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羅斯]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
1986年4月26日,蘇聯(lián)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發(fā)生爆炸,這是人類最慘烈的技術(shù)悲劇之一。上萬平民因放射性物質(zhì)長期受到感染或致命;數(shù)萬畝土地被污染,切爾諾貝利一夜之間化為廢城。因為“欺騙”,所以切爾諾貝利造成的后果,遠遠超過了核泄漏事故本身。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說死亡還是說愛情?或者這是一碼事,應(yīng)該說什么呢?
我和先生結(jié)婚時間不長,就住在他服役的消防隊宿舍,住在2層。一層停放著消防車,紅色的消防車。這是他的工作。
1986年4月26日凌晨,我聽到嘈雜聲、喊叫聲。我隔窗張望。
他看見了我:“把小窗關(guān)上,躺下睡覺。電站失火。我一會兒就回來?!?/p>
7點鐘我被告知,他被送到醫(yī)院了。我跑過去,可是醫(yī)院四周被警察圍住,一個人都不讓進去。只有救護車駛?cè)?。民警們高喊:“別靠近救護車,輻射爆表了!”
不止我一個人,而是那夜所有丈夫在電站的妻子們都跑了過去。我撲過去尋找一個熟人,她在這家醫(yī)院上班。她從救護車?yán)锍鰜淼臅r候,我揪住她的大褂:“讓我進去吧!”“不行!他情況不好。他們所有人都不好?!蔽易プ∷骸熬涂匆谎??!薄澳呛冒?,”她說,“那我們快去。只能15到20分鐘?!蔽乙姷搅怂?,他的眼睛幾乎看不到了……
我問他:“瓦先卡,怎么辦?”“離開這兒吧!走!你要照顧孩子?!?/p>
有個醫(yī)生站出來,說他們要乘飛機去莫斯科治療,我想給他拿些換洗的衣服,當(dāng)我拿著行李跑回來的時候,飛機已經(jīng)飛走了。
早晨起床時我閃過一個念頭,我要去趟莫斯科。媽媽哭著說:“你這樣怎么去?。俊彼尭赣H和我一起去:“讓他開車送你過去。”我們問警察,切爾諾貝利消防員住在哪家醫(yī)院,他告訴了我們。
休金大街第六醫(yī)院,這所專門治療放射病的醫(yī)院,沒有通行證不得入內(nèi)。我給值班員塞了錢,她就說“進去吧”,還說了是幾樓。就這樣,我坐在了放射病科主任——安格林娜·瓦西里耶夫娜·古西科娃的辦公室。
“現(xiàn)在聽著:你要是哭,我立刻轟你走。不許擁抱和親吻,也不許走近。我給你半小時。”
可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不可能從這兒離開。即便離開,也是和他一起離開。我暗自發(fā)誓。我走進去時,他們正坐在床上,玩牌說笑。
“瓦夏!”他們對他喊道。
“哎呀,弟兄們,我完蛋啦!在這兒她也能找到我!”
“你怎么突然消失了?”我問。他想抱我。
“坐下,坐下,”醫(yī)生不讓他走近我,“這里不讓擁抱。”
我們把這當(dāng)成玩笑話。
我想和他單獨待一會兒,哪怕只有一分鐘。大伙兒感覺到了,紛紛找理由去了走廊。于是我擁抱和親吻了他。
我的世界縮小到只有他。我還記得一位老衛(wèi)生員,她告訴我:“有些病治不好。只能坐在一旁,執(zhí)手相撫?!?/p>
來醫(yī)院的第一天,測量人員就對我進行檢測。衣服、書包、錢包和皮鞋,所有對象都在“燃燒”。他們立即拿走了我所有的東西。沒動的東西只有錢。他們給我一件病號服,換掉了我的衣服。
我不能擁抱他,但是我可以攙扶他起來,讓他坐在病床上。我重鋪了床單,放好體溫計,為他放好便器,徹夜陪伴在一旁。我守護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呼吸。
在完成骨髓移植后,他已經(jīng)不住普通病房,而是住在透明薄膜后面的特殊氣壓艙,那里嚴(yán)禁入內(nèi)。但我已經(jīng)學(xué)會怎么打開。我輕撩薄膜走到他身邊,在他床邊放了一個小凳子。他的情況更糟了,我一分鐘都不能離開。他一直在喊我:“柳霞,你在哪兒?柳霞!”
我每天都聽說:死了,死了……季舒拉死了,季堅諾克死了,就像當(dāng)頭一棒……
他每晝夜排便二三十次,帶有血和黏液。手上、腿上的皮膚開始龜裂,全身長滿水泡。他一轉(zhuǎn)頭,枕頭上便留下一團團頭發(fā)??墒撬囊磺卸际悄敲从H切,惹人憐愛。我強顏歡笑:“這下省事了,不用梳頭了。”沒過多久,他的頭發(fā)就被剃光了。我親手給他剃的。我想親自為他做所有的事。
只要體力允許,我就24小時都不離開他。我每一分鐘都牽掛他。我兄弟來了,嚇得夠嗆:“我不許你去那兒!”可是父親對他說:“你攔得住她嗎?她能跳窗戶!走消防通道進去!”
我暫時離開了一會兒,回來以后,他又睡著了。他一直在打睡覺的針,是麻醉針。護士驚恐地看著我。而我呢?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不想讓他想到死,想到他令人恐懼的病癥,想到我因此而怕他。有人勸我:“您別忘了,您面前的已經(jīng)不是丈夫,不是愛人,而是高污染輻射體。您如果不想自殺,就不要感情用事?!笨晌揖拖駛€神經(jīng)質(zhì)似的說:“我愛他!我愛他!”他睡著了,我對他低語:“我愛你!”我走在醫(yī)院的院子里:“我愛你!”端著便器:“我愛你!”我還記得我和他從前是怎么過的。在我們的宿舍里,他夜里只有拉著我的手才能睡著。他有這個習(xí)慣:拉著我的手睡,一整夜。我在醫(yī)院拉著他的手,一直不松開……
我在氣壓艙過夜的事,沒有一個大夫知道。沒人能想到,是護士讓我進去的。她們一開始也勸我:“你還年輕,你在想什么???他已經(jīng)不是人了,而是個反應(yīng)堆。你們會一起‘燒起來的。”我就像只小狗一樣,圍著她們轉(zhuǎn),在門口一站就是幾小時。說啊,求啊。于是她們說:“隨你的便吧!你真是有病?!痹绯?點查房之前,她們隔著薄膜一擺手:“快跑!”我就跑回招待所待一小時。我的腿,膝蓋以下都青了、腫了,我太累了。我的心靈比身體強健。我的愛……
接下去——就是最后的事情……我只零零星星地記得一些。一切都在慢慢消失……
我夜里坐在他身邊的小凳子上,早晨8點我對他說:“瓦先卡,我出去一趟。我稍微休息一會兒?!彼犻_眼睛又合上了——他讓我走。我就去了招待所,來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地板上,渾身疼痛。
女清潔工過來敲門:“快去!快到他那兒去吧!他正狂喊呢!”就在那時,塔尼亞·基貝諾克懇求我,她說:“跟我一塊兒去墓地吧。你不去,我去不了。”那天早晨我們埋葬了維佳·基貝諾克和瓦洛佳·布拉維克。他們和我們是朋友,我們幾個家庭的關(guān)系很好。爆炸前一天,我們還在宿舍一起照了相。我們的丈夫們,他們多瀟灑?。《嗫鞓钒?!那是我們生活的最后一天,切爾諾貝利以前的生活,我們多幸福??!
我從墓地回來給護士站打電話:“他怎么樣?”“15分鐘前死了?!笔裁??我整宿都在他身邊,就離開了3個小時!我趴在窗戶上大叫:“為什么?為什么?”我望著天大喊,喊得整棟招待所都能聽得見,人們害怕來看我。冷靜下來后,我決定去看他最后一眼!我連滾帶爬地下樓梯……他還躺在氣壓艙里,沒被抬走,他最后的話是:“柳霞!柳先卡!”“她剛走,一會兒就回來?!弊o士安慰他,他嘆了口氣,便再沒有發(fā)出聲音了。
我與他寸步不離,我陪他走到棺槨前,我還記得那不是棺槨,而是一個很大的塑料袋。他們在太平間問我:“如果您想的話,我們給您看一下他穿的什么衣服。”想!他們給他穿了禮服,頭盔放在胸前。鞋穿不上,因為腳腫了。禮服也剪開了,因為穿不進去。軀體已經(jīng)不完整了,全身都是滲血的傷口。他們當(dāng)著我的面把穿禮服的他塞進了塑料袋,并把它扎緊。又把這個袋子放進木制棺槨,棺槨再用個袋子包上,塑料袋是透明的,但像油布一樣厚重。所有東西都放進了鋅制棺槨,勉強擠下了。只有一頂頭盔落在上面。
輻射醫(yī)院——14晝夜……14晝夜死掉一個人……
我那時23歲。
(沈芳薦自《現(xiàn)代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