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成文
全家福(母親居中)
20 20 年正月初六,年邁的母親,在新冠肺炎疫情蔓延的惶恐不安中迎來了自己83 歲的生日。
母親患有肺氣腫,咳嗽不止,痛苦不已,進過三次大醫(yī)院,吃了數(shù)十劑的中藥,療效甚微。母親出院那天,醫(yī)生開了一些藥,叮囑她,這個病需要長期服藥。一段時間的藥吃下去,她的病情并沒好轉(zhuǎn),她以“吃不吃都一樣”為借口,拒絕再吃藥。我們無法說服她,也不再強迫,一是母親一年四季吃藥,身體越發(fā)虛弱,嘴里常常一股藥味,吃飯也已失去了胃口;二是我們相信“是藥三分毒”的道理,吃藥過多,對身體絕不是好事。既然母親堅決不吃藥物,那我們就來食補。我們通過咨詢醫(yī)生、翻閱書籍、搜索網(wǎng)絡(luò)以后,黑木耳、白蘿卜、海帶、藕、竹筍等等就成了我家廚房的常客。凡是于母親病情有所緩解的食物,我們都在平時的飯菜中得以體現(xiàn)。這些食物都很清淡,時間一久,我們有些受不了,但母親在上,我們須以母親的飲食為主。
母親是個犟脾氣,雖斗大的字不認一個,較起勁來卻很厲害。比如這個春節(jié),她透過玻璃窗向外面的馬路張望,向我拋過來一句:“正月大十五的,怎么路上沒人走動?”我將所獲新冠肺炎的傳播途徑、防控辦法一一說給她聽,縱使我解說得口干舌燥,她依然不懂什么是病毒。在她八十多年的認知中,凡是肉眼所見才為真實——病毒能肉眼看見么?!我說人與人之間要間隔一定距離,近距離說話,病毒就很可能通過飛沫傳染對方。她似懂非懂,一臉的茫然。
因為家里總有人要出去買菜購物,那段時間,為了最大程度地避免風險,我們在家里也采用分食制,一日三餐,一人一碗一盤。母親被安排在她睡覺的臥室中就餐。開始,她倒是覺得新鮮,愉悅著吃完她的那份飯菜。突然一日,她冒出一句:“我在那屋里吃飯,感覺像個犯人一樣!”她給憋壞了。我多番解釋,母親卻總認為我們是嫌棄她,說再這樣做,自己就離家出走,至于去哪里,她自己也說不明白。母親是家中的老佛爺,我們得尊重她的意愿。第二天,我們恢復(fù)了原樣,大家共桌同餐,但比以前增加了公筷公勺。
母親出生在舊社會,將自己一年一度的生日放在首位。正月初六,是她的八十三歲生日。一大早,她就穿戴整齊,靜坐在沙發(fā)上,等待睡懶覺的我們起床??吹轿覀兒芡聿牌鸫玻赣H的怨氣沖上來——你們看天都亮了好久了??禳c做早飯,等會你姐姐要來。
“哎呀!現(xiàn)在全城嚴控,道路封閉,姐姐在鄉(xiāng)鎮(zhèn),怎么能來?”我對她曉之以理,說這個春節(jié),親戚之間是不宜走動的。母親倚老賣老,說哪有媽過生日孩子不到場的?!你們像話么!我只好指著窗外馬路上移動的警車,嚇唬說,那是警察在執(zhí)勤,凡是出門的,就會關(guān)進牢房。母親一臉驚恐,不再拗著我打電話讓姐姐來給她過生日。
為了滿足母親的心愿,我給姐姐打視頻電話。視頻兩端,母親與姐姐嘮家常,陳芝麻爛谷子一一倒出,她們的心情都是愉悅的。
母親的牙齒在歲月的摧殘中漸次脫落。我們也曾經(jīng)到牙科醫(yī)生那里為她補上假牙。但她始終不習慣,不到一月,母親就忍痛割愛,將白花花銀子換來的假牙一扔了之?,F(xiàn)在的母親,嘴里除了搖搖欲落的幾顆大牙,再也沒有其他牙齒。沒有牙齒,母親吃飯無比艱難。她一改以前的狼吞虎咽,真正地細嚼慢咽。所以,很多時候,我們和母親的飯菜不一致——母親的那一份,剁得很細,煮較長時間。母親是個挑食的主兒,很多食物,在我們眼中是極有營養(yǎng)的,但母親以一句“我從來就不吃”加以拒絕。豆腐、番茄、牛肉、羊肉、豬肝、紅棗、枸杞……她都不喜歡。她跟孩子似的,喜歡吃的東西,管不住嘴;不愿意吃的,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吃得比貓還少”。我本想勸她不要暴飲暴食,但妻子攔住了我——都七老八十的人,遷就她,只要她高興就好。對,高興就好,這是我們孝順母親的一貫宗旨。
母親是思想陳舊的人。十多年前,她就在規(guī)劃自己百年之后的事情。她常常在我耳畔絮叨一句話——我死后不要火化,要土葬(好在我們老家目前沒有火化的硬性要求)。每次她強調(diào)此事,我心上就如壓著一塊巨石。很多年前,母親乘著自己還走得動,就為自己選好了墓地,置辦了壽衣,還準備了厚厚一疊白布,說等她死后,方便后輩戴孝。她過早地為自己準備著后事,的確讓我心情沉重。但她是母親,我只能遷就,無言反駁。
常言道:老小孩老小孩。與母親相處,我深刻地領(lǐng)悟了此言的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