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玲
(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 杭州 310018)
在前印刷時代,圖書生產方式是人工抄寫,唐代雖已處于抄本與印本的轉折期,但手工抄寫仍是主流,尤其在官方藏書機構中,大量的書手建制,多次集中大規(guī)模的抄寫活動,顯示著唐代對人工抄寫的認同與推崇。唐代藏書機構的抄書成果除了擴充機構內外藏書的體量,還承擔部分國家圖書出版發(fā)行任務,如賜予他國、賜予臣下、頒布定本等。為了保障抄寫任務高質高量完成,唐代各官方藏書機構對圖書抄寫環(huán)節(jié)控制有序,從抄寫人員的選任與考課,到物料的日常與非常供應,以及抄寫程序的控制,均顯示了唐代對機構內圖書生產活動的有效管理。
唐代處于圖書抄與印的交替時期,書法藝術的勃興、書法教育的系統(tǒng)化、仕途前景的確定、統(tǒng)治者的重視等原因,使得唐代官方圖書抄寫者的選任、考課等管理措施十分嚴謹。
唐代中央藏書機構在對官吏職位進行設置的時候,將各機構內的楷書、楷書手、御書手等吏員的職責定義為圖書抄寫,這主要依據《唐六典》《舊唐書·職官志》《新唐書·百官志》等資料總結而來。唐初秘書省改變了書手的流內地位,將其降等為流外官,基本職責為“抄寫御書”[1]297,其他機構書手的設置和職責與秘書省類似,相差的不過是名稱或者員額多少。從名稱上來說,秘書省稱楷書、楷書手或書手,集賢殿稱御書手、寫御書、書直,史館稱楷書、楷書手、寫國史楷書手,另外省部之中也有文書抄寫人員,或稱為書手、能書、群書手幾類。這些名號之間并不能通用,如“元和四年正月,減集賢寫御書一十人,付史館收管。史館奏,當館舊制,例只有楷書,無御書各額,請改正楷書。從之”[2]1108。根據學者考證,“其中,‘書手’是一般的稱謂,它可以代表其他幾類書手,楷書手、楷書是指以楷書見長的書手,御書手自然是‘皆經御簡’的御用書手,而能書、書直是其中比較特殊的一類,屬于直官系列。”[3]從書手的員額上來講,各機構各時期也大不相同,以集賢殿書院、史館、弘文館、秘書省為例,見表1。
表1 唐代官方藏書機構內書手員額表
1.2.1 抄寫人員的教育
唐代書法教育的成長是在唐朝統(tǒng)治者重教的大前提下展開,唐高祖、唐太宗兩位帝王尊學重教,建立起從地方到中央完備的教育體系,中央設置“一監(jiān)六學兩館”,其中書學教育的興起與發(fā)展規(guī)??涨?,遍布官學和私學兩大領域,書法教育與科舉入仕聯系起來,書手多由此獲得晉身技藝。書學首設于隋文帝時期,唐初廢置后,貞觀初復置書學,顯慶三年再廢,書學博士原隸屬于秘書省,龍朔二年復置于國子監(jiān),次年改隸屬于秘書省,同時國子監(jiān)內亦設置有書學博士兩人,教授“文武官八品已下及庶人子之為生者,以《石經》《說文》《字林》為專業(yè),余字書亦兼習之。石經三體書限三年業(yè)成,《說文》二年,《字林》一年”[1]561,每年招生三十人(元和年間改為十三人)。弘文館置學生三十人,由京內五品以上官子孫充,學習楷書。無論是官私書學,還是國子監(jiān)書學學生,弘文館生,其學習書法的主要內容是楷書和隸書,需達到“皆得正樣”的學習目標,而達到這一標準,就可以去參加科舉和應選書手。
1.2.2 抄寫人員的出身
唐代書手出身于社會各個階層,進入仕途有著不同的機遇,基本可總結為官府招募、門蔭、科舉、官府雇傭等幾種方式,如集賢院的寫御書與書直主要來源是“取前資、常選、三衛(wèi)、散官五品上子孫”[1]280。前資是指以前曾擔任過某種職事官,因考滿或其他原因停官待選者,書手成為其待選期間的一種出仕選擇;常選是指實行書法的考核,通過者成為書手,書手或是已經有書法學習經歷,如弘文館學生,或是經過“御簡”,皇帝當面考核通過任職;唐武德年間、貞觀年間、顯慶年間、開元天寶年間,社會招募形式多有出現,玄宗曾廣招天下能書者參與圖書的抄寫工作;門蔭者主要針對五品以上以及中下級官員子孫中善書者而言,貞觀元年唐太宗下敕“見任京官文武職事五品已上子有性愛學書及有書性者,聽于館內學書”[2]1115,并由書法家虞世南、歐陽詢教授楷書,后貞觀三年,秘書監(jiān)魏征選五品以上京官子孫中善書者為秘書省書手,前后因果關系明顯,后以門蔭進入書手成為一種入仕選擇,但官品的規(guī)定并不嚴格,如《唐文拾遺》卷四十九《大唐故左衛(wèi)翊衛(wèi)武騎尉王府君墓志銘并序》墓主人官七品,其次子義端則門蔭進入秘書省任御書手。
1.2.3 抄寫人員的遷轉
書手入職后經過數次考課即可進入流內任官,其中集賢院、史館、弘文館書手五考入流,秘書省書手八考入流。《大周故前尚方監(jiān)兼檢校司府少卿中山縣開國伯王公墓志銘并序》:“府君諱基,并州太原人也……年十有四,以貞觀十一年擢為蘭臺書手……以十八年隨牒授岐州岐陽縣尉……以垂拱元年除中大夫、守尚方少監(jiān)兼檢校東郡苑總監(jiān)、中山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以永昌元年除尚方監(jiān),余并如故……春秋七十有六,以長壽元年十月二日卒於私第?!盵4]2345-2346王基以秘書省書手入流,首任正九品下縣尉,之后一路升遷至從三品尚方監(jiān)(少府監(jiān))并中山縣開國伯(爵品正三品),仕途通達。對比中唐白居易仕途經歷,白居易三十一歲得中進士,授秘書省校書郎,三年后考制科,得授周至縣尉,王基十四歲流外書手,二十二歲八考入流得授縣尉,雖略有差別,但初唐時期書手也是一種很好的入仕手段,因此競爭非常激烈,非真有才者不能入列,如秘書省書手丁范擅長草書與隸書,“每國有綸冊,命君濡翰,累侍簪橐,有簡帝心”[4]4487,書法水平相當高超。
1.2.4 抄寫人員的考課
雖然各機構書手在考核年度上有所差別,如秘書省八考,集賢院五考,史館、弘文館或爭取五考,還會依據書手的出身,進行差別對待,“各有年限,依資甄敘”[1]280,但其考核程序和標準基本是確定的。首先依據入職時間確定是否可以參加當年年考,以二百日為界,以上參加,以下當年免考。書手的考核標準為“行能功過”,簡單來說就是任職機構按照當年實際的工作表現,列為四等:“清謹勤公,勘當明審為上;居官不怠,執(zhí)事無私為中;不勤其職,數有愆犯為下;背公向私,貪濁有狀為下下?!盵1]41每年的考核結果當面確認后,做成簿冊上報尚書省,年考的結果與其俸祿、前途緊密相關,“凡考,中上以上,每進一等,加祿一季;中中,守本祿;中下以下,每退一等,奪祿一季”[5]784;考下下,直接解任。年考以后就是任考,任考合格后,即可入流充選。除了正常的考核要求外,書手還會受到一些道德標準的要求,如敦煌文書中曾記載了一件書手因為酗酒、欠債與口出惡言而被免職的事件。
寫孝經判官安和子。右件人,在于行(?)累,負(?)眾別行,昨十□□商□致局席設末兒悉給贊諸蕃判官等差□著酒半甕,至今不與。又酒家征撮,比日之前,手寫大乘,口常穢言不斷,皆是牽萬翁婆祖父羞恥耆年。先因局席上眾言,后有穢言,罰得(?)問局席。安和為(違)眾例,還道媱母,別有人犯者,并甘心受罰。唯有安和云:我有口言說自由,扦你別人何事。慈烏耳亦猶有乳步(哺)之恩,父母養(yǎng)兒艱辛至甚。去有此言,媱母者,果何言歟。請詳察免眾例,請?zhí)幏?。[6]
據學者考證判官安和子為吐蕃絲綿部落人,為官方抄寫大乘佛經和《孝經》,因其言行不當,遭他人舉報,或被處分了事。
唐朝官方圖書抄寫活動有日常,有非常,因此在物資的供應上也呈現出兩種不同情況。
盛唐以前的日常,書手們的廚食、木炭等物料均由有寺供應。木炭由司農寺供應,《唐六典》記稱“其中書、門下、尚書省、御史臺、史館、集賢院別敕定名使并吏部、兵部入宿令史,中書、門下令史,諸楷書手寫書課,皆有炭料”[1]520,筆墨紙硯以及裝裱材料均由太府寺供應,其右藏署保藏四方所獻玉料、香料、各色紙張、墨丸、顏料、礬石、兔皮、狼皮、竹管、蠟燭等物,均屬于文化機構所需的物料用品。非常情況下,集中的圖書抄寫活動所需物料由專項專人來供應。比如開元年間,唐玄宗發(fā)起內庫、秘書省等機構的圖書大整理,其物資供應主要由太仆寺來負責,后因為秘書省圖書整理活動數年無功,“有司疲于供擬,太仆卿王毛仲奏罷內料”[5]4358,內料一詞就說明其供應渠道不同于以往的太府寺供應,而是專項專供,由于長期無結果,太仆寺長官申請停止物資供應。
安史之亂以后,中央財政吃緊,秘書省、集賢院等機構專門設置有捉錢人以滿足日常廚料等開銷。元和二年,集賢院的校書正字歸入秘書省,裁減直官五人、御書手十人。同年十月,財政仍然難以為繼,集賢院大學士武元衡奏請置捉錢人滿足集賢院日常開支,“以(集賢院)廚料欠少,更請本錢一千貫文,收利充用,置捉錢四人?!盵2]1121太和五年集賢院需要進行圖書??被顒?,校正人員從秘書省等處抽調,廚料物資則需要另外供應。這種捉錢人職位的設置并不是面向所有機構,需要提出申請,當然秘書省等藏書機構由于無任何額外收入的可能性,其設置此類籌錢位置是必須的,能有效補充經費差額。
貞元元年,禮部尚書李齊運奏:當司本錢至少,廚食闕絕,請準秘書省、大理寺例,取戶部闕職官錢二千貫文充本收利,以助公廚。允之。[2]1677
元和十年正月,御史臺奏:秘書省等三十二司,除疏理外,見在食利本錢,應見征納及續(xù)舉放,所收利錢,準敕并充添當司廨宇什物及令史驅使、官廚料等用……[2]1682
中唐以后,朝廷所開展的大型圖書??背瓕懟顒拥奈锪瞎查_始精打細算起來,除了考慮是否可行之外,還要考核崗位設置的必要性等因素,如貞元二年秘書監(jiān)劉太真選擇學者入省??本沤?,朝廷因職責和供應原因予以拒絕,后劉太真選擇了地方特供這樣的方式,還是進行了一次圖書抄寫和??被顒印?/p>
貞元二年七月,秘書監(jiān)劉太真上言:“請擇儒者,詳校九經于秘書省,令所司陳設及供食物?!痹壮间浧湔n效,從之。(議者謂秘書省有校書正字官十六員,職在校理。今授非其人,乃別求儒者詳定,費于供應,煩于官寮。太真之請,失之甚矣。尋阻眾議,果寢不行。)[2]1124
貞元二年秘書監(jiān)所奏請的圖書??被顒邮窃谠晁归_的圖書抄寫活動基礎上展開的,這次圖書抄寫活動,朝廷在正常供應之外,另外提供錢糧紙張,這些供應并非由中央支持,而是由地方諸道特事特供。那么這樣一來,對于物資的計較與管理就可能嚴格起來,如原本用來抄寫和??苯洉募Z錢紙張,圖書寫足時,尚有部分余錢,劉太真專門奏請用于史部圖書的抄寫供應。
(貞元)三年八月,秘書監(jiān)劉太真奏:“準貞元元年八月二日敕,當司權宜停減諸色糧外,紙數內停減四萬六千張。續(xù)準去年八月十四日敕,修寫經書,令諸道供寫書功糧錢。已有到日,見欲就功,伏請于停減四萬六千張內,卻供麻紙及書狀、藤紙一萬張,添寫經籍,其紙寫書足日,即請停?!譁式衲暾率巳针?,諸道供送當省寫經書,及??蔽褰泴W士等糧食錢,今緣召補楷書,未得解書人,元寫經書,其歷代史所有欠闕,寫經書畢日余錢,請?zhí)韺懯窌??!睆闹?。[2]1125
到了晚唐時期,李唐王室式微,無力統(tǒng)轄地方勢力,或有圖書建設的時候,錢料的供應已不能求助地方,如天復三年(903)羅袞上疏《請置官買書疏》,請求唐昭宗“出內庫財,於都下置官買書”[7],也許搜羅之后有抄寫,也或許如羅兗所言有編撰實錄的行為,但三年后唐朝覆滅,所有藏書蕩然全失,我們也無從考證唐昭宗是否從內庫出錢買書,是否支持了圖書???、抄寫與編撰,所有的唐朝官方藏書事業(yè),止步于五代之亂矣。
唐代官方藏書機構具有嚴格的書庫管理措施,職官制度上有秘書郎-典書、弘文館學士-典書、集賢殿知書官-典等職能相似的書庫官吏組合,程序管理上有圖書入庫造冊制度、出入庫記錄以及階段性的點庫制度,這些書庫管理措施與圖書抄寫活動緊密關聯,保障了國家藏書自入庫后,就可以開始進入圖書抄寫的程序之中。
藏書機構新進圖書入庫后,根據正副本制度,每本書籍應被復制為三冊,“凡四部之書,必立三本,曰正本、副本、貯本,以供進內及賜人。凡敕賜人書,秘書無本,皆別寫給之?!盵1]297根據正副本制度,書庫管理人員將應抄寫圖書種類和數量進行登記,提供給機構負責人,以便安排抄寫工作。負責人接到數據后,上報工作量,提請物資支援等,年末奏聞,并以此考核楷書等流外官吏。
開成元年七月,分察使奏,秘書省四庫見在雜舊書籍,共五萬六千四百七十六卷,并無文案及新寫書文歷。自今以后,所填補舊書及別寫新書并隨日???,并勒創(chuàng)立案,別置納歷,隨月申臺,并申分察使,每歲末課申數并具狀聞奏。敕旨:宜依。[2]1125
從史料可知,唐文宗開成以前,秘書省新到圖書及新寫圖書以及??眻D書并沒有單獨設立文案,但此前對于書庫所見新舊圖書每年都有年終統(tǒng)計,對藏書的增長數量進行記錄,如開元年間集賢院有關天寶年間的新增圖書統(tǒng)計,“從天寶三載至十四載。四庫續(xù)寫書又一萬六千八百三十二卷”[2]1119,登記時并未區(qū)分是新進圖書的抄寫還是已有舊書的抄寫,而是一并造簿登記,可推測開成以前的秘書省造簿方式應如是。唐文宗委派分察使考核藏書機構,認為秘書省的圖書登記方式存在缺陷,建議將抄寫、修補、典校等各項工作的履行分案記錄,并按月申報御史臺及相關御史分察使,年終官員考課以具體的數字為依據。這項改革措施直接將庫房管理與圖書抄寫進行關聯,藏書機構可有效梳理機構內的各項任務體量,進而安排具體工作,“(開成元年)九月敕,秘書省集賢院,應欠書四萬五千二百六十一卷,配諸道繕寫?!盵2]1125此后,秘書省、集賢院等藏書機構每年向御史臺奏明新的一年內應寫書的數量,以及未能完成的數量,以此為依據來確定經費物料的使用和職責的履行。
(大中)三年正月,秘書省據御史臺牒,準開成元年七月敕,應寫書及校勘書籍,至歲末聞奏者,令勒楷書等。從今年正月后,應寫書四百一十七卷。
(大中)四年二月,集賢院奏,大中三年正月一日以后至年終,寫完貯庫,及填缺書籍三百六十五卷,計用小麻紙一萬一千七百七十張。
(大中)五年正月,秘書省牒報御史臺,從今年正月已后,當司應??睍陌傥迨?。[2]646
藏書機構的文案登記制度使得圖書抄寫任務更加清晰,而嚴格的圖書出納管理更能讓藏書機構的官吏了解哪些圖書需要抄寫,確定的抄寫卷數與具體的抄寫對象相結合,共同構成了唐代官方書手的抄寫任務。
唐代入庫新書經過主事初步勘覆句檢之后,各書庫官吏造冊登記入庫進入收藏體系,但入庫圖書因為生產、傳播、收集等各種原因,其圖書外在形制不一,內容文字也難免舛誤,因此對入庫圖書的再處理十分必要。首先是??保煞譃閮煞N層次,一種是文字校勘,屬于藏書機構校正人員的日常工作;一種是學術??保蓹C構延引專家學者進行。??惫ぷ魍瓿珊螅瑘D書再次被標記入庫,等待抄寫。各機構內書手根據標記了解哪些圖書應該抄寫后,經過一定的手續(xù)從書庫中領取圖書進行抄寫,并進行抄寫記錄,大致應該是所抄寫圖書的借出時間、書名、卷書、歸還時間、抄寫人紙張數量等內容,以便核實工作量進行年終考課。在一部藏書經過書手的抄寫后,需要有校書郎、正字等官員對其進行校正處理,然后經過相關人員的確認,根據抄寫時期按照年號進行裝裱標記,在圖書簽、帶、帙、軸的顏色質地一定的情況下,“書庫管理者有意識地在顏色分類下采用軸頭形制的不同對圖書抄寫年代進行細分”[8],如“平頭漆書軸、紫檀云花軸、紫檀杵頭軸、白檀通身軸、仰心軸,軸一十七種”[9];利用裝裱上的顏色、材質、形態(tài)上的刻意區(qū)分,唐代書庫呈現出一目了然的藏書生長態(tài)勢,根據《唐會要·經籍》記載,天寶年間的集賢院藏書尚能明確分辨出“貞觀、永徽、麟德、乾封、總章、咸亨年奉詔繕寫”[2]644的圖書,可知其管理方式的有效性。抄寫圖書入庫后,一方面經過相關登記標識等庫房管理手續(xù)的處理,確認已抄寫副本,另一方面書庫藏書的正本與副本不同材質的書軸、帙采用對比強烈的顏色進行區(qū)分,以方便書庫管理和圖書抄寫任務的確定。
唐末亂季,官方藏書散佚殆盡,藏書機構的抄書工作環(huán)節(jié)無法實物驗證,但所幸敦煌文書中保留了部分唐代宮廷寫經,他們是由皇家組織,秘書省、將作監(jiān)等官員負責,或抽調弘文館、秘書省、左春坊、門下省等機構的書手、群書手進行抄寫而成的文書實物,其抄寫程序完整,工作環(huán)節(jié)銜接有度。因此通過敦煌文書中唐代實物,唐代官方藏書機構圖書抄寫的具體工作環(huán)節(jié)可管窺一二。
根據學者考證,敦煌文書中的宮廷寫經卷后有固定的格式,即“寫經列位”,羅列抄經時間、抄寫者、用紙數量、裝璜者、初校、再校、三校、詳閱、監(jiān)制,這一個格式可追溯至貞觀年間的玄奘譯經,其組織方式為唐代宮廷抄經活動繼承,成為慣例。以《妙法蓮華經》(圖1)為例,卷后寫經列位記載,該文書由秘書省楷書手孫玄爽于唐高宗上元三年(676年)五月十三日書寫完成,為《妙法蓮華經》卷五,用紙二十一張,裝璜手解集,初校化度寺僧法界,再校化度寺僧法界,三校化度寺僧法界,詳閱太原寺大德神符,詳閱太原寺大德嘉尚,詳閱太原寺主慧立,詳閱太原寺上座道成,判官司農寺上林署令李德,使朝散大夫守尚舍奉御閻玄道監(jiān)。
圖1 敦煌文書《妙法蓮華經》(圖像來源于網絡)
咸亨元年(671年)九月,武則天因生母楊氏去世,發(fā)愿抄寫《金剛般若經》《妙法蓮華經》各三千部,并將長安楊氏舊宅設為太原寺,調慧立任寺主、道成任上座,即文書中所出現的第三、第四詳校的擔任者,相繼任命虞昶、閻玄道兩人為使,向文感、李善德為判,“調集門下省、秘書省、弘文館、左春坊等機構的書手專任抄寫工作”[10],同時命西明寺等長安城中至少十七座寺院的僧人擔任經卷的初校、再校、三校,筆、墨、紙及裝潢用料由皇家專供。這次佛經的抄寫卷數達到二萬四千卷,時間從咸亨初持續(xù)到儀鳳年間近七年。留存至今的宮廷寫經中,可考“書手共有四十三人”[11],其中門下省群書手八人,弘文館楷書令史三人,秘書省楷書四人,左春坊楷書四人。從人員、物料、抄寫活動等方面判斷,敦煌文書中的宮廷寫經的工作程序較嚴謹,如成篇時間相差七年的經文,卷后的寫經列位格式固定,內容翔實,保留了清晰的抄寫、用紙、裝潢校對等版本信息。因此從留存的唐代宮廷寫經中,我們可以推斷唐代官方藏書機構內圖書抄寫程序亦是如此。
按照寫經的版本信息可推測,唐代圖書抄寫分為六個步驟,分別是:寫—裝—?!啞小O(jiān),但實際上的工作流程并非如此,而是抄寫—校對—詳閱—判—監(jiān)—裝潢,這是由當時的圖書形制——卷軸裝決定的。寫經活動先有書手按照佛經進行抄寫,以卷為單位,記錄抄寫人員、抄寫用紙、裝璜者、校閱者、判監(jiān)官員,寫經列位由書手書寫。那么可以推測的是,寫經活動的分工明確,已定的抄寫者抄寫對應的經文,其后續(xù)負責人員,如校閱、判監(jiān)是確定的,因此可由書手在一卷經書抄寫完畢后,提前將“寫經列位”標于卷末,寫經實物中前后一致的筆跡亦說明了此點。那么推測藏書機構內的圖書抄寫活動,亦是如此,機構內書庫多由專人分工負責,校正人員的任職在一定時間內也可固定,因此藏書抄寫一些信息或由書手提前寫好,或由書手空格后,相關人員校正之后填寫,無實物證明,僅為推測。新抄圖書經過校書郎正字進行文字校對、內容詳閱,之后則是裝潢。裝潢則由機構裝潢手根據所抄寫圖書卷數,“量為卷軸,以備披檢?!盵12]這項工作既是時時進行,又是階段性進行,時時進行說明整個藏書機構內的裝潢工作是不停歇的,階段性是指針對某一圖書的抄寫,它會根據抄寫進度,進行量體裝潢,追求卷軸所包涵圖書內容與卷次的完整性,便于負責人批閱和典藏利用。裝潢匠根據圖書內容,按照正副本、四部歸屬等典藏制度,選擇不同材質、不同顏色的軸、帶、帙、簽進行圖書裝潢制作。新抄寫圖書制作完畢后,應由中層官員如秘書郎、秘書丞等,進行檢查登記進入考核簿歷以及各庫見在圖書目錄,然后進入書庫,圖書抄寫工作環(huán)節(jié)至此完畢。每隔一段時間,或是每季,或是每年度,由高層官員如秘書少監(jiān)、秘書監(jiān)、文館大學士等機構長官,進行書庫藏書與登記情況的對比查閱及工作量的確定,完成圖書抄寫工作的審核與考課。唐代官方藏書機構內圖書抄寫整個程序嚴格、縝密,每個環(huán)節(jié)分工明確,保障了唐朝近三百年官方圖書抄寫活動的順利進行。
唐朝作為“寫本時代”的鼎盛期,圖書抄寫已不僅限于一種制作方式,更多蘊含了知識傳播和文化樹立的社會意義和歷史價值。唐代官方圖書抄寫活動一方面成就了藏書事業(yè)的繁盛,一方面也推動了圖書生產、傳播與商品化的進程。官方抄寫圖書版本精善,書法優(yōu)良,君王或將其作為賞賜,賜予他國與臣下,成為文化成果進入大眾傳播領域的契機;官方多次持續(xù)性的圖書抄寫活動,大量的書手招募需求,推動了書法教育的普及,書手入職同樣也是入仕的途徑,振奮了士子學書法的熱情,兩者相輔相成,造就了唐人普遍習字的歷史現實,民間亦涌現了大量以抄寫為業(yè)的書手,與官方書手較為純粹的抄書履職行為不同,“民間書手的抄書具有商業(yè)性和文化性的雙重特征?!盵3]105這樣,唐代書商與書手、讀者構成了圖書市場的主體,在商業(yè)利益與民眾需求的推動下,圖書市場較之前代有了跨越式的發(fā)展,圖書的裝幀方式逐漸多元化,開始從“圖書一體化”轉向書頁組合形式。以上發(fā)展隱約為印刷術的出現與普及奠定了先決條件。繁盛的唐代官方圖書抄寫活動,表現是奏響了“寫本時代”的最強音,但作用卻是為“印本時代”的到來打下了先期的基礎,歷史的美妙也盡在此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