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三年前楓葉飄紅的深秋,我和女兒分開生活,父女之間不再有往日的親密。她來我的寓所,舉手投足有分寸,說話做事有禮貌,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客客氣氣。給她做點事,一口一個謝謝,待我以尊重,這尊重里暗藏閃閃寒光,把曾經(jīng)親融的關(guān)系推得越來越遠。
為了吸引女兒在我這里多待一時半會兒,我特意網(wǎng)購了一副高檔象棋。飯后,兩人靜坐,對弈,純物理意義的近距離,像一杯熱酒溫暖我冷得發(fā)顫的心。這樣的時光,當屬我余生中最難以忘懷的靜好。
在一起生活的時候,父女倆經(jīng)常玩的是五子棋,要是勝負比例太過懸殊,她會急得大哭,耍小孩子脾氣。而今,飛象走馬,女兒都不愿悔棋,落子無悔的謙謙君子風,在我倆之間劃出一道今生無法逾越的天河。
就算我居住的房子終將留給女兒,但她已打心底只把這處舊宅子當成爸爸的家。要來看我之前,她會在電話里語氣平淡地說:“我要去你家?!币o她送禮物的時候,拒絕的理由是——我家也有。你我之間,涇渭分明。
然而,沒有女兒的地方,何來家的感覺?
歧路口,歧路口,多想站在這里不走,至少女兒還在身邊,觸手可及,溫言暖語可相伴,可人生何處涼亭?一步邁出,分野由外在而內(nèi)心,聯(lián)結(jié)父女的紐帶,由緊變松,親人變成親戚,疏遠不可避免。
曾經(jīng)日夜陪伴,如今只怪歲月無情,距離冷冽,我每每念女兒,空蕩蕩的屋子無回應(yīng),有回音,頓時,心涼透,神失色。
王勃詩云:“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敝劣H如女兒,牽手只在她小時候,伴行只占她人生的一小段。人世間,所謂父母和子女一場,就算是再親密,也終將走到歧路口,上一刻,相互身依存,心倚靠,下一秒,各行其道,各自安好。
兩鬢已然全白,頭頂突顯地中海,身體無處不在提醒我,生活方向變,人生方法易,加法換減法,得把一切看淡,因為,生命已開始踏上歸途。女兒還有大把好時光,綺麗的人生等著她舉起如椽巨筆去描繪,美好的生活由她親手來創(chuàng)造。
歧路口,我跟女兒話別,道一聲尊重,這尊重里有我無盡的憂愁和酸楚;目送她遠行,看她的背影越來越小,這背影里有我不盡的牽掛和擔憂。
歧路口,寂寞深深獨孤影,一個人的晨昏,唯有吟誦念李白的詩句:“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眱号拖耧L起時飛上天的風箏,我們緊緊拽著絲線,期盼遠走高飛,卻又擔心一頭栽下來,跌得重,傷得深。風箏要飛得高,放手是最好的選擇;兒女要走得遠,放下是唯一的正確選項。
兒女是由我們帶到人世間來的,卻不為我們而來,他們屬于自己,屬于世界。世上所有的愛都是以聚合為目的,只有父母和子女之間的愛,是唯一的例外。父母和子女終將分別,早意識到人生終有歧路,早點趕到歧路口,分得早,分得徹底,對孩子才好,對世界才是最完美的交代。
或早或晚,父母和子女終將走到歧路口,各自把對方裝進心里,于“蕭蕭班馬鳴”的離情別緒中,“揮手自茲去”,祈禱來日無恙,今生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