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開泉
陪父親守莊稼,是一時興起,有且只有這么一回經歷。
事情還得從高中那會說起。每到中秋,學校都會放假。下午放學鈴聲一響,我就急忙背著書包往縣城汽車站跑去,生怕錯過最后一趟開往村莊的公共汽車。那會已近公歷十月,等我趕到汽車站,幸運地擠上最后一趟公共汽車,側身望向窗外時,才發(fā)現(xiàn)天已是灰蒙蒙的了。
家在江西婺源一座偏遠的山腰上,離縣城有近40 公里的路程。汽車只在山腳下???,剩下的一段山路,要自己走上去。那會青春年少,又恰逢放假,心情激動,挎著個書包,三步并作兩步,沒一會兒就走到了家門口。
暗黃的燈光下,父親正在門口擺弄一根竹子。他先是把竹子從中間鋸開,又接連鋸了三段一米多長的竹筒子,敲敲打打了一陣,選中一節(jié)敲擊聲清亮脆耳的竹筒子,而后對著竹節(jié)錘打??吹轿襾砹耍f了句“你回來了,趕緊去吃飯吧”,又繼續(xù)忙他的活兒。父親就是這種性格,話不多,整天埋頭干活。母親聞聲,連忙把飯菜從熱鍋里端出來,見到我又是笑又是寒暄,跟父親完全是兩種性格。
我問母親:“父親在忙啥呢?”“還能有啥,還不是為了守那幾分田,趕走害人的野豬。”提到野豬,母親剛才的笑臉馬上就變成了一臉愁容。我一聽明白了,父親一定又在研制守莊稼的新式工具。自從國家實施了野生動物保護政策,把野豬保護起來不讓打之后,野豬隊伍迅速龐大起來,它們拖家?guī)Э?,到處找吃的,玉米、紅薯、土豆、花生、稻子……見啥吃啥,一點都不挑食,好像這些是農戶專門為它們種植的口糧。確也奇怪,這幾年豺、狼等野豬的天敵好像忽然消失了一樣,原本見到人就躲的野豬,現(xiàn)在一躍成為山大王了,趾高氣揚地把農戶的田地看作它們的地盤了。
這還了得!我對父親說:“今晚,我陪你去山上趕野豬?!闭f這話的時候,心里激蕩的不僅是對野豬坑害莊稼的氣憤,還有一絲新奇。
父親猶疑了一會兒,說道:“好,正好我缺個幫手。不過不是現(xiàn)在,是明天凌晨兩三點鐘出發(fā),你起得來嗎?”
“沒問題!”聽到父親說要我做幫手,我瞬間覺得這次任務很神圣,立馬回答道。
稻田的位置我知道。那是需要翻過一座風水塢(遍布墓地的山丘),再翻過一座栽滿油茶樹的山才能到達的一處山坳。提起這個風水塢,只有在每年的清明節(jié)這一天,山上會擠滿掃墓的人,場面有點熱鬧,其他時間冷冷清清,有時候風從狹小的、類似隧道的山坳小路里吹過時,還會發(fā)出“嗚……嗚……”的嘯聲,偶爾路過的人,也會不自覺地加快腳步,急速穿過此處。白天尚且如此,這要是在深夜……我這個人雖然崇尚科學,但是從小就愛看驚悚片、僵尸片,每每看完,腦袋里總會幻想鬼的樣子,以致看到陰暗處若隱若現(xiàn)的物體或者隨風而動的影子,又或者有異樣的聲音出現(xiàn),我就會后脊發(fā)涼、心跳加速、全身發(fā)抖,恨不能大叫一聲——鬼呀!
想到這里,剛激起的趕野豬守莊稼的熱情瞬間消失了一半,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再看一旁的父親,依舊在那兒趕制他新研究出來的工具。這是一款借助杠桿原理研制出來的間歇性發(fā)聲工具。材料首先是竹筒,竹筒尾端削成斜口,竹筒首端保留竹節(jié),中間部分竹節(jié)打通。在竹子中間部分尋找合適的支點,讓它既能在自然狀態(tài)下保持首端下沉、尾端上翹,又能在注滿水后尾端下沉倒水,首端向上翹起;待水流完后,首端又能依靠重力迅速落下,敲擊擺放在正下方的石頭,以此產生“梆……”的聲響。敲石聲時落時起,晝夜不息。
為了守莊稼,父親和野豬斗智斗勇多年了,印象中這是他研制的第三代工具。第一代工具是稻草人,即用稻稈扎成人形,再披上幾件破爛的彩色衣服。不過這個稻草人是無聲的,又是靜止的,所以很快就敗下陣來。第二代工具是瓶子撞擊發(fā)聲器,即把一大一小兩個空瓶系在竹竿的末梢,竹竿根部插在田里,讓兩個瓶子隨風撞擊,發(fā)出“丁零當啷”的響聲。這玩意兒,開始還好用,野豬一聽到異響,立馬警覺起來,一溜煙跑了。可是它響聲太小,覆蓋面窄;再者野豬聽慣了,也就不怕了,所以也是收效甚微。這第三代工具效果如何,誰也說不好??粗?0 多歲身材細瘦、頭發(fā)已白、無數(shù)次孤身一人去田間地頭守莊稼的父親,我又怎么忍心退縮呢?
“醒醒,起床準備出發(fā)了……”數(shù)小時后,父親來到我床前,將我叫醒。我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到窗前一看,天還是黑乎乎的,借著堂前的燈看向時鐘,才凌晨兩點半?!斑@也太早了吧!”我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道。“下半夜是野豬最猖狂、最有破壞力的時候,就是這個點去守莊稼才有用?!备赣H看穿了我的心思。好在有心理準備,我穿好衣服,洗漱好,吃了點母親早已備好的吃食,就和父親打著手電筒出發(fā)了。
家在山腰上,出了門就是山。秋天的山風,涼中夾著冷意,吹到臉上,令人神清氣爽,困意全無。一輪滿月掛在當空,皎潔的月光傾瀉到大地上,像是在給我們指路;漫天的星星閃爍著光芒,一切顯得那么寧靜、神秘。父親在前,我在后,我們穿過村口的亭子、山前的湖泊,一路向東邊的山坳進發(fā)。爬過一段上坡的山路,就來到了風水塢,這是我們的必經之地。彎彎曲曲的小路兩旁,一座座墳墓是那么顯眼,每走過一處,就感覺后背有雙眼睛在盯著我。我不禁感到頭皮發(fā)麻,大氣不敢喘,更不敢回頭,只想跟緊父親的步伐,快些穿過這條令人驚悚的山路。
“前面就到油茶樹林了?!币宦飞傺怨颜Z的父親開口說道。我抬頭看向遠方,果然,一棵棵、一排排油茶樹站立在山頭,在月光的映襯下,樹葉閃著淡淡的白光。我知道,父親這是在示意我,我們已經走出了風水塢。我長舒了一口氣,心情豁然開朗起來。
“油茶籽現(xiàn)在還在生長,等到十月底成熟了,可又有得忙咯……”父親和我嘮起嗑來。
“沒事,周末我回來幫你摘,最大的那棵樹讓我來爬?!蔽覍W著大人,吹起了牛。
“哈哈……好的,就怕你到時候累得嗷嗷叫!”
“我不怕累。”
…………
穿過油茶樹林,我們來到了一片山坳處。父親在這片狹長地帶種植了近四分田的晚稻。稻子已經抽了穗,青中帶黃,再過些天就可以收割了。收割前的這段時間,尤其要注意防范野豬,因為它們的鼻子可靈了,幾公里外都聞得到稻香。要是被它們拖家?guī)Э趤砉忸櫼淮?,半年的辛苦就白費了。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顯然野豬還沒有來過。父親在田埂上來回踱步,四處觀望。而后,他指著一處靠近水源的平坦地帶說道:“就是這了。”
我趕緊起身將工具搬到父親指定的地方,配合他安裝。父親在地上平行地插上兩根樹杈,然后在竹筒支點位置安裝一根橫桿,并將橫桿安放在兩根樹杈上。隨后調整好竹筒的位置,使其保持首端下沉、尾端上翹。
“好了,你現(xiàn)在去找塊石頭來,我拿水管去溪流上游引水,我們分工合作?!备赣H向我下達了任務。
“好的,找塊石頭還不容易嗎?”我滿口答應。不過,我一會兒就犯難了,這田間地頭,都是常年耕種的泥土,石頭還真不多。我跟哨兵一樣,打著手電筒,睜大眼睛四處察看,生怕錯過了“獵物”。在田埂拐角的放水口,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正躺在那兒,折射著朦朧的月光。我小跑過去俯身一看,石頭中部平坦,四周圓滑,大小適中,是塊好材料。我大喜過望,連忙將它搬到安裝點。此時的父親,也固定好了溪流那端的水管,一股潺潺的水流,順著水管一路歡歌,直瀉下來。
“嗯,石頭不錯!”父親說完,便將石頭墊到竹筒首端下方,而后將水管出水口對準竹筒尾端的斜口,水流不偏不倚,正中斜口。第三代工具正式啟動了。我屏息凝神,靜靜看著,就好像等待一場大戲上演。
涓涓細流順著竹筒斜口往里灌,10秒、20秒、30秒……到了50秒的時候,原本下沉的竹筒首端開始騰空了,慢慢地往上揚,等到首末兩端處于同一水平線時,水流不再往里奔騰,而是順勢倒灌,順著斜口“嘩啦”一聲傾瀉而下,首端乘勢迅速上揚,待水流瀉空,它則有如“如來神掌”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猛直下,與正下方的石頭發(fā)生撞擊,發(fā)出“梆”的一聲脆響。
這一響可了不得!原本此起彼伏、井然有序的蛙叫聲,突然跟炸了鍋一樣,“呱呱呱呱……”喧鬧起來了;遠處樹梢上休息的鳥兒,也撲棱著翅膀,發(fā)出各式叫聲……
“哈哈,成功了!”我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應聲說道。靜謐的山坳里,傳來了“梆……梆……”的回音,很是好聽。“這聲響,估計方圓五里都能聽到?!?/p>
“嗯,還不錯,希望能嚇走野豬,別來這搗亂?!备赣H臉上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水在流,竹筒在運轉,“梆梆”聲有節(jié)奏地傳出。父親坐在田埂邊,蹺起二郎腿,拿出一包香煙,點上一根,瞇著眼自顧自地抽了起來。
“這個東西叫什么?”我指著竹筒問道。
“我沒文化,取不來名,要不你給取個名?”
“嗯……就叫它‘自動梆梆筒’,怎么樣?”我眉飛色舞地說道。
“好,就叫它‘自動梆梆筒’,這里面可有你的一份功勞!”父親深吸一口煙,吐著煙圈說道。
“哈哈……”
我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直到天色放亮,近處草木上氤氳著水汽,遠處的群山也揭開薄薄的霧紗的時候,父親說道:“好了,我們回去吧,野豬今天不會來了。”
回去的路上,父親跟我說了一個他親身經歷的趕野豬的故事。那是頭一年,父親和往常一樣,在后半夜來山坳里守莊稼。當他剛到山坳,還沒來得及歇息的時候,突然聽到稻田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仔細一聽,還有拱水稻、打滾的聲音。不得了,一定是野豬群來糟蹋水稻了。情急之下,父親連忙大聲呼道:“嗚噓……嗚噓……”突如其來的人聲,讓野豬們驚嚇不已,它們立馬四處奔散。其中,有一股“沙沙”的聲響離父親越來越近。明白過來的父親,立馬撒腿就跑,待跑出油茶樹林,聽到后面沒有動靜了,父親才敢停下來,大口喘氣。父親說的時候,還神情緊張、呼吸急促。顯然,想到那一幕,他還是有些后怕的。
順著山間小道,一路往回走,“梆梆”聲離我越來越遠??邕^油茶樹林,穿過風水塢,我們走到了山前的水塘邊?;赝L水塢,我問父親:“你一個人走夜路不害怕嗎?”
“怕自然會怕,但是一個人出門做的是正當?shù)氖?,而不是偷雞摸狗的事,祖宗也會護佑你的。”
“噢……”我若有所思。
那天下午,我就回學校去了,從那以后到如今快而立之年的我,再也沒有陪父親守過莊稼。而隨著國家稻種品質的改進、畝產的提高,父親也由種植早晚雙季稻變?yōu)榉N植單季稻;再后來進入新時代,人們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了,年輕人也進城上班了,山腳下寬闊平坦、土質肥沃的稻田多有閑置,父親見不得好田被糟蹋,于是承包了幾畝馬路邊的水田。
如今,山坳里的田栽上了油茶樹,父親也不用再守莊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