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簡介:幼年時,她只是冷宮拾來的小花狗,肯為他剜骨解蠱。然而命途輾轉(zhuǎn),她轉(zhuǎn)換容顏身份,陪他、護他在這九重宮闕步步登基。到頭來,那么多刻骨銘心,都只為成全他開元明皇一生風(fēng)流。沒人知,他漫長的一生只用來愛過一個人的帝王孤心。
唐玄宗李隆基(685年9月8日—762年5月3日),唐垂拱元年(685年)八月,李隆基生于東都洛陽,生性英明果斷,多才多藝。初封楚王,后改封臨淄王?!杜f唐書·本紀(jì)》稱李隆基“多藝尤知音律,善八分書”。他是開元盛世的開啟者,也是中國書法史上著名的帝王書家之一,更是唐朝在位最長的皇帝。
楔子
人皆道世事如棋,殊不知天尊的星兜宮里有一塊寰宇蒼穹盤,摘星為棋,指點之間便是人間更迭,朝代興亡。
而我身為其中一枚棋子,游手好閑在蒼穹盤上。某夜,忽聽得我那朵閑得落灰的云騎阿阮忽然飛撲而來,告訴我天尊大人終于打算讓我下凡了!
我搓著小手,為自己終于等到投身滾滾紅塵的這一刻而激動不已??伤臀蚁陆绲陌⑷畋任疫€亢奮,居然重重地將我拋下了云頭。甫一入世,我就被人扼住了命運的后脖梗子。
“這不是冷宮里那只小花狗嗎?”一個小太監(jiān)的尖細(xì)嗓音響起的同時,剛剛從天上摔到人間的我,居然給匹配了一個圓滾滾、腿短短的狗子身體。
小太監(jiān)拎著宛如死狗般的我,與身旁的太監(jiān)一路小聲交談。我這才知道時下人間帝主姓武,竟是這天下的第一位女君。
“聽聞陛下認(rèn)定殿下的母妃竇氏和劉氏是受廢帝唆使才鬧出了這事。這次也是有意讓楚王殿下代父受過才突然打發(fā)小殿下去癘遷所附近的小廟祈?!駝t哪有這么巧的事,殿下一出宮就遇上患了疫病的人,當(dāng)晚就診出是染了疫癥……”
“要死了,這種話你還敢說出來?”年長的太監(jiān)打斷了小太監(jiān)的話,從小太監(jiān)手中抱過我:“往日你也受了我們楚王不少恩惠,現(xiàn)下他染病被關(guān)在華陽殿,便送你去陪陪小殿下吧!”
我一聽,急了。沒等我想好怎么脫困,門外的侍衛(wèi)已把門開了一條縫,小太監(jiān)將手中的食盒放進去的同時,我也被塞了進去。因為門縫太窄,我腦袋著地,重重地摔進內(nèi)殿。
我下意識地抬爪去撫額頭上的痛處,卻驚覺自己眉骨處有一塊突起的軟包,圓而韌軟。隨著我的按壓,還染著泥污的身體竟散發(fā)出一股如春煙細(xì)雨般的藥的氣息。
我立時想起曾在天尊府翻到過的那本《山海萬物錄》,上面曾載錄人間有一種類犬的異獸,名喚谷遺。與犬類最明顯的區(qū)別便是四腳細(xì)短,且眉心有塊赤紅軟骨……
我就說!我堂堂上界圣靈,怎么可能入世淪為一只小花狗!
這是一只谷遺的身子??!
我正暗自寬慰,卻聽得殿內(nèi)簾動步響?;璋档臒粲跋?,一個清瘦的少年穿簾而出。
“阿短?怎么是你?”少年眼中現(xiàn)出一抹驚喜之色,我愣了愣,阿短?
雖有心抗議,但我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四條確實又細(xì)又短的腿,只能仰頭無聲地哀嘆。
那晚,這小子因為疫病高熱不退,抱著我如同溺水之人抱住了逃生的浮木,死都不肯松手。他時而燒迷糊了看著我喊母妃;時而用大掌無意識地在我的頸下輕輕揉捏著。那種感覺很舒服,我一時間竟忘了躲避,在他的輕撫下竟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我悚然一驚,這孩子哪里是得了什么疫病,分明是中了盅毒啊。
轉(zhuǎn)念之間,我突然有所了悟。
上古時期,谷遺乃是天帝山的溪流穿山而孕之靈,眉心一塊“赤昧”骨是世間至凈至陽之物,可祛除一切蠱蟲邪豸。我一入世便得谷遺之軀,看來我此番入世之任便是自戕已身,解救眼前這個少年。然后我便魂歸天府,功成身退啊!
我立時滿殿翻跳,找到一把金絞剪,毫不猶豫地戳進自己的眉心取出“赤昧”,再“吭哧吭哧”地拖著有些失去靈便的身子到他面前。
癱軟在床的少年看見原本抱在懷里的狗子拿了把金絞剪將自己的額頭戳爛,嚇得面無人色,估摸著以為自己見鬼了。
我捧起“赤昧”,不由分說覆在他的眼前,揮爪在他的兩側(cè)眼窩處各劃出一道血痕。他竟也沒掙扎,僵直著身子索性閉上了眼。
“赤昧”一碰上他的血,空氣中便升騰起我先前在自己身上聞到過的那種氣息,且越發(fā)濃郁起來。眨眼間,骨上生煙,而他眼中的傷口處,開始源源不斷有淡粉色的血線飛蛾撲火般地爬向赤昧。卻在轉(zhuǎn)眼就被焚成一道紅煙,我心里著實松了一口氣。
我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輕舔他的眼角。我的唇齒間帶著微溫的奇怪的味道,充滿新奇感。
“你……”少年忽然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此時的我才意識到自己的靈識出了問題,我眼前一黑,心里的最后一個念頭很是不祥。
這種感覺,可不像是要飛升歸仙啊!
1.青梅且煮花雨
我再醒來時,是被一陣?yán)溆甏蛐训摹?/p>
我睜眼蒙了半晌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以一個極度奇怪的角度俯瞰一個……小土坑?
我猛地反應(yīng)過來,自己此刻竟是寄身于那“赤昧”靈骨中。這塊灰白色的軟骨被這小子命人打了個絡(luò)子配上流蘇掛在了腰間,而他自己正在一株湖邊垂柳旁面帶戚容地安葬我……先前借用過身體的那只谷遺。
我試著抻開手腳,元神竟毫無阻力地直接飄出了“赤昧”靈骨。我一時間大喜,以為得了自由,于是縱身掠起,試著騰云離去時,卻發(fā)現(xiàn)剛飛出去不到丈許便感覺呼吸困難。那獵獵寒風(fēng)吹落更似線刀繩刃,疼得我一個踉蹌,跌落在那棵垂柳上。想是我現(xiàn)下寄魂于“赤昧”靈骨中,抽身太遠失去靈力護持會損及元神。
當(dāng)下我有些認(rèn)命地坐在樹梢看著他不斷捧土灑向那條小氈毯,誰知我的視線剛越過李隆基的頭頂,他的動作便一頓,旋即居然毫無預(yù)警地抬頭朝我看來。
這一眼可把我嚇得不輕。
他那雙紅絲褪盡的眸子黑亮幽深,竟似一眼望進了我的內(nèi)心深處。最奇怪的是,我現(xiàn)下明明只有個虛化的元神,卻被他盯得打了一個激靈,身體瞬間就縮回了“赤昧”之中。
正驚魂未定間,有個小太監(jiān)忽然驚聲呼叫:“郡王!在這兒,殿下在這兒呢!”
李隆基恍若未聞地將小墳包攏好,直至身后撐著傘的壽春郡王李成器氣喘吁吁地追來,沉聲喚他:“三郎!”
“大哥!”李隆基這才站起來,接過小太監(jiān)遞來的帕子擦凈手后,第一時間便握緊了“赤昧”,指腹細(xì)細(xì)地摩娑,動作輕緩得讓我想起那晚他停在我脖頸上的揉捏。
“不是說你這小狗死得蹊蹺,最好燒掉……”李成器說到一半看著墳包,索性嘆了一聲,“罷了,現(xiàn)下便隨我回宮吧!”
李隆基點了點頭,便聽兄長又以異常嚴(yán)肅的口吻道:“三郎,此番宮里因你身染疫疾卻離奇康復(fù)已是流言四起,更有居心叵測者四處散播你是李唐皇室的真龍血脈,百毒不侵的言論。陛下若真因此又猜疑我們,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李隆基抿著嘴唇:“大哥,我曉得其中的厲害!”
李成器得他的應(yīng)允,這才拍了拍他的肩:“咱們都是皇祖母的嫡親孫兒,旁人怎么說是旁人的事。但你需謹(jǐn)記,沒有什么異獸靈骨,也沒有什么奇遇邪祟,你這次大病得愈全賴皇祖母為你耗盡珍寶藥材,懂嗎?”
李隆基沉默許久才點了點頭,用力攥緊了手中的“赤昧”。
自那以后,他行走坐立都將我貼身佩帶,就連睡覺也會將我置于床頭的瓷枕旁,或是將我握在掌心里。
我慢慢發(fā)現(xiàn),原來當(dāng)皇孫的日常,除了每天陪他那位廢帝父親在樂坊聽曲彈唱,便是看書學(xué)畫練字,比起天尊還要悶上三分。好在李隆基會的樂器極多,有一次陪他父王喝到薄醉微醺時,竟奪過樂工懷里的琵琶奏了一曲《宮墻柳》,模樣混似銜玉含金的紈绔兒郎。
我偶爾從“赤昧”中出來,借著月光偷偷看他,順便捉弄一下華陽殿中那幾個時常怠慢他的嬤嬤,惹得外間常有人言他這華陽殿鬧鬼。他聽了一點也不怕,只一本正經(jīng)地訓(xùn)斥一句多嘴的小太監(jiān),轉(zhuǎn)頭竟會抿著嘴唇露出不可抑止的低笑,顯是幸災(zāi)樂禍了。到后來,他那華陽殿中的宮人倒都成了他的心腹。
后來想來,他在宮中幽禁那幾年,其實是他過得最輕松自在的幾年。
有一回大雨滂沱的午后,他半開軒窗,一任雨霧潮濕地洇進書案時,我也大大咧咧地擠到羅漢榻上,探頭偷偷地跟他同看一本紙葉已泛黃的縣志。
縣志里有段書生與女鬼的纏綿情事被筆者寫得一波三折,引人入勝。我正看到精彩處,卻不防身前之人忽然合上書頁,放下書后離案站了起來。
我這才發(fā)覺他的呼吸微促,正狐疑間,他已揚聲命人備水,說是要沐浴更衣。不過酉時二刻,他這么早便沐?。?/p>
相伴數(shù)年,我早已從當(dāng)初一見他撩衣服去凈房就跑的純情小阿短,成長到如今可以面不改色了。隔著薄紗屏風(fēng),看著他的窄肩、細(xì)腰和翹臀,心中感慨今后不知這上好的身子要便宜了誰家姑娘。
只是今日的氣氛卻有些不對,雖是傍晚,因著天氣的緣故已是陰晦如夜。浴房四角均點了燈,熏籠上還烘著他要換洗的干凈衣服。他人都泡進浴桶里了,我卻忽然想起方才那縣志里書生與女鬼夜會時的香艷場面。
我雖為仙,可入世這么久,適當(dāng)?shù)匮芯恳幌履信眢w構(gòu)造的區(qū)別,參悟一下那女鬼為何會因一夜歡情便甘心為那書生魂飛煙消的玄機也不為過吧?
我這樣想著,元神已經(jīng)率先從屏風(fēng)旁探出頭來。
水汽氤氳,昔日的少年垂眸在浴桶中不知在想什么,臉上被熱氣騰出淡淡的紅暈,眉梢還有水珠順著臉龐滑下來。最奇怪的是,浴桶中的水紋竟是層層涌蕩……
“這浴桶怎么還有甩水的功能嗎?”我越發(fā)好奇,扒著浴桶邊緣便要往里瞧。結(jié)果身前一陣水響,李隆基倏然睜開眼睛,像做壞事被人發(fā)現(xiàn)的孩子一般一臉緊張地掉轉(zhuǎn)了身形。只是轉(zhuǎn)身時他漆黑的雙眸中分明有某種未褪的欲望,也說不上是怎么回事,我竟瞧得臉發(fā)熱,全身不自在起來。
“看不見我,看不見我!”我忽地站起來,安撫自己想松手逃離。結(jié)果只聽身后水聲一響,有個熱騰騰的身體居然就這樣靠向了我。不用回頭我也能感覺到,濕漉漉的水汽離我的腰背近在咫尺。
我忽然僵了手腳,只覺得一道灼熱的呼吸錯落而下,盡數(shù)撲打在我的頸窩,帶來一陣不可抑止的戰(zhàn)粟。我像被火燒屁股般地竄了出去,躲回“赤昧”的同時,竟似聽到一聲壓抑的輕笑。
我暗罵了一句“沒出息”,臉上卻是燙得自己都捂不下手。
2.一筆錦衣心事
李隆基訂婚那年,大周女帝武則天一道御旨接回了流放十四年的廬陵王李顯,并將其立為太子。李隆基的父親李旦則改立為“相王”,與兒子們一起結(jié)束了漫長的幽居深宮的日子。
婚約定下的前一晚,他才從相王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我眼見得他原本平靜帶笑的臉一瞬間變得慘白,旋即便跌坐在太師椅中,顫抖著聲音對李旦道:“兒臣還小,不想這么快娶妻!”
“你怎么這么糊涂!”相王忽地起身,燭火被帶得一撲一低。我心中也有些許震驚和愕然,或許也還摻雜了一些我不太明了的情緒。于是趁著他們父子爭執(zhí)時,我避往內(nèi)殿。雖然隱隱還能聽見二人各執(zhí)一詞,但我卻覺腦子好似有些無法思考。
我當(dāng)然知道人間男子成年娶妻皆是定律,只是不知原來他也這么快到了要娶親的年紀(jì)。
我無意識地仰面躺倒在他的床榻之上,隨手扯過被子便要蒙住臉。結(jié)果觸手竟碰到安放在床內(nèi)側(cè)的一卷畫軸。
我起身坐起,信手一抖便瞧見了畫中的人。
那是一個穿著一件水墨色黑白漸染綃紗裙的少女,坐在柳樹梢上,一頭墨玉般及腰長發(fā)被雨水打濕后貼在她的臉上和身上,瞳仁如同上好的松煙墨,正有些迷茫地看向畫紙外的人。最醒目的,是她眉心一塊菱形的妖紅,有一種近乎灼目的艷。
這不是……早年看他埋谷遺時的我嗎?
就在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觸到眉心的妖紅時,身后響起一個熟悉的男聲:“那是你為我剜骨解危時的印記!”
我難以置信地回頭,這才發(fā)現(xiàn)李隆基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正定定地看著我。
“你……你一直看得見我?”
“自你將那塊骨頭放在我眼前后,我便瞧得見你也聽得見你的聲音……”他看著我,目光幽遠如黛山連綿,“但除了我,其他人好似都看不見你!”
“難道是赤昧與你血息相通過,而我的元神正是以谷遺和赤昧為宿主,所以也便與你心意相連了?”想通了這層關(guān)系,我再聯(lián)想這些年來我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小動作,更是一陣臉熱。
“阿短!”他只是低低地喚了一聲這個久違的名字,他的指尖如要拂去染塵珠玉般小心翼翼地?fù)嵯蛭业念~頭,聲音喑啞,“還疼嗎?”
我搖頭如實地道:“不疼!”
“雖是透骨生寒,但我摸得到你……真好,我一直害怕,怕我一伸手碰上你你便會自我的指間消散……”他的手指自我的額間撫過,木光灼熱,難掩激動,“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很久了,當(dāng)年是你救的我,對不對?”
我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那會兒見你唇紅齒白,想吃你來著的……”
他輕笑一聲,忽然一把將我摟進懷里,再不停地喚我的名字:“阿短……我的阿短!”
這個從前便被我嫌棄的名字,竟如魔咒般將我困在他的懷中,連掙扎的意識都生不出來。我只覺新奇又心喜。
“我要娶妻了,阿短!”他話鋒一轉(zhuǎn),忽然幽幽地敲碎這一刻的溫暖。我一愣,他卻深吸一口氣,異常認(rèn)真且篤定地看著我,“我自出生數(shù)十載,沒有一日不是活在皇命的反復(fù)和推搡下,身份如此,婚姻如此。但是阿短……”他說到此處,撈過我的手貼在他的胸口:“我雖貴為皇孫,真正擁有的,不過是這顆心罷了!”
被他這樣一說,我只覺掌下的心臟真的在起伏。
“自當(dāng)年見你蒼白如雪卻妖紅溢散的一幕后,我這里便好似也被人剜了個洞。初時雖還有三分懼怕和猜疑,卻總是記起你。再后來,見你在我身旁出現(xiàn),見你替我出氣懲戒那些奴才,我便越發(fā)篤定,你不會傷害我!”
我活了幾千年,也未嘗試過被一個十幾歲的美貌少年郎當(dāng)面吐露心跡,所以脫口便極煞風(fēng)景地嘴硬了一句:“那時你還小,身上沒有幾兩肉,沒聽過養(yǎng)肥了再吃嗎?我饞你的身子也有好些年了,等再過個兩三年,你再高點、壯點……”我話說到一半,只覺眼前這個人的眼底幽光轉(zhuǎn)暗,頗似那莽原蒼狼。下一秒他將我撲在身下,微瞇雙眸,似威脅又似調(diào)笑:“給你機會,重新組織一下語言!”
我堂堂上界圣靈,怎能甘心被這么個毛頭小子騎在身上?
我扣住他的腰身,一個翻滾將他壓在身下,語帶挑釁:“你可知赤昧為何能救你?那是因為它是上古異獸谷遺的靈骨。上古異獸你懂不懂?就是一張開血盆大口,能吞下八個你……嗯!”
我的話音未落,雙唇被人狠狠地吻住。他的舌尖強勢有力地頂開我的齒關(guān),輾轉(zhuǎn)吮吻,大掌更是如鐵鉗般扣住我的腰肢,將我牢牢地鎖在他的身上。那架勢,確實是要一口吞下八個我的做派。
我只覺一股熱血直往上涌,忽然想起當(dāng)年下著雨的午后,陪他看的那本書。在他終于微微松手,讓我喘氣時,嘴欠地問了一句:“這便完了?”
“什么?”他的胸膛起伏得厲害,看著我的眼神讓我有三分猶豫。但可能我們天上來的物種都欠缺腦子這種東西。
我脫口道:“書上說的啊,唇齒相哺,交頸廝纏,寬衣解帶,同赴陽臺……”
他挑了挑眉,深吸了幾口氣,狠狠地咬了咬我的耳珠后才道:“你這妖女,休要胡說這等要命的話!”說著復(fù)又抱住我,捧起我的臉又親了幾下,沒了方才那種急迫和需索,反添了幾分溫柔繾綣,“我要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什么?”我被心頭那種前所未有的悸動影響,心不在焉地逃避他的視線。
他似是不滿我的閃躲,掌心貼上我的臉頰:“我今日把我的心給了你,聽?wèi){你怎樣對它。我知我現(xiàn)在的話像是螳臂擋車,但阿短你說得對,再等兩年,你且再等我兩年,待我長高了、長大了,長成一座山、一條河,能護你在身后、在心尖,你便會知道我今日所說皆是肺腑……”
因為他的這番話,一年后,他娶王氏過門時,我還偷偷趴到王府的屋頂上看了熱鬧。
他臨娶親前特意摘了從不離身的“赤昧”,還小心翼翼地試探我的情緒。見我跟沒事人一樣后,他是沉著臉走出去的。
我原也不覺有什么,但遠遠看著他牽著一個頭戴金鸞冠的女子走進正廳,滿園賓朋“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的議論不絕于耳后,心里竟像墜了一塊重石般悶得發(fā)慌。
“我這些年日夜相對只有一個他,約莫我來人間的使命便是護他一生。哪有如今中途加人的道理?雙倍工作量,也得雙倍俸銀??!人都不讓我做,算是怎么回事?”我憤恨地望天喊了兩句,心里仍是極不痛快,索性回到他的寢殿蒙頭大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聽得一陣交錯的腳步聲從屋外走了進來,卻發(fā)現(xiàn)窗外已是燈火闌珊。
房門“嘎吱”輕響了一聲,我不用回頭也知來的正是今天的新郎官,當(dāng)下拈酸嗔道:“今日賓客可都在議論,你這岳丈雖然只是小小的果毅都尉,可府兵頗雄又極受重用。他若知道你新婚之夜便將他女兒冷落一旁……”
“父王讓我與王家結(jié)親也確實是看中了這一點。但王仁皎既然愿意將掌上明珠嫁予我這個一貶再貶的臨淄王,可見他結(jié)親之心極誠?!鄙砗笾艘话褜⑽胰M懷中,低聲哄道,“清早出門時還只道你不會吃醋,卻原來只是后知后覺,醋得比尋常人慢些?”
“呸!”我沒好氣地啐了一口,心下卻很是眷戀這種賴在他懷中的感覺。
李隆基卻似看穿我心中的芥蒂,撫了撫我的頭:“我早前便命人送了封信與王家小姐,原以為她會拒了這門親事,沒想到她還是嫁了過來……既是她自己的選擇,我也懶得演戲了。”
“信?什么信?情書嗎?”我聽得一頭霧水。
他的手指在我的頭上輕敲了一下:“我告訴她當(dāng)年因為疫病的緣故,身子傷了根本。雖然僥幸撿回一條命,于男女之事上卻是不能行了!”
“不……不能行了?”我驀地愣住,下意識地往他身下瞧去,卻被他一把捧住臉,無奈地低喝道,“你往哪兒看?再這般胡鬧,信不信我真將你就地正法了?”
我一個眼風(fēng)斜飛著落下,原是嗔怒,他卻看得愣住,忽地喉間低吼了一聲“妖女”,旋即摟了我的腰又重重地吻上來。
3.恨為天家皇嗣
剛成親那兩年,因為在朝堂上武氏一族權(quán)傾朝野,李隆基這個被貶謫的李家人過得頗為艱難。本該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jì),他卻以皇孫之軀任尚輦奉御掌閑廄馬匹,整日在宮中馬廄看馬。
我怕他因此事郁郁難平,由衷地道:“我覺得你那位皇祖母如此待你,恰恰說明她識人有方,看出你有常人所不能及的英武和智慧,這才連再厲害的差事都不敢給你。你若和你那堂哥李重俊那般真是個酒囊飯袋,保管她不會如此忌憚你!”
李隆基停筆斜睨了我一眼:“我們阿短真是長進了,如今都會安慰人了?”
“那是!”我深以為然地抬高了下巴。
他笑得露出兩排白牙,伸手便要去彈我的額頭。豈料門房忽然來報,說是恒安王遞了名帖來求見李隆基。
“武攸止?”李隆基拿起名帖,眉峰一鎖,“他來做什么?”
我有些好奇女帝那邊的人怎么會主動來臨淄王府求見,于是偷偷跟去看熱鬧。
見到那位溫文爾雅的恒安王武攸止后才知,原來恒安王府有位五歲的小郡主,養(yǎng)在深閨竟也離奇地染上了疫癥。
恒安王滿面焦灼:“我今天一早便進宮請陛下允太醫(yī)過府為小女診治,陛下卻提及當(dāng)年王爺也曾染此癥卻離奇痊愈的舊事。陛下說當(dāng)年為您確診痊愈的紀(jì)太醫(yī)事后曾翻遍醫(yī)書,得知上古有種神獸名喚谷遺,形容類犬,但額前有骨名喚赤昧,可解一切蠱蟲邪豸。而當(dāng)年王爺?shù)钪写_曾有過一只死狗,恰好也是眉心被剜而死……”
我聽得膽戰(zhàn)心驚,當(dāng)我轉(zhuǎn)頭去看李隆基時,卻發(fā)現(xiàn)他眼底隱有暗潮,臉上卻依舊掛著笑:“我當(dāng)年病愈全靠皇祖母派出的一眾御醫(yī)盡心診治,殿中那只小狗不過是吠叫擾人。本王一時氣惱,扔了把絞剪,陰差陽錯傷致死。王爺所提的赤昧解毒之說,本王倒是頭回聽說?!?/p>
恒安王聞言,神色微變,起身沖著他一揖到底:“實不相瞞,陛下早留意過王爺你身上這塊佩飾,王爺此番若肯救小女一命,我也會回稟皇上,此物已毀于我手。但王爺若見死不救,只怕皇上遲早要把主意打到此物身上!”
幾乎在他的手指向“赤昧”的同時,李隆基的臉色終于轉(zhuǎn)為蒼白。
那日在去恒安府的馬車上,他手指不斷地摩挲著“赤昧”,面沉如水。
我小聲問他:“你那皇祖母此番怎么又故技重施,竟對自己娘家的親眷也下手了?”
李隆基冷哼了一聲:“恒安王的父親有位苗疆出身的妾室,我出宮染病那日是奉皇祖母之命,那日恰巧還在蓬萊殿見過她。事后聽聞她是在我染病期間扶正做了填房夫人。這苗婦此番再次出手,只怕不是皇祖母的授意,而是想弄死恒安王本人爭奪王府產(chǎn)業(yè)才對。”
我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這鐘鼎之家的后宅爭斗竟也如此血雨腥風(fēng)。
“皇祖母此人鐵腕石心,你老實告訴我,赤昧可還有神用?真能治好那武家小姐嗎?”?約莫是他看出了我眼里的驚愕,一把抱過我,“無論如何,我是絕對不會讓你落入旁人手中的!”
因為忌憚車外有人,我們的交談近乎耳語。而他這樣難得孩子氣的執(zhí)拗讓我覺得心都能融化在他懷里一般,只好哼了一聲算是答應(yīng)。
馬車恰在此時停住,車外有人輕聲提醒:“王爺,恒安王府到了!”
4.十年相思長短
景龍四年的夏天,是我與李隆基闊別的第十年。
十年前,李隆基在恒安王府親手將我置于那已是奄奄一息的小女娃的眉間時,我身周氣流急躥,竟是元神不穩(wěn),一陣眩暈后便徹底失去了意識。等我再醒來時,他早已告辭離開,而我卻成了恒安王府那位病重的小郡主——武落蘅。
這些年我真正成了個肉體凡胎的人,不再執(zhí)著于這趟人世輾轉(zhuǎn)到底有什么未知的使命在等著我,只是常常在夜闌人靜時,仿佛還能看見當(dāng)年芝蘭玉樹的少年李隆基于清淺的月光下吹奏一曲《相思調(diào)》。
一直在旁為我搖扇的宮女霜靈見我額角的汗打濕了宣紙,忙拿了棉帕來小心翼翼地吸去紙上的汗?jié)n。
我這才回過神,手邊是從前某人最常臨的《十七帖》,宮中歲月枯悶又無趣。
我沉下心來正要繼續(xù),照顧我飲食起居的女官臨秋姑姑卻臉色灰敗地從外面小跑進來,跌跪在我的面前:“郡主,皇上……皇上……駕崩了!”
好似平地起驚雷,我難以置信地看向她:“皇上春秋正盛,怎么可能呢?況且宮中不曾聽見喪鐘……”
臨秋急得直搖頭:“方才得到的消息,說是皇上已經(jīng)稱病數(shù)日不曾臨朝,神龍殿那邊有韋溫帶人把守,嚴(yán)禁閑雜人等接近。奴婢其實早前便隱約聽見風(fēng)聲,只是茲事體大,不敢妄言??煞讲盼夷翘t(yī)院的對食來了一趟,說是韋后秘不發(fā)喪另有所圖,讓咱們……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我苦笑道,“我們主仆無依無靠的,還能如何打算?”
“郡主,安樂公主甚得韋后歡心,從前宮中家宴相遇,安樂公主的駙馬武延秀對郡主也青眼有加。他與郡主到底一脈同宗,不如……”
“別說了!”我一聽到“武延秀”這三個字,便想起那人落在我身上宛如毒蛇般黏膩濕冷的眼光,周身一陣惡寒,“往日你們侍候我盡心盡力,殿中但有值錢的物什,你們自去取來都分了。自行離去吧,不用理我!”
臨秋和霜靈對視一眼后,同聲問道:“那郡主呢?”
我笑了笑,轉(zhuǎn)頭看了看窗外無法直視的驕陽:“生死有命,我選擇聽天由命!”
直到某天深夜,我于睡夢之中忽然聞得皇城之中人聲如海潮般翻涌而來,驚得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卻喚不回一個人。
外間喊殺聲四起,隱約還有將士的叫喊:“韋后毒殺先帝……共誅諸韋……”伴隨著刀劍相擊的聲音讓我有一瞬間愣怔,仿佛置身從前遙遙旁觀的烽煙時期。
“郡主,臨秋姑姑……臨秋姑姑走了,外面殺進來好多人。飛騎營的守衛(wèi)都去保護皇后等人了,兩頭人馬殺紅了眼……我們……我們也趕緊走吧!”霜靈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身上還背了個小包袱,見到還光著腳的我,便拉著我便往外狂奔。
我掙了掙,想告訴她這個時候跑只怕更危險??上н@孩子方寸大亂,慌亂中,我只覺霜靈的手心冰冷一片,腳下的宮磚地面卻還有著夏日被烈陽炙烤過的余溫。
可惜,我們倆剛跑出去沒多遠,便聽得馬蹄聲近,有人聲傳來:“大人,聽聞長慶殿中還住了個武氏余孽?鐘大人先前說過,摘韋氏首級者可得賞銀百兩,只不知這武氏余孽能不能也討個賞?”
霜靈的腳步一頓,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卻恰好踩在我的腳上。我猝不及防被絆了一下,膝頭前屈立時摔跪在地,掌心也在地上磨了一長條。膝頭一陣火辣辣的,我忍痛抬頭想讓霜靈別管我,卻正好看見她含糊地說了聲“對不住”后,便扔下我消失在了宮道另一側(cè)的小徑上。
我苦笑著搖頭,以手撐地好容易才爬起來。這時我才想起身上僅著了件單衣和輕涼透氣的冰紗長裙,裙擺自膝蓋處蹭破一圈,素衣長裙襯得點滴的紅分外打眼。而前方的月光下,已經(jīng)有人影緩緩逼近。
我輕嘆一聲,索性不跑了,挺直腰背定睛看去。
正前方一隊披甲將士里,當(dāng)先一騎白馬上赫然坐著一個英武的年輕男子。劍眉斜飛入鬢角,眉眼清冷如月華,盔帽銀芒襯得他棱角分明的瘦削臉龐分外完美,只那雙微抿的薄唇在看見我時微微翕動了兩下。
馬上的人目光閃爍,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竟是半晌不曾開口。
我鼻頭發(fā)酸,嗓子里如同哽了一塊軟骨,強裝鎮(zhèn)定地?fù)P了眉眼迎向他,朗聲道:“諸君不是欲取我首級換封賞嗎?武氏落蘅命如草芥,聽?wèi){各位橫鐮收割!”
四下里霎時一片寂靜,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脆如銀鉦,更聽見風(fēng)里傳來一聲熟稔入骨,恍若前世的輕喃:“阿短?”
5.零落朱紅成殤
四日后,少帝李重茂端坐太極殿,相王李旦與太平公主垂手束立于中宗棺柩旁,以左丞相劉幽求為首的百官齊聲山呼:“天下之心已歸相王!”
年幼的李重茂于是退位讓賢,天下風(fēng)動再換,相王李旦登基為帝,不日下旨李隆基被立為當(dāng)朝太子。
“再然后呢?”我飲下一口酸梅湯,聽李隆基將那日朝堂之上風(fēng)云雷動的一幕說得云淡風(fēng)輕,頗有些意猶未盡。
他低笑著將剛剝了紫皮的葡萄塞到我嘴里:“再然后,我不就來給武姑娘端茶遞水大獻殷勤了嗎?”
我忍俊不禁,斜瞥他一眼,以手托腮看著他今日似乎籠了輕愁卻強顏歡笑的臉,故意問道:“那日長慶殿外,你是真的一眼便認(rèn)出來了,還是見我如今這模樣周正、漂亮才盯著我瞧那么久的?”
“你信不信,不管你變成什么模樣,我都能一眼認(rèn)出你來?”他溫柔地拉過我的手腕,低頭略有些傷感地道,“當(dāng)年你突然消失再不現(xiàn)身令我方寸大亂,初時以為你是替武落蘅驅(qū)蠱累了,后來想到當(dāng)年你為我剜骨身死的情形心中又氣又怕大病了一場。我不能再在人前帶著‘赤昧,唯有夜夜將它系在脖子上,熨在我的胸口,時刻盼你再出現(xiàn),卻又覺得你大概永遠也不會回來了。這么多年了,只要一想起你,我滿心悔恨交織,愧痛難當(dāng)卻始終放不下……”
我見他提起舊事猶自黯然,心里也跟著揪成一團。正想著該如何開解勸慰,誰知他重重地一把將我拉入懷中:“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
“你想多了,我在宮中養(yǎng)尊處優(yōu)、逍遙自在,不知道多快活……”
“快活?”他的音量突然拔高,一把捏住我的手腕,“我因為尋不見你而萎靡頹廢時,你爹為了遵守與我的承諾,堅稱‘赤昧被他不慎落入煎藥的爐火焚毀,被皇祖母訓(xùn)誡而禁閉在府中,不久便英年早逝,至死都無人在意他究竟是被人毒害還是暗殺的。而你……”他抬起我腕上道道淺粉色的疤痕:“你被接入宮中,每隔七日被人取血一碗送至迎仙宮,只為滿足我那位一世爭強好勝的皇祖母戀棧皇權(quán)、渴望長生的貪欲。從六歲到十歲,直至她死去……”他滿目愧色地看著我,扣著我的大掌勒得我生疼,卻令我心底發(fā)酸。
這些年來,天下江山易主,我以武氏的身份在李唐皇權(quán)之下茍且偷生的日子確實不太好過。但每每想到他被他的皇帝叔叔外放潞州也絕計過得不太平時,都會無端生出在與他同甘共苦的欣慰之感,所以從來不覺得委屈。
然而此刻,他滿臉疼惜溫柔地提及我這些年的遭遇時,我才驚覺過去的這十年里我聽?wèi){世事推搡,根本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直到此際,被他摟在懷中的此際,玉髓石心才重新有了些溫度,一時間竟覺得眼底發(fā)酸,忙伸手?jǐn)堊∷碾p肩,哄孩子般故意逗他:“看把我們?nèi)尚奶鄢墒裁礃恿??傻孩子,我現(xiàn)在不是好端端地在這里嗎?有血有肉,要臉有臉,要胸有胸……”
他被我刻意挺胸的動作鬧了個哭笑不得,無奈地嘆了口氣,一只手順著我的下巴捧起我的臉,另一只手緊緊環(huán)住我的腰,一聲緊似一聲地叫我:“阿短,你回來了真好,你回來了就好!”
我被他綿密的輕喚弄得心酥腳軟,只無措地輕“嗯”了一聲,卻在脫口的一瞬間聽出;1曖昧的嬌軟。
眼前人的目光由激狂轉(zhuǎn)為沉黯,鼻尖相抵,雙唇不厭其煩地吮住我的唇瓣:“你是我的,十年前是,十年后仍是;做鬼是,做人也是;此生此世,遲遲早早,都是我的!我如今已是這李唐皇儲,明日我便去稟奏父皇,我要明媒正娶,鳳冠霞帔,迎我的阿短進我李家宗祠?!?/p>
我捏緊他襟前的衣料,滿面燒紅卻終于篤定開悟:“是,我是你的,我生就是為你而來的。從今往后,我是你的阿短,再不離開你……”
下期預(yù)告:深宮肯定要有宮斗才有意思,作為一枚棋子的仙子,是如何智斗太子妃的?又是如何守護李隆基,附身成了楊玉環(huán)的?精彩內(nèi)容請繼續(xù)關(guān)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