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式林,作家、詩人、企業(yè)家、環(huán)球旅行者。歷年來在《詩歌月刊》《廣西文學》《南方文學》《花城》等刊物發(fā)表小說、詩歌與文學評論。出版詩集《事故現(xiàn)場》《跟我說說耶路撒冷》。雙語寫作者與譯者,創(chuàng)作與翻譯的詩歌收入多個國家的主流詩歌匯編。
眼見為食的年代
生活在食物匱乏年代的人們,倒也催生出超常的生存技能,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另類覓食方法,現(xiàn)在聽來像是天方夜譚的故事。
廣西多山,山上生有各種的蟲子,可以吃的,知了是其中之一。知了數(shù)量大且容易捕獲,一小塊粘膠固定在長竹竿的頂端,扛著來到樹下,豎起耳朵尋叫聲仰頭張望。瞅見樹干上趴著一只,小心翼翼舉起竹竿,送到知了屁股后面,瞄準翅膀間的位置,往前一戳。知了按說也是耳聰目明的,有三只單眼一只復眼,胸部長著聽覺器官,不知道是看到了還是聽著了,發(fā)覺不好便要飛走。翅膀呼啦張開,剛好碰上黏糊糊的粘膠。趁它來不及掙脫,竹竿趕緊收回來,一只知了便落袋為安了。
捕知了是半個世紀前的童趣,曾以為已經(jīng)消失在逝去的光陰里。這些年返歸故里,發(fā)現(xiàn)還有人在吃,真是又驚又喜,不同的是烹飪方法已與時俱進了。那時候,一伙還沒有灶臺高的小屁孩偷偷摸摸溜進廚房,把鍋燒熱,放些油鹽,知了掐了翅膀扔進去,炒到外殼裂開,漏出淺黃色的肉,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去年七月返鄉(xiāng),童年伙伴聚會,扛著竹竿就上了山,下午提著簍子去了城邊的農(nóng)家樂。廚房里觀摩師傅的功夫,先掐頭去尾后,鹽水泡去腥,生姜片、大蒜、蔥、辣椒在油鍋里煸香,放入瀝干水的知了,加老酒、干紅椒燜至入味后出鍋。吃著專業(yè)廚藝制作的香燜知了,莫名地懷念起童年吃的知了來,盡管工序簡單,也是外酥肉嫩、香脆可口,嘴里嚼著也是幸福感滿滿,但是有完全不同的感受。食品是真實的充饑之物,而不是消閑獵奇的無聊寄托。也許舌尖上流過多少曾經(jīng)的美食,就有多少鄉(xiāng)愁吧。
夏天過去,接茬的是螞蚱。螞蚱是俗稱,中文名叫蝗蟲。秋后的螞蚱體型大,特別肥美。因為種田人沒開始秋收,它們就提前秋收了,所以這時是逮螞蚱的黃金時間,也應了“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的老話。當然這句著名的老話刨去外加的社會學意指,本意說的是田野間的生命循環(huán)。秋后天氣變冷,雄螞蚱交配后會自行結(jié)束生命,據(jù)說這樣是為了剩下糧食給雌螞蚱,讓雌螞蚱在餓死或凍死前完成產(chǎn)卵,真是可歌可泣。秋后逮螞蚱是天時和地利皆備。收割后的稻田空蕩蕩的,螞蚱沒了棲身之處,也沒了隱身之所,田間追逐一下午,小竹簍就沉甸甸的了。
會飛的食物里,屁蟲是蠻挑戰(zhàn)的一種,即使在無所不吃的嶺南之地,吃屁蟲的餐桌變態(tài)系數(shù)也是名列前茅。屁蟲是通稱,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叫法。前些年有位來自湖南的同事,無聊時交流起吃蟲子的經(jīng)驗,說到他小時候常烤臭大姐吃,搞半天才知道他說的臭大姐就是屁蟲,跟桂東南我家鄉(xiāng)的狗屁蟲是一回事。屁蟲跟臭與屁相關,學名卻相當文雅,叫椿象,聽著甚至有點詩意。作為愛貓人士,平日與狗少有零距離接觸,無緣聞到狗屁的味道,在這蟲子身上補了課,也是此生無憾了。屁蟲喜歡趴附在龍眼、荔枝之類的樹梢上,要吃屁蟲,爬樹是必須的。讀小學時,上學去得早了,爬學校的龍眼樹逮幾只,珍藏在書包里。屁蟲真的非常臭,幾只蟲子足以給教室造成嚴重后果。
人放屁是生理現(xiàn)象,但小時候有時也是一種個人行為。比如,有的同學故意在人多的地方制造這獨特的氣味與音響效果,讓人猝不及防。屁蟲沒有人類那么無聊,放屁只是受到襲擊時的生理反應。屁蟲排氣的部位跟人也不一樣,它們體內(nèi)有一種腺體,里面存儲各種化學物質(zhì),受到攻擊時,這些化學物質(zhì)在體內(nèi)的燃燒室里混合,生成這款“生化武器”,通過排氣孔脈沖式釋放,可以把人小鬼大的美食家熏得掉下樹來。平日看閑書,發(fā)現(xiàn)屁蟲是普世存在的,世界各地都有它們的同類。非洲某些地方的屁蟲還配備軸心噴嘴,發(fā)射的毒氣彈攻擊性強而精準。
小時候吃屁蟲很是野蠻粗暴,活生生扔進帶火的灰里燒熟。這樣做也是條件所限,屁蟲不是知了,帶回家里避得開雪亮的眼睛,躲不過敏感的鼻子?,F(xiàn)在料理屁蟲,技術要繁雜得多了。首先要把好“殺屁”關,把蟲子放到七八十度的熱水中燙殺,目的是促使蟲子把臭屁排放到水里,跟殺鱉魚時扔到熱水里促尿一個道理。屁蟲體型不大,屁量卻相當驚人。有一次把盛過“殺屁”水的盆子拿來喂貓,貓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不知是被熏暈了還是表示抗議。蟲子從水里撈出來瀝干后就開始烹飪,現(xiàn)在的做法是鍋里加足油鹽翻炒。小時候油是奢侈品,做屁蟲的鐵鍋里通常不放油,用小火慢慢炕。屁蟲的化工能力出類拔萃,可以想象是自帶油脂的。炕到黑里透黃時,頭、翅、腳都還在,但屁味已經(jīng)轉(zhuǎn)為焦香味,撒點鹽便大功告成了。大多人吃屁蟲是會去頭掐翅,無辜的蟲子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在下慈悲為懷,整個丟嘴里,享受完整的屁蟲在嘴里嘎吱的一聲。
齒蛉是另一種不需要坐飛機也能吃到的航空食品。齒蛉這學術的名字,是多年后在課外書里自我腦補學到的知識,那時只當它們是某種蛾子。家住城邊,出門不遠就是連片的稻田。夜里開燈,各種蛾子、飛蟲成群結(jié)隊飛進窗口。這世界有不請自來的食客,也不請自來。齒蛉頭部有三個單眼,足跗節(jié)是幾根圓柱,幾節(jié)觸角張牙舞爪起來,很是嚇人。更雷人的是它腹部的一對氣管鰓,末端的一對鉤狀臀足,還有雄齒蛉彎曲的上顎,長度是頭部的三倍!嘴巴再饞,看著這副尊容也實在下不了口,所以吃的是它們的后代。齒蛉雌蟲喜歡在水邊的葉子上產(chǎn)卵。蟲卵孵化后,幼蟲掉進水里,又長出鰓來,變身為魚蛉,俗稱夾夾蟲。夾夾蟲蛻變成齒蛉前需要在水里生活好幾年,跟螺螄一樣吸附在石塊底下。河溪里翻起石頭,剝下來裝瓶子里,帶回家油炸了吃。
比較常見的蟲子食材其實是蜂蛹。小時候很容易得到蜂蛹,除野地外,屋檐下和梁柱甚至臥室里有蜂做巢。蜂巢從開工到竣工,養(yǎng)出白白胖胖的蜂蛹來,得好幾個月,這段時間只能每天虎視眈眈看著。所謂守寡容易等吃難啊,要是蜂們意識到有雙饑渴的眼睛每天盯著它們的房子,扳著指頭算日子要吃它的后代,不知會作何感想,可能要死的心都有吧。收獲蜂蛹時,在竹竿上捆上一把干草或者報紙,點著了去熏蜂巢。蜂被火燒煙熏,嚇得落荒而逃,戳下的蜂巢就是戰(zhàn)利品了。如果不用煙熏這不樣文明的辦法,就拿竿子瞄準蜂巢,戳下來就撒丫子跑。巢掉地上,蜂無家可歸,嗡嗡嗡,抓狂一陣也就散了?;貋頁炱鸱涑?,可以直接生吃蜂蛹,也可以拿到廚房加工。
蜂蛹是很主流的野味,現(xiàn)在的農(nóng)家樂里不時能碰著,吃法百花齊放。早年在建筑行業(yè)混飯,從酷熱難當?shù)膸X南之地到天寒地凍的東北雪鄉(xiāng),吃過各種做法的蜂蛹。姜蔥炒、椒鹽焗、香炸、咸酥、煎蛋、五香煸炒,復雜點的還有蜂蛹生菜包、蜂蛹上玉樹、甘藍椒鹽蜂蛹盞、蜂蛹花仁羹等,數(shù)不勝數(shù)。各種做法里最喜歡蜂蛹煎蛋。雞蛋調(diào)成蛋汁,加入蜂蛹調(diào)拌均勻,油鍋燒到七八成熱,蜂蛹逐只舀進鍋文火煎熟,裝盤時撒些花椒粉。這樣吃起來外酥里嫩、鮮香可口,還保持了蜂蛹的原味。
小時候家里是燒柴火做飯的,因此常能吃到竹蛆跟柴蛆。竹蛆是竹蜂的后代。竹蜂在竹子的空洞產(chǎn)卵,孵化的幼蟲寄生在竹筒里,從竹尖逐節(jié)往下吃,吃到根部時變成肥肥白白、細眼睛小黑嘴的蛆蛆,圓滾滾的紡錘形體態(tài)豐腴性感,里面裝滿高蛋白和氨基酸。一根竹子有十幾二十米長,長途跋涉吃下來成為人類的盤中餐,真是來之不易。柴蛆是天牛的幼蟲,深藏在木頭里。小時候劈柴,看到木柴上有孔洞,手上掂著比較輕,就明白里面養(yǎng)了柴蛆。木頭劈開,蟲子挖出來,燒飯時順便放灶膛里煨熟吃了。
即使度過的是苦澀的日子,記憶偏偏帶著幾分溫馨。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們不要慶幸太早,也不要過度失望?;叵胄r候赤腳在田壟間跑著,兩眼尋找目標,嘴里叨叨著“蟲子啊蟲子,如果你炒著好吃,煨著也好吃,最好不要來見我”。時間如流水,如今回想起來,發(fā)現(xiàn)童年便天降吃貨之大任,達到了眼見為食的高境界,想來也是大器天成,足慰平生了。
責任編輯? ?丘曉蘭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