有。在美國時他給家人寫信說,對近幾年五花八門、日新月異的文藝理論看得更少。這些理論家拼命往前跑,好像后面有一只狗追著他們,要咬他們的腳后跟。這是在美國作《談作家的社會責任感》的演講前講的“題外話”,他記在了家書中。熟悉汪曾祺的人都知道,他很少說很重的話,可見他對這樣的現(xiàn)象是看不下去的。在另一篇作品《小說陳言》中,他更直言:“我深感目前的文藝理論家不是在談文藝,而是在談他們自己也不懂的哲學,大家心里都明白,這種‘哲學是抄來的。”
汪曾祺、孫犁的創(chuàng)作有很多相同之處,但不同之處更多,他們能同時感覺到文藝評論的問題,可見他們提出的問題已泛濫成災(zāi)。我們看孫犁的文論得知,他許多針砭時弊之文,并不是無的放矢,而是針對性很強。或許是源于對當時文藝評論的失望,他寫了大量的文藝評論及其他讀書類文章。上面提到的《孫犁文集》五本,就專有一本“文藝理論”。在《文集》出版的次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就出版《孫犁文論集》,書中所收文章寫作時間跨度超過四十年。
孫犁的文論寫作歷史,幾乎和他的創(chuàng)作同步,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期,他就有發(fā)表了為數(shù)不少的文藝創(chuàng)作談和評介作家作品的文章,其中的部分也收入在《孫犁文論集》里。孫犁的許多文章,尤其是五十年代給初學寫作者寫的幾篇文章,《論培養(yǎng)》《論情節(jié)》《論風格》等,把“生活”提到了很高的高度,“生活”對文學創(chuàng)作所起的至關(guān)重要作用,往往為我們所忽略,“寫作,要想得多一些,寫得少一些;我們的毛病是寫得多一些,想得少一些”,孫犁寫這些文章時是一九五一年。遺憾的是,近七十年過去,我們的寫作依舊是寫得多而想得少,寫作時有想起“生活”嗎?在這些文章中,孫犁真是苦口婆心,從怎么體驗生活、認識生活到怎么閱讀小說,方方面面地都普及到,當時孫犁三十歲左右。
我在年輕的時候,從《孫犁全集》中就拜讀過這些篇章,當時很不以為然。一些年來,待創(chuàng)作中走了許多彎路后回頭再看,發(fā)現(xiàn)孫犁之言,多是經(jīng)驗之談,是一個在文學之路上用心行走之人沿路做過的醒目標識,可惜被我這樣后來走過的人忽略了。有些路,只好重新退回來再走,該補課的還得補。所以,在時隔多年后重讀《孫犁文論集》也是一種補課。
孫犁一生謹小慎微,在文論寫作中卻膽大妄為,敢言他人所不敢言。他在借談歐陽修散文之際,道今文之弊,橫掃一大片。而他之所言,卻都是實際存在并長期存在的。孫犁當然也有夸人的時候,一九八一年四月三十日他看過了賈平凹發(fā)表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上的《一棵小桃樹》,就認為“這是一篇沒有架子的文章”,并專門寫文章來談賈平凹的這篇散文。在文章中,他還借賈平凹的短文來談散文的長與短,并言“好文章,短小是一個重要條件”。
金梅是文藝評論家,孫犁借給金梅的《文海求珠集》寫序時指出了他心目中評論家的職責:“從作品中,無所孑遺地鉤索這些藝術(shù)見解,然后歸納為理論,歸結(jié)為規(guī)律?!痹凇秾O犁文論集》中還收了一份和志剛的通信,在信中孫犁提出了“用實事求是的方法寫文藝評論”,孫犁認為評論者對作品應(yīng)該有定見;在其他地方,孫犁還認為評論文章要“力求做到有學有識”。一九八〇年,孫犁寫《〈文藝評論〉改進要點》,實可以作為孫犁關(guān)于文藝評論的宣言或者文藝評論觀來看。
孫犁一生尊魯(魯迅),早在一九四一年印刷很困難的年代,孫犁就出版過《魯迅·魯迅的故事》,后來孫犁還寫過很多關(guān)于魯迅先生的專文,尤其是每臨近魯迅先生忌日,孫犁就有紀念文章。在其他文章中提及魯迅處,就更是多不勝數(shù)了。在孫犁的青年時代,他愛讀魯迅就已經(jīng)“達到了狂熱的程度”,省吃儉用地買一本魯迅的書,“視若珍寶,行止與俱”。早在上中學時,孫犁每天一下課就迫不及待地奔赴圖書閱覽室,伏在書架上,讀魯迅先生發(fā)表在《申報·自由談》上的文章。當時為了應(yīng)對檢查,魯迅不停地變化筆名,“但他的文章,我是能認得出來的,總要讀到能大致背誦時,才離開報紙”。這是在一九七七年,孫犁憶起四十多年前的舊事,恍如昨日。
認識一個孫犁文章的愛好者,他看孫犁看得很多,也很細,在為人處世上也多學孫犁,他的寫作當然學的也是孫犁。只是看他的文章,看他在朋友圈或者群里的聊天,開口必稱孫犁,只是言語中一副居高臨下的指教;讀其文章,架子端得十足。此為我之觀人,我之學習孫犁,不知在他人眼中,是否也是如此?這是我應(yīng)該常自省并捫心自問的。同時孫犁所言的“以百紙寫小人之丑事,不若以一紙記古人之德行,于心身修養(yǎng),為有益也”,也應(yīng)時常謹記的。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