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我至今記得小叔的模樣?；ㄒr衫，喇叭褲，長長的鬢角像鉤子一樣緊貼面頰，有時斜背一把吉他，在小鎮(zhèn)的路上招搖而過——小叔是出了名的時髦青年，80年代流行的東西，沒有他不玩的。有一陣他迷上了霹靂舞，在爺爺?shù)牟藞@子里日夜苦練，踩壞了數(shù)棵矮腳青菜后，江湖有傳言：龍王廟出了個“霹靂舞王子”。爺爺常埋怨奶奶，把小叔寵成了廢材。

我喜歡和小叔一起玩。他大我十多歲，不太像長輩，倒像個大哥哥。春天捉螞蚱，夏天釣龍蝦，秋天摸柿子，冬天偷塘魚，很少有空手回家的時候。小叔告訴我，龍蝦喜歡拌了豬血的蚯蚓，甲魚最愛吃新鮮的豬肝。他咬著一根狗尾巴草，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走在田埂上。我拎著一鉛桶的戰(zhàn)利品，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后，像個快樂的跟屁蟲。

龍王廟路家的老幺，我奶奶的心頭肉，小鎮(zhèn)第一批浪蕩子弟，我的小叔。

我爸是鎮(zhèn)上另一個異端。作為家中長子，又是南方饑餓年代出生的罕見的大個子，二十歲出頭就長成一副四十歲的模樣。恢復(fù)高考第一年，我爸考取了師范，是鎮(zhèn)上唯一“考上學(xué)的”。小叔不像話的時候，我爺爺揍完，我爸接著揍，我奶奶不敢拉。所以小叔見到我爸有點(diǎn)怕，說長兄若父，大概就是這意思。有幾次小叔在我爸那里挨了揍，低眉臊眼的，看見我有點(diǎn)不好意思。過了一會兒，他悄悄用手肘捅我，阿去釣龍蝦？我點(diǎn)點(diǎn)頭，像一對難兄難弟。

我爺爺?shù)拇蛩闶牵尦踔挟厴I(yè)的小叔先晃蕩兩年，等他退休了，小叔頂替他進(jìn)“國二廠”。我爺爺是八級鉗工，老黨員，據(jù)說要不是脾氣臭，酒后愛打人，早當(dāng)廠長了。新任廠長是他徒弟，應(yīng)該會賣他這個面子。小叔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嘟囔，我才不去國二廠……我要做生意。我爺爺放下筷子，做什么生意？跟阿福、塌扁頭他們?nèi)ド钲谂c(diǎn)牛仔褲、電子表，不要太好賣！小叔眉飛色舞。你哪來的本錢？ 本錢嘛……你借我一點(diǎn)……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咣當(dāng)一聲，飯碗落地，像一個斬釘截鐵的句號。

我爺爺有充分的理由揍小叔一頓。國二廠的全稱是縣國營第二碾米廠，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髲S，進(jìn)廠就發(fā)兩套工作服、一雙翻毛皮大頭皮鞋。逢年過節(jié)，整箱整箱的國光蘋果、整條整條的大青魚停在倉庫里，等職工搬回家。

在我爺爺看來，那些做生意的，跑單幫的，不過是暫時鉆了政策的空子，國家早晚會回過頭來收拾這幫投機(jī)倒把的。我爺爺堅(jiān)信，個體戶再有錢，不過是一時風(fēng)光，國營大廠才是千秋萬代的。

那個下午，小叔給我釣了好多好多龍蝦，一個鉛桶裝不下，我跑去同學(xué)家又借了一個。我喜笑顏開，說夠了夠了，吃到明天都吃不完了。小叔也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說再釣幾個。

第二天小叔沒回家。我奶奶翻床頭柜，發(fā)現(xiàn)少了一百八十五塊錢。這不是小叔第一次離家出走了。這一回，小叔是跟阿福、塌扁頭他們一起走的，先從鎮(zhèn)北的長途汽車站坐車去上海，再乘綠皮火車去廣州。還沒出廣州火車站，小叔的錢和證件全被偷了。還被人打傷。小叔偷偷溜出醫(yī)院，扒上回程的火車，一路逃票回家。

彼時臘月，天寒地凍。大年三十晚上，大家正圍著桌子吃年夜飯，家里的狗突然狂吠。奶奶神色大變，摔下飯碗沖了出去，逮住了瑟瑟發(fā)抖的小叔。

過完正月十五，爺爺提著木棍，把小叔趕進(jìn)屋子。爺爺鎖上房門，吩咐“沒我的話，誰都不許進(jìn)來”。屋子里傳出鬼哭狼嚎，“爹爹，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咚咚咚敲門，門不開。我又跑去拉奶奶，讓她求爺爺手下留情。我怕爺爺把小叔打死了。

奶奶坐著，紋絲不動。突然間，暴起一嗓子——“打得好！”回頭一看，她滿臉淚水。打你個年少輕狂，打你個游手好閑，打你個不辭而別，打你個沒心沒肺。

后來，我爺爺拎一瓶瀘州大曲、一條紅殼子（牡丹）去了廠長家，一路上反復(fù)練習(xí)謙卑的表情。小叔提前進(jìn)了國二廠，成了電工班的一名學(xué)徒工。每天一身黃灰色電工制服，騎著自行車，蔫頭巴腦地跟著爺爺去上班，一路上不敢超過爺爺。小叔的主要工作是：換燈泡，給師傅遞煙泡開水，幫師傅扶梯子，聽師傅吹牛皮。就這樣安分了一年多，小叔又一次消失了。

傳言滿天飛。有人說他在上海城隍廟擺地攤，有人說他在珠海給老板拎包，更離譜的，說他加入了海南的黑幫，成了一名厲害角色。

每次得到消息，爺爺奶奶都匆忙趕去，然后一無所獲地回來。最遠(yuǎn)一次去了新疆哈密，只因?yàn)殡娨曅侣劺锏囊粋€側(cè)影像小叔。不知折騰了多少回，花了多少錢，十幾家報紙登了尋人啟事，都找不回這個任性的兒子。

有一天我去爺爺家。爺爺出門買煤球去了，奶奶一個人在家，桌上擺了一只鮮奶蛋糕。那時候的小鎮(zhèn)，蛋糕還是個稀罕事物。我歡呼一聲，撲了過去。等我大快朵頤，抹著嘴巴問奶奶，怎么知道我今天會來？ 奶奶笑了，今天是建國生日……便宜了你個小鬼。

十年過去了。國二廠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工資發(fā)不出來，工人只上半天班；老街上，顯赫一時的供銷社拆了，原址建起一座“溫州皮鞋城”。

關(guān)于小叔，有了些不好的傳言。有說他在煤礦出了事，幾十個人全部悶在井下；有說他死于黑幫械斗，尸體趁黑沉入海底。

奶奶怎么都不信。她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你小叔六歲時掉進(jìn)河里，差點(diǎn)送了命。那天奶奶在紡織廠上著班，突然一陣心口疼。她說母子連著心，真要出事了，做娘的一定感覺得到。

爺爺想起這個兒子就暴跳如雷，不是罵他沒出息，有家不敢回，就是罵他沒良心，賺了錢忘了爹娘。罵完癱坐在躺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漸漸地，我才明白，爺爺?shù)耐戳R何嘗不是一種自我安慰：情愿他是個孬種，情愿他忘恩負(fù)義，而不愿去相信更殘酷的結(jié)局——小叔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往年的年夜飯，桌上都會多放一副碗筷。從這一年開始，這副碗筷撤下了。

有一次，奶奶招招手叫我過去，我以為是什么好吃的，屁顛屁顛跑去一看，是一張我和小叔的合影。奶奶笑著說，他們怕我多想，把你小叔的照片都收掉了。這張是我偷偷留下來的，你看看，那時你幾歲。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我嬉皮笑臉地站在小叔身邊，個子剛過他的腰。小叔穿一件皮夾克，歪著頭，左手放我的肩上，像個好萊塢明星一樣神氣。大概是被撫摩過太多次，照片有點(diǎn)漫漶不清，像隔著無聲的風(fēng)雪。

爺爺老了。他不再大聲說話，不再發(fā)脾氣，不再昂首挺胸地巡視他的菜園子，像個土匪頭子一樣用力地吐痰。他的躺椅放在那張世界地圖前，一坐就是一下午。爺爺去世前，用力睜大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門口，瞳孔慢慢地散開。我知道，他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多想在他耳邊說，建國回來了。用一個彌天大謊，換他最后的安心?？墒俏覜]有。

突然間，哭聲四起。我也跟著哭了起來。我總覺得小叔會突然沖進(jìn)來，像電視里演的那樣，跪倒在爺爺?shù)撵`床前，哭喊著“我來晚了”。

奶奶的手顫抖著，合上了爺爺?shù)难劬?。從此絕口不提小叔。一場葬禮，宣告了兩個男人的死亡。

墻上掛著新拍的全家福，一大家子人簇?fù)碇棠?，祖孫四代，前后三排，站得密不透風(fēng)，不覺得少了一個人。奶奶瞇著眼睛，笑得很開心。

前年除夕，我和爸媽回老家陪奶奶守歲。奶奶在爺爺?shù)恼掌包c(diǎn)上三炷香，放上一碗他最愛吃的紅燒鱖魚。暮色昏黃，屋外的鞭炮開始此起彼伏。半夜，不知為什么醒了。我走出房間，看見院子的大門開著，零星的煙火，照著一個蒼老的背影。是奶奶。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像在等一個人。

佇立良久，奶奶輕輕地合上了大門，沒有插門閂。然后轉(zhuǎn)過身，慢慢地，拖著那條痛風(fēng)的左腿，走回房間。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我熟悉那些溫情小說的路數(shù)。我應(yīng)該躡手躡腳地跑出去，拉開大門，在門外弄幾個模糊不清的腳印，或者在門閂上放一個紅包。第二天早上，奶奶會以為小叔回來過。

可是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