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
轉(zhuǎn)眼,母親離開人世十年了。那年秋天,草木開始衰敗枯黃之時,父親的風(fēng)濕病驀地發(fā)作起來。日子推移,父親先前暴烈的脾氣也在消減。我發(fā)現(xiàn),沒有母親的日子里,父親過得郁郁寡歡。他不僅要做莊稼,要養(yǎng)豬養(yǎng)雞操持家務(wù),還要像個老婦一般戴著老花鏡縫縫補補……
父親以前是多么陽剛,多么強勢,現(xiàn)在卻變得這么瑣碎。他獨自承受著生活的折騰,有時無事可做,卻還顯得那么恍惚……我心里有了一種小小的惻隱,還有著幾分幸災(zāi)樂禍,要是你之前對母親好一些,何至于遭罪?
回首往事,我發(fā)現(xiàn),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的行為處事,有時候是偏激的。比如父親并非那么粗暴,多少時候,父親也流露著溫情。
生活,其實不是簡單的由此及彼。
我還記得,小時候家里窮得經(jīng)常幾個月吃不上一回肉,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的父親,偶爾去鄉(xiāng)上開會,會與同大隊的其他生產(chǎn)隊長一起在鄉(xiāng)上吃一頓飯。為了讓我們沾點葷腥,父親總厚著臉皮把子女帶去,混一頓飯。其實,每個生產(chǎn)隊長所得的飯菜都是均分的,父親是舍不得自己吃,而將那些飯菜讓給他帶去的兒女吃。如果父親在鄉(xiāng)上開一整天會而沒帶我或弟弟妹妹去的話,父親則會將飯菜裝進提前帶去的一個搪瓷盅盅里,帶回家跟一家人分享。
父親從集市上路過或辦事,無論是不是飯點,他都會在熱鬧的人潮中拖著孤獨的背影匆匆走過,從來舍不得花錢去飯店獨自享受。
一直以來,我都不喜歡吃魚,原因是小時候吃的魚太多了。
那些魚是冬天農(nóng)閑之時,父親去田里捕的。那時的水稻田魚不少。在冰雪寒霜的冬天,父親總是趁生產(chǎn)隊放假之時,將褲管扎得高高的,帶著溫暖的希冀,下到結(jié)著薄冰刺骨的水田里,左右開弓地用一根竹竿往排網(wǎng)里趕魚……就這樣,每當(dāng)他凍得鼻子紅紅,流著清鼻涕噴著熱氣赤腳歸來之時,總能帶回幾斤魚的收獲。
雖然有魚,但由于買不起做魚的油和調(diào)料,這些魚做熟的過程也談不上烹調(diào):或者用一點面粉調(diào)了之后煎來吃;或是直接用水煮。這樣做的魚是腥臭了一點兒,可一家人從魚身上得來的蛋白質(zhì)的補充。
掙脫固有的思維,這一刻,我驀然覺得,同樣怕腥,同樣不喜歡吃魚的父親能在那么寒冷的天氣下水打魚,腿凍得麻木徹骨不說,還經(jīng)常被田里的一些石子、樹枝戳得血淋淋,他心中如果沒有裝著這個家,會這么做嗎?
隨著年輪的增加,往事的痛感在隱退。我突然覺得,也許,自己不該在母親葬禮那天,說那句反對父親續(xù)弦的狠話。于是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父親說:“爸,你該找個老伴啊。這樣在你生病之時便會有人照顧。畢竟我們當(dāng)兒女的在外面工作,離你遠,你要有個啥事我們也不能及時照顧你?!?/p>
父親淡然一笑,似是事不關(guān)己:“我要找老伴的話,早就找了,何至于等到今天?”
“那你為啥不找呢?”
“雖然你媽不在了,我生活得很孤單,但我從未想過要另找老伴。原因很簡單,一是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你媽更好的女人了;二是我在你媽去世后就找老伴的話,你和你的弟弟妹妹三個人沒有成家。所以,我當(dāng)年就打定主意,你媽去世后我無論過得多么凄涼,多么困難,也不再找老伴?!?/p>
“三兒,我知道你埋怨爸,覺得爸打你的次數(shù)不少??墒悄阆奶炜倫弁低等パ咛晾镉斡?,怕你被淹死,我總是叮囑你別去你卻不聽,我不體罰你行嗎?你個性強,總是在和小朋友玩的時候與人打架,我教你和睦待人,你又不聽,我不懲戒你行嗎?你別恨爸,等有一天你也當(dāng)了父親,就會知道,天下父親沒有不心疼孩子的?!?/p>
父親這從未對外人道過的諾言,像一雙強勁有力的手,猛然撕扯著我尚未愈合自艾自憐的傷口,和經(jīng)年累月的誤解,我一下子愣住了,原來心硬如鐵沒少揍我的父親,內(nèi)心是這么愛我們啊。
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重新認識父親,認識父愛。
“爸,別說了……”我輕輕地說。
沒錯,父親的話柔軟了我,滋補了我一直缺失的愛,并使一種悔意鋪陳在我的周圍。成長歲月里父子間哭笑不能的尷尬總是如影隨形。我又不得不承認,父親的吃苦耐勞影響了我的性格,剛直不阿磨礪出的我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