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東
昨晚坐Uber(網(wǎng)約車)去喝酒。司機是個土耳其人,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日本人。我不想借友邦的幌子轉移這段時間的“歧視”,便如實相告。司機連忙問我,是從武漢來的嗎?這個信息時代啊,令原來分不清北京和上海的歐洲人,連“WUHAN”這個詞都學會了。
我說我剛從柏林來。他反應過來,我德文比他好,應該不會是個從武漢跑出來的旅游者?!拔乙膊恍琶襟w的夸張?!彼哉Z,“但這種傳染病聽上去挺可怕的。”我說你別怕,洋蔥和羊肉能抵御大部分的傳染病。他話題一轉,說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視頻,中國司機在撞到行人后,不但不報警報醫(yī),竟然又倒回車,碾死傷者,為的是逃避高額的醫(yī)療費?!斑@是真的嗎?”他問我。
我也不知道是否真實。這種新聞,我自己好像也聽過。一個14億人口的大國,在社會巨變時期,總有一些細節(jié)被放大,誤解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偹愕搅四康牡?,我趕緊下車,把土耳其小伙子一肚子的其他問題留在了車上。
歧視是怎么產(chǎn)生的,我后來很長時間在想這個問題。23年前我來德國時,感受到的歧視可能遠超現(xiàn)在。在語言班,喀麥隆的同學叫我“嘿,中國”;在大學,老師問我,“你為什么眼睛那么大,為什么你不是‘Schlitzauge(瞇縫眼)”;在聚會上,總被問“你吃狗肉吧?”;在Cyan的工作室,她問我:“中國有平面設計嗎?”諸如此類的事還有很多。維基百科上說,歧視是針對特定族群的,僅僅由于其身份或歸類的特殊性,而非個人特質,遭到不同且較差的對待。但我覺得歧視的根源是不了解。
2001年,我通過招聘競選的形式留在柏林藝術大學做老師,而且是柏林藝大歷史上第一位中國籍的老師。應聘期間,我挺自信的,在專業(yè)能力上我比其他競選者好得太多,但在德國與德國人競選,必須好三倍以上,否則勝算也不大。
大學開學的第一天,有些德國學生進來一看老師是亞洲人,掉頭就走。但大學畢竟是象牙塔,歧視不是那么明顯,在街頭就會吃相更難看些。周末遇到喝了酒的柏林人,沖我大叫:“回家去吧!”我也只能苦笑。那時心想,我從中國來這里學習,學完了非但沒回家,還“搶”了他們的大學教職工作,一個挺好的飯碗;若是倒過來,一個外國人在中國大學搶了中國人的教職崗位,我們也會心有不甘吧?這樣想想,反而心里沒那么不痛快了。
后來我在柏林自由大學遇到一位日本籍的女教授,她也吐苦水——在上世紀60年代,她來柏林求學,去租房子,西柏林人一見是亞洲人便馬上拒絕,說不租給她,還字正腔圓、趾高氣昂的?,F(xiàn)在,至少這樣的現(xiàn)象沒有了。德國修改了法律,如果是證據(jù)確鑿的歧視,將會受法律制裁。
有時我在想,西方文明講究自由、修養(yǎng),有些時候也只是將內心的歧視包裝得更好了,在有些人的內心深處歧視依舊存在。在中國也是如此。新冠肺炎的疫情出現(xiàn)之后,恐慌之下,總有人忘了平日的教養(yǎng),露出歧視的馬腳來。
(梅林薦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