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志熙
摘 :《論語》的有些語錄記載過簡,言說線索不甚明了,語境不很清楚,加之傳統(tǒng)訓詁缺乏語法、語境意識,不免望文生訓或曲說求通之處,所以平易近人的《論語》仍有些語句長期得不到恰當理解。本文對其中“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等六個疑難句,在梳理其解釋史癥結(jié)的基礎(chǔ)上,努力還原具體語境并聯(lián)系《論語》及孔子思想的整體,嘗試給予新的解讀,文末并重申了孔子基于人性覺悟的道德格言的具體普遍性。
關(guān)鍵詞:《論語》 疑難句 思無邪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的本義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出自《為政》篇,是孔子對《詩三百》的總評。
“思無邪”原是《詩經(jīng)》魯頌《駟》詩的成句。《駟》詩四章,每章最后兩句分別作“思無疆,思馬斯臧”“思無期,思馬斯才”“思無數(shù),思馬斯作”和“思無邪,思馬斯徂”??子诖颂幃斒墙栌谩恶啞吩姵烧Z,并且是“斷章取義”的引用——“思”在《駟》里原是無意義的句首語助詞,但孔子引來論詩時,“思”則變成了有意義的實詞,由此,“思無邪”成了孔子對《詩三百》的總評,也是他的詩學總論。按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并不難解,歷來的解說卻幾乎一致地將它道德化。蓋自《毛詩序》強調(diào)“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以來,這種道德化的趨向就成為對“思無邪”的解釋導向。現(xiàn)存最早的是東漢包咸的解釋,包咸《論語包氏章句》已佚,但何晏《論語集解》的皇侃疏還保存了包咸對“思無邪”的解釋:“包曰:歸于正?!保ㄞD(zhuǎn)引自1-165)皇疏進一步聯(lián)系《為政》篇的首章“為政以德”并引魏衛(wèi)灌的解釋,從而對“思無邪”做出了這樣的道德化疏解:“此章舉《詩》證為政以德之事也。《詩》雖三百篇之多、六義之廣,而唯用‘思無邪之一言以當三百篇之理也?!詾檎?,唯思于無邪,無邪則歸于正也。衛(wèi)灌云:‘不曰思正而曰思無邪,明正無所思邪,邪去,則合于正也?!保ㄞD(zhuǎn)引自1-166)邢疏亦謂:“此章言為政之道在于去邪歸正,故舉詩要當一句以言之……曰‘思無邪者,此《詩》之一言,魯頌《駟》篇文也。詩之為體,論勸頌德,止僻防邪,大抵皆歸于正,故此一句可以當之也?!保?-320)從二程到朱子仍然沿著這個道德化的方向解釋“思無邪”,但也開始對這個正統(tǒng)的解釋有所反思。如朱子《論語集注》對“思無邪”的解釋是:“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fā)入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其用歸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然其言微婉,且或各因一事而發(fā),求其直指全體,則未有若此之明且盡者。故夫子言《詩》三百篇,而惟此一言足以盡蓋其義,其示人之意亦深切矣?!保?53-54)然后朱子又引程子之言曰:“‘思無邪者,誠也。”(轉(zhuǎn)引自3-54)有趣的是,朱子既是嚴于倫理的理學家,又是博學的語文學家,他顯然意識到《詩經(jīng)》的復雜性,誠所謂詩有正者有不正者,于是朱子轉(zhuǎn)而強調(diào)它們對讀者各有道德上的感發(fā)或懲創(chuàng)作用,而其結(jié)果都可以使讀者歸于正——“其用歸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這解釋就不免迂回曲折了。程子則不愿細究而以簡馭繁,斷言:“‘思無邪者,誠也?!边@一字解仍然堅守著理學家正心誠意的道德思路,而問題也從此埋下,遲早要爆發(fā)。
劉寶楠《論語正義》就修正朱子之論而認同孔子刪詩之說,強調(diào)感發(fā)懲創(chuàng)原是作詩者之初心:“今直曰‘詩三百,是論《詩》,非論讀《詩》也。蓋當巡狩采詩,兼陳美刺,而時俗之貞淫見焉。及其比音人樂,誦自瞽矇,而后王之法戒昭焉。故俗有淳漓,詞有正變,而原夫作者之初,則發(fā)于感發(fā)懲創(chuàng)之心,故曰‘思無邪也?!保?-40)近人鄭浩《論語集解述要》則認為“思”無義,“邪”是“虛、徐”的意思,“無邪”即“無虛徐,則心無他騖”,于是對“思無邪”另提“別解”道:“夫子蓋言詩三百篇,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徐之意,即所謂‘詩言志者,此三百篇之所同也,故曰‘一言以蔽之。惟詩人性情千古如照,故讀者易收感發(fā)之效。若夫《詩》之是非得失,則在乎知人論世,而非此章論《詩》之本旨也。《集注》惟不考‘邪為虛徐,又無奈其有淫詩何,遂不得不迂回其辭,為‘善者感發(fā)善心,惡者懲創(chuàng)逸志之語。后人又以《集注》之迂回難通也,遂有淫詩本為孔子刪棄,乃后人舉以湊足三百之語。又有淫詩本非淫,乃詩人假托男女相約之語。因此字之不明,糾紛至今未已?!保ㄞD(zhuǎn)引自5-86-87)程樹德《論語集釋》進一步發(fā)揮鄭浩之論:“竊謂此章‘蔽字當……訓‘斷?!甲帜税l(fā)語辭,非心思之思,當從《項說》(指宋項安世《項氏家說》——引者按)?!白之斪鳌旖?,《述要》之說良確。合此三者,本章之義始無余蘊。”(5-87)鄭浩和程樹德把“思無邪”解為“無虛徐”,以此證明詩出于作者的真性情,誠然用心良好,卻不免減字改字解經(jīng)之嫌。
楊樹達的《論語疏證》對“思無邪”仍然堅守著“觀風俗、正得失”的正統(tǒng)兼籠統(tǒng)的解釋,文長不錄。楊伯峻的《論語譯注》對“思無邪”沒有強為之說,只簡明地注釋說:“‘思無邪一語本是《詩經(jīng)》魯頌《駟》篇之文,孔子借它來評論所有詩篇。思字在《駟》篇本是無義的語首詞,孔子引用它卻當思想解,自是斷章取義。俞樾《曲園雜纂·說項》說這也是語辭,恐不合孔子原意。”(7-11)這個注釋雖無新意,卻祛除了此前一些牽強曲折的解釋,提醒讀者體會孔子的原意。楊伯峻對此章的翻譯,也把過于嚴苛的道德純正改為“思想純正”——“孔子說:‘《詩經(jīng)》三百篇,用一句話來概括它,就是‘思想純正?!保?-11)錢穆的《論語新解》先引用了詩思歸正的傳統(tǒng)說法,接著又引另一說——“又一說,無邪,直義。三百篇之作者,無論其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其言皆出于至情流露,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假,此即所謂‘《詩》言志,乃三百篇所同?!卞X穆認為“后說為優(yōu)”,并補充說“‘思乃語辭,不作思維解”(8-17)??吹贸鰜?,錢穆所采納的其實是程子到鄭浩的看法。
這就是“思無邪”的解釋史之大概。蓋自漢代確立以儒家禮教為治國之大本,對《詩經(jīng)》的解釋就趨向于以禮解詩,《毛詩序》即是典型。連帶地也影響到對“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的解釋,孔子的話其實并無明顯的道德色彩,卻由于“以禮解詩”的風氣,于是“思無邪”被理解為“論勸頌德,止僻防邪,大抵皆歸于正”,就成為主導性的解釋方向。朱子意識到《詩經(jīng)》三百篇并非都“歸于正”,實際上還有不少“淫詩”存于其中,所以他不得不曲折地從一切詩都有助于提高讀者的道德覺悟來立論,以為“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fā)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其用歸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劉寶楠、鄭浩和和程樹德等看到朱子解釋的勉強,又有所修正。鄭浩、程樹德發(fā)揮程子“思無邪者,誠也”之論,以為“夫子蓋言詩三百篇,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徐之意,即所謂‘詩言志者,此三百篇之所同也,故曰‘一言以蔽之”。應(yīng)該說,從程子到鄭浩、程樹德構(gòu)成了另一個解釋方向。當代學者李澤厚也采此說,以為“‘思是語氣助詞,不作‘思想解,‘邪也不作‘邪惡解”。李澤厚贊同鄭浩的解釋:“蓋言于《詩》三百篇,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徐之意?!彼岳顫珊駥⒋司渥g為:“《詩經(jīng)》三百首,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不虛假?!?/p>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新文化人也沿著這兩個方向有進一步的發(fā)揮。魯迅和羅庸可為代表。
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對“思無邪”以及“詩言志”的批判是很著名的:
中國之治,理想在不攖,而意異于前說。有人攖人,或有人得攖者,為帝大禁,其意在保位,使子孫王千萬世,無有底止。……蓋詩人者,攖人心者也。凡人之心,無不有詩,如詩人作詩,詩不為詩人獨有,凡一讀其詩,心即會解者,即無不自有詩人之詩。無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詩人為之語,則握撥一彈,心弦立應(yīng),其聲澈于靈府,令有情皆舉其首,如睹曉日,益為之美偉強力高尚發(fā)揚,而污濁之平和,以之將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雖然,上極天帝,下至輿臺,則不能不因此變其前時之生活;協(xié)力而夭閼之,思永保其故態(tài),殆亦人情已.故態(tài)水存,是曰古國。惟詩究不可滅盡,則又設(shè)范以囚之。如中國之詩,舜云言志;而后賢立說,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無邪所蔽。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強以無邪,即非人志。許自繇于鞭策羈縻之下,殆此事乎?然厥后文章,乃果輾轉(zhuǎn)不逾此界。
魯迅站在新的人學和詩學立場上尖銳地批判了“思無邪”的古典詩學,可他對“思無邪”的理解卻仍然沿襲了性情之正的傳統(tǒng)論調(diào),并未反思這種正統(tǒng)解釋是否符合孔子本意。
羅庸出身于北大哲學門而后成為古典文學研究者,曾任西南聯(lián)大國文系主任。羅庸對《論語》有一個從隨意玩習到體驗力行的過程,逐漸對儒學有同情的體認,抗戰(zhàn)時期撰寫了多篇關(guān)于儒學和孔子的文字,結(jié)集為《鴨池十講》,其中的一篇就是《思無邪》。此文開首便道:
說起《淪語.為政》篇“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這一章,覺得不容易用淺喻一語道破。古今善說此章者無如程子,那是再簡要沒有了;卻被未子引作旁參,《集注》里還是說使人得性情之正一類的話。清代漢學家說魯頌,更多新解,但和《論語》此章大義全無關(guān)涉;也許魯頌的“思無邪”另有本義,但至少孔子引用時已非舊義了?!都ⅰ妨⒁庖獔A咸美刺法戒之說,卻無意中已落到道著用便不是的地步。我以為最好還是程子的話:“思無邪者,誠也?!边@真是一語玻的之論。
然后,羅庸便指出朱子在《朱子語類》中關(guān)于“思無邪”的十幾條問答中頗不一致的支絀之解,蓋因朱子意識到《詩經(jīng)》中確有“淫奔之詩”,他覺得這些詩有背于夫子“思無邪”之斷言,于是不得不曲為解說、增字解經(jīng),以保全“詩無邪”乃“歸于正”之正論。這在朱子實非得已。羅庸有破有立道:
說古書只要少存些《春秋》為漢制法的意思,葛藤便會剪除不少;況且《論語》本文只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并未說“其義使讀者歸于無邪?!眲t芙刺法戒之說于何安立?
所以“思無邪”最好就是“思無邪”,不須旁征博引,更不須增字解經(jīng),若必須下一轉(zhuǎn)語的話,那末,“思無邪者,誠也?!?/p>
如前所述,“思無邪者,誠也”正是程子的解釋。羅庸肯認程子此解確是一語破的之論。只是有感于程子的解釋太過簡要,所以羅庸給出了一個更為詳贍也較為現(xiàn)代的講解:
我們讀一篇好的作品,常常拍案叫絕,說是“如獲我心”,或“如我心中之所欲言”,那便是作者與讀者間心靈合一的現(xiàn)象,正如幾何學上兩點同在一個位置等于一點一般。擴而充之,凡曠懷無營而于當境有所契合,便達到一種物我相忘的境界,所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便是文學內(nèi)在的最高之境,此即“誠”也。誠則能動,所以文境愈高,感人愈深。
“思無邪”便是達此之途,那是一種因感求通而純直無枉的境界。正如幾何學上的直線,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一般。凡相感則必求通,此即“思”也,“無邪”就是不繞灣子。思之思之,便會立刻消滅那距離而成為一點??鬃诱f:“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說:“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彼嫉萌手粒仨殐牲c之間沒有障礙不繞灣子才行。
所以文字的標準只須問真不真,不必問善不善,以真無有不善故。天下事唯偽與曲為最丑,此外,只要是中誠之所發(fā)抒,都非邪思,一句“修辭立其誠”,而善美具矣。
性情的界域到直線為止,文學內(nèi)容的界域也到直線為止,一入于面便是推理的境界,舉一反三,告往知來,便都是推理之境,非復性情所涵攝了。
理智到咸了立體便是過勝,俗語說“八面玲瓏”,即言其人之巧黠。咸了球體便是小人之尤,元次山之所以“惡圓”,惡其滑也。
故文學內(nèi)在之境以點為極則,文學外形之標準卻要咸球體,看似相反而實相成。蓋文筆不能如珠走盤只是無力,而無力之故由于內(nèi)境之不誠,倘使一片真誠,未有不達者,達則如珠走盤矣。
所以“思無邪”不只就內(nèi)容說,外形之能達實亦包括在內(nèi),此所以“一言以蔽之”也。
應(yīng)該說,羅庸的解說較近情理,只是他忽視了其所采納的程伊川之解仍帶有“正心誠意”的道德論痕跡。并且,羅庸把“思無邪”解釋成情思與藝術(shù)必須同樣純直無枉,這也有點貪求其全了。其實,真純的情思既可以率直表達,也可以曲折表達,固執(zhí)其一就欠通達了。
我對歷來關(guān)于“思無邪”的解釋之懷疑,就始于《摩羅詩力說》的嚴厲批判。魯迅是以歷來道德化的解釋無誤為前提來展開批判的,這反而啟我疑竇:夫子說“思無邪”當真如魯迅所批判的那么壞心眼、那么罪孽深重嗎?回想初讀“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的直感,怎么想也是好話??!此后仍然感到,孔子此言雖簡而語義自足,并不壞也并不難懂,可是翻看歷來的解釋卻那么復雜曲折,其主導性的解讀則把它解成禮教氣
道學氣十足的道德判斷,難怪魯迅要嚴厲批判了。至于從程伊川到鄭浩、程樹德、羅庸和李澤厚的“別解”,誠然較近情理,但仍然暗含著一絲禮學
道學氣味或某種認識真?zhèn)握撝{(diào),故為我所不取。
直到今天,我對夫子此言的理解仍一如四十多年前初讀時之直感。的確,“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委實是孔子對《詩詩》的由衷贊嘆,贊嘆全部《詩詩》的詩思很無邪,簡潔明了、清通自足,近于大白話,根本不必添字解經(jīng)或改字解經(jīng),略加疏通,讀者即可理解。所以翻譯此言成白話,近乎多此一舉,但還是按慣例翻譯一下:
孔子說:“詩三百篇,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情思真無邪啊!”
下面說說我的理解:《詩經(jīng)·魯頌·駟》篇里的“思無邪”之“思”的確是無意義的發(fā)語辭,但在孔子引用此言的語境里,“思無邪”之“思”肯定是有意義的實詞,“思”就是詩三百所表現(xiàn)的“詩思”。這些“詩思”不會是楊伯峻先生翻譯的“思想”,因為詩確如羅庸所說不是思想的推理和說明,而是詩人的情感和想象之表現(xiàn),為免繁瑣,這里就簡單譯為“情思”——“情思”乃是情感和想象的簡縮。應(yīng)該承認,孔子是一個真愛詩也真懂詩的人,他不會用道德之純正或思想之純真來要求“詩”的。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我的解釋和翻譯也不取程伊川以來的“誠”字之解直至李澤厚的“不虛假”之說,而是直如“思無邪”字面之所言,乃是夫子閱讀《詩三百》后的美感之欣然流露。雖然確如鄭浩所言:“夫子蓋言詩三百篇,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寫衷曲”,但《詩三百》卻并非如鄭浩接著所說的是“毫無偽托虛徐之意”,恰恰相反,《詩三百》除了個別篇什如許穆夫人所作《載馳》外,大多數(shù)詩篇所寫情思都出自詩人的擬想、想象、假托,懂詩的孔子當然認識到這一點。就此而言,“思無邪”正是一個無關(guān)隋思真?zhèn)蔚膶徝琅袛?。并且,“詩三百”既有雅與頌之詩,也有不大雅的詩如《鄭風》,《衛(wèi)風》里的愛情詩,這些愛情詩后來被朱子稱為“淫詩”,但并無根據(jù)說當年的孔子也這么道學地看待它們,其實孔子也同樣欣賞愛情詩,同樣覺得它們是“思無邪”的。即使撇開鄭衛(wèi)之詩不論,《周南》《召南》確知是孔子很欣賞的,《陽貨》篇特地記載了孔子對兒子的提醒:“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而《周南》《召南》之詩多言男女之情,《周南》的首篇就是婉轉(zhuǎn)纏綿的愛情詩《關(guān)雎》,孔子很欣賞這首“思無邪”的好詩,并贊嘆“《關(guān)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論語·泰伯》)的音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必須明辨的是,孔子所謂“淫”并非“淫蕩”之“淫”,而是“樂感過分”的意思,“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表現(xiàn)的乃是孔子對音樂的趣味,與詩意無關(guān)——孔子并未像漢儒那樣把《關(guān)雎》曲解為“美后妃之德”“正夫婦之道”的道德詩。盡管司馬遷說過:“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三百五篇??鬃咏韵腋柚郧蠛仙?、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睆拇擞辛丝鬃釉炊Y義刪編《詩經(jīng)》之論,但這只是司馬遷的推測之詞,并無什么根據(jù)。究其實,孔于是一個“信而好古”“述而不作”的人,他當日看到的并拿來教學的《詩三百》已有成編,其篇目與后來“三百五篇”(加上有目無文的“笙詩”六篇,則共計三百一十一篇)的《詩經(jīng)》并無不同,并且孔子“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的,乃是《詩三百》的音樂而非文辭。所以誠如朱子所揭示的,孔子倘據(jù)禮義刪詩,則《詩經(jīng)》就不應(yīng)有那么多“淫詩”?。∵@也反過來證明,孔子當日并沒有用什么邪正的道德觀念看《詩三百》,他的“思無邪”的激賞贊嘆乃是對所有《詩三百》而發(fā)的,則其嘆賞之言“思無邪”豈不正是我們今日所謂基于閱讀一審美經(jīng)驗而來的審美判斷嗎?!我們應(yīng)該承認,從《論語》及相關(guān)歷史文獻來看,孔子其實是一個很有人情味的人,他對男女之情并無嚴苛不近人情的要求,他生活的時代也沒有那樣的要求,事實上,那時的社會習俗和婚姻制度倒是每逢“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就連孔子本身也是其父母自由“相奔”的愛之結(jié)晶?。∮纱丝梢?,歷來所謂孔子嚴守男女之大防的刻板形象乃是后儒強給他的,早該給夫子平反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究竟是什么意思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泰伯》篇。這是《論語》中最著名的一個問題句,自漢代訓讀的句讀就埋下了問題,牽強的解釋也便隨之而生。近代以來,孔于此言引起不少爭議,而迄今仍無定論。其實,問題并不難解決,下面就先述前人訓斷,再說說個人意見。
漢魏舊注當然沒有標點,但從何晏《論語集解》對此句之注——“‘由,用也,可使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也”(轉(zhuǎn)引自1-215)里可以推知,漢魏人對此句的點讀正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贝撕蟮狞c讀長期一仍其舊。何晏之注是從民的知能不及上解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寿┑氖杞馐牵骸按嗣魈斓郎钸h,非人道所可知也。‘由,用也。元亨曰新之道,百姓日用而生,故云‘可使由之也。但雖日用而不知其所以,故云‘不可使知之也。張憑曰:‘為政以德,則各得其性。天下日用而不知,故曰:可使由之。若為政以刑,則防民之為奸,民知有防,而為奸彌巧,故曰:不可使知之。言為政當以德,民由之而已,不可用刑,民知其術(shù)也?!保?-215)看得出來,皇疏及其所引東晉張憑的解讀(張憑:《論語張氏注》),已顯現(xiàn)出為政者擔心民有知有防而為奸彌巧,故而不可使知之的政治蒙昧主義色彩。邢疏則將“元亨日新”的深遠天道理解為圣人的深遠之道,以為民的知力不能理解深遠的圣人之道,所以邢疏這樣解釋孔子此言:“此章言圣人之道深遠,人不易知也?!?,用也,民可使用之而不可使知之者,以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故也?!保?-374)顯然,邢昺又退回到民不能知的能力論上了。朱子的《論語集注》對此句的解釋則非常簡潔:“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當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保?-105)這給人不愿多說、故意簡化之感,其實朱子是擔心深究此句,會把孔子與愚民主義掛上鉤。按,《朱子語類》卷三十五記載:“或曰:王介甫以為‘不可使知,盡圣人愚民之意?!笨梢娭熳哟_實有所擔心,所以他在《論語集注》注釋后,緊接著就引了程子之言為孔子撇清了愚民主義的關(guān)系——“程子曰:‘圣人設(shè)教,非不欲人家喻戶曉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耳。若曰圣人不使民知,則是后世朝四暮三之術(shù)也,豈圣人之心乎?”(3-105)
可是,程、朱的解釋并未解決問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矛盾仍是困擾人的問題,元明清的學者多在“民愚不可能知”或“愚民不可使知”之間拉鋸,議論紛紜,難解難分,茲不具引。莫衷一是之際,也有人出來曲折解說,試圖調(diào)停矛盾。劉寶桶的《論語正義》可為代表。劉寶楠對這兩句的“正義”寫得迂曲冗長,煞費折中調(diào)停之苦心。劉寶楠受凌鳴喈的啟發(fā),把“民可”一章與《泰伯》篇的上一章“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聯(lián)通解讀,認為上一章是孔子教弟子之法,下一章“民可”二句是孔子教弟子法的具體化——弟子優(yōu)秀者如七十二人在孔子的教導下,能興、能立、能成,也即“可使知之者也”;自七十二人之外的眾弟子,盡管孔子也以詩書禮樂教之,但不可能使他們“知道”,他們即是“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民。其結(jié)論是:“先王教民,非概不使知者。故家立之塾,黨立之庠,其秀異者,則別為教之,教之而可使知之也;若其愚者,但使由之,俾就于范圍之中,而不可使知其義,故曰:‘君子議道自己,而置法以民?!保?-299-300)劉寶楠的這種二分法顯得很是曲折而不免牽強。他之所以不惜牽強地曲折解說,其實是因為感到“以民為群下之通稱,可使由不可使知,乃先王教民之定法”的說法有“愚民”之嫌,所以他強調(diào)“先王教民,非概不使知也”,于是將民區(qū)分為“秀異者”和“愚者”二類從而區(qū)別對待。如此折中調(diào)停,當然并未能解決問題。所以程樹德的《論語集釋》批評道:“此說以民指弟子,終覺未安?!保?-687)程樹德自己的意見則是:“愚謂《孟子·盡心篇》:‘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娭^庸凡之眾,即此所謂民也,可謂此章確詁。紛紛異說,俱可不必?!背虡涞轮娖鋵嵄葎氶f更成問題——劉氏把民分為可使知與不可使知兩類而區(qū)別對待,程樹德則以為庸凡的眾民統(tǒng)統(tǒng)愚不可及,眼光真夠“高大上”的!
晚清以來西方的民權(quán)思想自傳人中國,孔子的這兩句話因為有“愚民”的嫌疑,引起了更為激烈的爭議。誠如嚴復1913年在一次關(guān)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專題講演中所說:“今案此章圣言,自西學東漸以來,甚為淺學粗心人所疑謗,每謂孔術(shù)胚胎專制,此為明證,與老氏‘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一語同屬愚民主義,與其平曰所屢稱之‘誨人不倦語矛盾參差,不可合一,此其說甚似矣?!钡珖缽筒煌狻皩舨酚廾裰髁x”的批判。他認為:
特自不佞觀之,則孔子此言,實無可議,不但圣意非主愚民,即與“誨人不倦”一言,亦屬各有攸當,不可偏行。淺人之所以橫生疑謗者,其受病一在未將章中字義講清,一在將圣人語氣讀錯。何以言之?考字書,民之為言“冥”也,“盲”也,“瞑”也.荀子《禮論》有云:“人有是,士君子也;外是,民也?!笨芍苏隆懊瘛弊?,是乃統(tǒng)一切氓庶無所知者之稱,而圣言之貫徹古今者,因國種教化,無論何等文明,其中冥昧無所知與程度不及之分子恒居多數(shù)。茍通此義,則將見圣言自屬無疵。又章中“不可”字乃術(shù)窮之詞,由于術(shù)窮而生禁止之義,淺人不悟,乃將“不可”二字看作十咸死語,與“毋”“勿”等字等量齊觀,全作禁止口氣,爾乃橫生謗議,而圣人不得已詔諭后世之苦衷,亦以坐晦耳。
看得出來,嚴復堅持的仍是“民愚”不可教化說,他只是補充說“不可”并非孔子主觀上禁止教民之義,而是孔子有感于客觀上的“民愚”難以教化之苦嘆。這還是曲意回護孔子之詞。
當此之際,托古改制的康有為也曾為孔子辯護。他在1902年所著《論語注》里說:
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智者過之,愚者不及。”深憂長嘆,欲人人明道。若不使民知,何須憂道不明,而痛嘆之乎?愚民之術(shù),乃老子之法,孔學所深惡者。圣人遍開萬法,不能執(zhí)一語以疑之。且《論語》六經(jīng)多古文竄亂,今文家無引之,或為劉歆傾孔子偽竄之言,當削附偽古文中。
如所周知,康有為對儒先之言多是“六經(jīng)注我”地強就己說,說不通處就斥為古文家劉歆之作偽,一棍子把原著打死。如此主觀主義的思想態(tài)度,顯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梁啟超很可能看過康有為《論語注》的手稿,對乃師的顢頇主觀之論不以為然,而思有以救正之。所以,梁啟超不久就在《新民叢報》上發(fā)表了一則題為《孔子訟冤》的讀書筆記,假設(shè)“懷疑子”與“尊圣子”二人論學,其中也討論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兩句:
懷疑子曰?!墩撜Z》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語與老子所謂法令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有何異哉.是孔子懼后世民賊不能罔民而教猱升木也。夫文明國者。立法之權(quán).皆在于民。日日謀政治思想法律思想之普及。而孔子顧以窒民智者為是。何也。尊圣子云。此子誤斷句讀也。經(jīng)意本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言民之文明程度已可者。則使之自由.其未可者。則先使之開其智也。夫民未知而使之自由.必不能善其后矣。使知之者。正使其由不可而進于可也。懷疑子無以應(yīng)。
把梁啟超的句讀換算過來,則他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斷句即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边@斷句真是別開新面,其解釋“言民之文明程度已可者。則使之自由。其未可者。則先使之開其智也”也頗為通達。只是把“由”解為“自由”不免時髦了些。
應(yīng)該說,梁啟超的重新斷句比他的新解釋更富啟發(fā)性,頗有“解放思想”的意義。從此至今,一方面,“民愚”和“愚民”之爭仍在延續(xù),但不論持“民愚”不能教說還是“愚民”不可教說者,都是以傳統(tǒng)的句讀為依據(jù),所爭只在如何解釋,誰也說服不了誰,茲不贅述;另一方面,在梁啟超新斷句的啟發(fā)下,更新的斷句不斷涌現(xiàn)。據(jù)趙友林的《百余年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闡釋考》所述,迄今關(guān)于《論語》這一章的斷句已有18種之多,大多數(shù)是改革開放以來新增的,有不少是腦洞大開的想當然之斷。誠如趙友林歸納的那樣:
其中得到學者呼應(yīng)、影響比較大的有以下3種:“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其他句讀往往附和者寡。在對“民可”句進行探討時,句讀問題常常與主旨問題相互交錯糾纏,從而使得“民可”句的探討更加紛紜復雜。從總體上看,這些探討豐富了“民可”句的內(nèi)涵和句讀形式,但有些說法過于求新立異,往往缺少文獻的支持和嚴密的論證,顯得過于隨意。
我同意趙友林的歸納,只是他對這三種影響比較大的斷句未加軒輊,顯得過于謹慎了。
竊以為,第一種斷句也即傳統(tǒng)的點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肯定不合孔子的一貫思想,那其實是前人好順著辭氣點讀語句的習慣所導致的誤斷,后來的種種誤解和曲說都因這個點斷之誤而生,理應(yīng)糾正了。第二種斷句也即梁啟超點讀之改進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中間的逗號改為分號),誠然有助于糾正孔子主張專制
愚民主義的誤解,但誠如楊伯峻所批評:“恐怕古人無此語法。若是古人果是此意,必用‘則字,甚至‘使下再用‘之字以重指‘民,作‘民可,則使(之)由之,不可,則使(之)知之,方不致晦澀而誤解?!保?-81)對楊伯峻的這個批評,我想做一點補充:在先秦兩漢的古文中,單用“可”作謂語者并不是沒有,但那一定是承前省掉了實動詞或賓語,可《論語》此章則并非如凌鳴喈、劉寶桶所謂是與《泰伯》篇的上一章“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相關(guān)聯(lián)者,而是獨立的一章,則“可”欠缺了承前省,是不能單獨做謂語的,所以梁啟超的斷句在古漢語句法上確實不能成立。于是,剩下的第三種斷句就幾乎成了唯一說得通的選擇。
第三種斷句是這樣的: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p>
我對此章的斷句正是如此,原以為這只是自己的想法,直到最近為寫這篇小文而檢索文獻,看到趙友林的綜述文章《百余年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闡釋考》,才知道這樣的斷句早已有人先發(fā)。據(jù)趙文所述:“持這種斷句法的學者,先后有八十年代的王承璐、陳金粟、宋占生和九十年代的梁穎、吳丕、陳樂平、劉章澤、吳全權(quán)、商國君等?!闭鎽M愧自己的孤陋寡聞,當然也很高興“吾道不孤”。這些學者們各有理據(jù),趙文已有敘述,茲不贅述。
依我的體會,《泰伯》篇的這段話反映的是孔子對教民和使民關(guān)系的看法。孔子是志在從政也確實從過政的人,即使他有階級偏見,也知道執(zhí)政者不可能單獨自為而必須“使民”,所以他也很“重民”的。且看《論語》的《學而》篇記孔子之言:“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薄额仠Y》篇記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薄稇梿枴菲浛鬃又裕骸靶藜阂园舶傩铡!薄豆遍L》篇記孔子之言:“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贝送?,《顏淵》篇記孔子弟子有若對魯哀公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堯曰》篇引周武王之言:“雖有周親,不如仁人?!兀好瘛⑹?、喪、祭。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边@些都應(yīng)是來自孔子的傳教,足見孔子是很“重民”也很注意“使民”分寸的。當然,執(zhí)政者“重民”“使民”,可民眾并非天然可用,這就需要先行“教化”即“教民”的,而孔子不僅自己堅持“有教無類”,而且確有“教民”的主張?!蹲勇贰菲涊d孔子在衛(wèi)國看到百姓很多,冉有請教夫子:“既庶矣,又何加焉?”孔子答道:“富之?!比接杏謫枺骸凹雀灰?,又何加焉?”孔子答道:“教之。”同篇又記:“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子曰:‘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敝T如此類,都證明孔于是很重視“教民”而“使知之”的,哪有什么“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思想!
并且,要“使民”必先“教民”也是孔子所深知的歷史經(jīng)驗。《春秋》是魯國的史書,《左傳》是孔子同時人左丘明為《春秋》所撰之傳,孔子贊同左丘明的話——“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就出自《論語·公冶長》。也因此,孔子拿《春秋》來教學生的時候,也可能會參考左丘明的傳吧。即使孔子看不到左丘明所做的傳,他也肯定知道《左傳》所記載的三個著名的要“用民”必先“教民”的故事。一是《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補記晉楚城濮之戰(zhàn)前三年(即僖公二十四年),“晉侯始人而教其民,二年,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義,未安其居。于是乎出定襄王,人務(wù)利民,民懷生矣。將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信,未宣其用。于是乎伐原以示之信。民易資者,不求豐焉,明征其辭。公曰:‘可矣乎?”子犯曰:‘民未知禮,未生其共。于是乎大蒐以示之禮,作執(zhí)秩以正其官。民聽不惑,而后用之。出谷戍,釋宋圍,一戰(zhàn)而霸,文之教也”。二是《左傳·襄公三十年》記鄭國子產(chǎn)“從政一年,輿人誦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chǎn),吾其與之。及三年,又誦之曰:‘我有子弟,子產(chǎn)誨之;我有田疇,子產(chǎn)殖之。子產(chǎn)而死,誰其嗣之?”晉文公和鄭子產(chǎn)的功業(yè)和遺愛,孔子是熟悉而且贊賞的。此外,孔子當世的最大時事看點乃是吳越爭霸?!蹲髠鳌ぐЧ辍酚浳閱T警告吳王夫差:“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所謂“教訓”即教育訓練民眾,后來越王勾踐果然如此“教訓”,終于在孔子去世不過四年后滅了吳。孔子生前熟知或親聞的這些大事變,對他當然都是寶貴的歷史經(jīng)驗,使他深切地明白要“使民”必得“教民”的道理,故而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論。
再者,“民可使由之”里的“由”與“使”其實是同義詞,只是由于前面已經(jīng)用了“使”,后文為了不犯重,故而改用“由”,而“由”的古訓恰為“用”,正與“使”字異而義同?!爸碑斎豢梢钥闯墒箘佑梅?,但“知”也可以解成為政者對民眾的主動教化。仔細體味本章的語氣,“使”“知”其實都暗含著臨民者的某種主動性。并且誠如一些舊注所言,民亦不可一概而論,固然有水準高的,不教即堪用,自然也有水準低的,則教而用之可也。另,揣摩夫子語氣,前后兩“可”字意味也有所不同,前者固“可”矣,后者偏“能”也。這樣一來,“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章,似乎可以簡潔地翻譯成下面的白話——
孔子說:“老百姓可以使喚的,就使喚他們;不能使喚的,就教化牠們?!?/p>
順便也說說《子罕》篇的“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章。此章至遲自鄭玄就訓讀為一句。何晏《論語集注》顯然考慮到貶義的“利”與“命”“仁”不相匹配,于是特別解釋說:“利者,義之和也。”(轉(zhuǎn)引自1-218)皇疏謂:“利是元亨利貞之道也,百姓日用而不知,其理玄絕,故孔子希言也。命是人稟天而生,其道難測……故孔子希說與人也。仁是行盛,非中人所能,故亦希說許與人也?!保?-218)邢疏與皇疏略同。這些注疏都曲順句讀而不得不增字解經(jīng)。到朱子的《論語集注》,才撤銷了對“利”的高調(diào)解釋,轉(zhuǎn)而采引程子之說:“程子曰:‘計利則害義,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保?-109)這樣解釋“利”是符合孔子和《論語》實際的,但程、朱仍堅持孔子罕言命與仁,那又顯然不合孔子的實際。
直到元人陳天祥才看出問題之所在,乃有破有立道:
若以理微道大則罕言,夫子所常言者,豈皆理淺之小道哉?圣人于三者之中所罕言者,惟利耳,命與仁乃所常言。命猶言之有數(shù),至于言仁,寧可數(shù)邪?圣人舍仁義而不言,則其所以為教為道、化育斯民、洪濟萬物者,果何事也?……說者當以“子罕言利”為句?!芭c”,從也。蓋言夫子罕曾言利,從命從仁而已。(轉(zhuǎn)引自5-730)
從此學人才開始意識到此章的傳統(tǒng)句讀可能有誤,而漸漸改變看法。到了現(xiàn)當代,不少學者都接受了陳天祥“當以‘子罕言利為句”的意見,只是現(xiàn)當代學者們對其后的“與命與仁”,或主張進一步斷開為“與命,與仁”,或認為應(yīng)該四字統(tǒng)斷為“與命與仁”,這分歧無關(guān)緊要。對“與”字的解釋,則趨向于恢復“許與”的古訓,而在白話翻譯中則用更現(xiàn)代的“贊許”“贊同”之類。如錢穆的《論語新解》就將“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翻譯為:
先生平日少言利,只贊同命與仁。
這翻譯簡潔得當,意思也很容易理解,切合《論語》的語境整體和孔子的思想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