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梅林達·溫納

1966 年8 月1 日，是精神病學家斯圖爾特·布朗就任休斯敦貝勒醫(yī)學院助理教授的第一天。就在這一天，25 歲的查爾斯·惠特曼爬到了美國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的塔樓頂端，開槍射殺了46人——誰也不會想到，這位工程學學生、從美國海軍退役的神槍手會變成一個殺人狂。

布朗臨危受命，作為精神病顧問醫(yī)生參與調(diào)查這起重大槍擊案件。不久后，他又做了一項小規(guī)模的初步研究，采訪了得克薩斯州26 名謀殺犯。布朗發(fā)現(xiàn)，包括惠特曼在內(nèi)，絕大多數(shù)殺人犯都有兩個共同點：來自暴力家庭，童年時從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玩耍過。

當時，布朗并不清楚在上述兩個因素中，哪一個更可能讓孩子變成殺人犯。此后42 年中，他又采訪了6000人，了解他們的童年生活。數(shù)據(jù)顯示，如果在兒童時代不能無拘無束地玩耍，孩子長大后可能會不快樂，難以適應新環(huán)境。

科學家口中的“自由玩?！保‵ree play），對于培養(yǎng)孩子的社交能力、應對壓力的能力以及解決問題的認知技能都至關重要。對動物行為的研究證實了玩耍的益處以及它在進化上的重要性：從根本上講，玩耍能讓動物（包括人類）學會某些技能，有利于生存和繁衍后代。

大多數(shù)心理學家都認為，即便成年后，人們?nèi)詴芤嬗谟啄陼r的自由玩耍。不過，如果童年時“沒有玩夠”，孩子會受到多大傷害？對于這一點，科學家們各執(zhí)己見。畢竟，在過去，幾乎每個孩子都有足夠的時間嬉戲玩耍，而如今，很少有孩子能享受自由玩耍的快樂。

2005 年，《兒童和青少年醫(yī)學文獻》（Archives of Pediatrics & Adolescent Medicine）上的一篇報道表明，從1981 年到1997 年，兒童自由玩耍的時間縮短了1/4。為了讓孩子上一所好大學，父母犧牲了孩子的游戲時間，給他們安排了很多課外活動——從幼兒園開始。然而，隨心所欲的玩耍，才能讓孩子更具創(chuàng)造力和協(xié)調(diào)能力。

很多研究都支持布朗的觀點：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如果幼年時“沒有玩夠”，社交、情感和認知能力的發(fā)展都會受到影響。布朗和一些心理學家擔心，不讓孩子自由玩耍可能導致他們不開心、過于焦慮、社會適應能力差。布朗認為：“如果孩子沒有盡情玩耍，后果將不堪設想?！钡鲅蜓a牢，為時未晚：玩耍同樣有助于成年人的身心健康。

當動物玩耍時，它們的肢體語言表明，任何輕咬和摔倒的動作都是善意的、鬧著玩兒的。同樣地，玩耍也可以教導孩子更好地與人交流。

早在1961 年，人們就開始擔心，童年時沒有盡情玩?？赡軙斐蓢乐氐暮蠊．斈?，“國際游樂協(xié)會”在丹麥落成，旨在保護兒童擁有自由玩耍的權利，并向全社會宣傳自由玩耍的重要性。

20 世紀末和21 世紀初，隨著更多非營利機構在全球建立，自由玩耍的重要性受到更廣泛關注。這些組織呼吁人們重視玩耍的價值，強調(diào)對不能盡情玩耍的擔憂。這些機構包括美國童年聯(lián)盟（Alliance for Childhood）、玩耍研究協(xié)會（Association for the Study of Play）以及布朗在加利福尼亞卡梅爾瓦利建立的美國國家玩耍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 for Play）等。

自由最重要

現(xiàn)在，孩子們經(jīng)常要踢足球、玩拼字游戲，科學家為什么還要擔心這些游戲以及其他組織性強、規(guī)則完善的游戲會吞噬自由玩耍的時間？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的教育心理學家安東尼·D·佩萊格里尼認為，有規(guī)則的游戲當然很有趣，能培養(yǎng)孩子的社交技能，增強他們的集體凝聚力，是獲取各種經(jīng)驗的重要渠道之一。但“游戲事先設定了規(guī)則，人們必須遵守，而玩耍沒有規(guī)則，因而能夠激發(fā)孩子更多的創(chuàng)造性反應”。

這種創(chuàng)造性很重要，因為與遵守既定規(guī)則相比，它能給發(fā)育中的大腦帶來更多挑戰(zhàn)。在自由玩耍中，孩子們會利用豐富的想象力，不斷嘗試新的活動和角色。

自由玩耍是由孩子發(fā)起并不斷創(chuàng)新的。玩?？赡軙婕盎孟?，如假扮醫(yī)生或公主，玩過家家；也可能會假裝打架（主要是男孩子），幾個孩子抱在一起扭打、翻滾，并且要不斷變換角色，這樣誰都不會總是贏家或輸家。自由玩耍跟動物王國中的玩耍極為相似，這也說明玩耍有著重要的進化基礎。

角色扮演也是一種“自由玩?！薄@種沒有組織、富有想象的玩耍對于正在發(fā)育的大腦既是一種樂趣，也最具挑戰(zhàn)性。

面對真相

那么，兒童如何從這些看似毫無意義的活動中獲益呢？最重要的一點可能是，玩耍能讓我們獲得較強的社交技能。

佩萊格里尼說：“你可以從老師那里學會如何約束自己的行為，但你無法因此變成社交強人，只有在與同伴的交往過程中，你的社交能力才會變得越來越強。通過與同齡人互動，孩子們會逐漸知道哪些東西是大家可以接受的，哪些是無法接受的?！?/p>

他們會懂得，和同伴公平交往并進行角色輪換——不能總要求扮演仙女、皇后等正面角色，這樣才能與同伴長期保持良好的關系，否則很快就會失去玩伴。

佩萊格里尼解釋說，“孩子們想繼續(xù)玩下去，所以愿意退讓一步”來滿足別人的要求。孩子們對這些活動很感興趣，遇到挫折時，他們不會像遇到數(shù)學難題那樣輕易放棄——這有助于培養(yǎng)他們堅持不懈的品質(zhì)和談判技能。

保持良好的氛圍還需要一定的交流技巧——這也許是最重要的社交技能了。從這一點來說，與同伴玩耍就顯得極為重要。

研究顯示，兒童與同齡人玩耍時使用的語言，比與成年人玩耍時更復雜。佩萊格里尼認為，在角色扮演游戲中，“如果孩子們必須提及眼前不存在的事物，那么他們就得用一些復雜的語言，以伙伴能理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想要說明的問題”。

當兒童將一個虛構的圓錐形物體遞給同伴，并問：“香草還是巧克力？”同伴將很難理解這是什么意思，他必須提供場景線索：“你想要香草冰淇淋還是巧克力冰淇淋？”成年人卻不同，他們能自動填補缺少的信息。

玩耍能培養(yǎng)孩子的社交能力，不能盡情玩耍就會阻礙社交能力的提高——這得到了相關研究的證實。美國密歇根州伊普西蘭蒂的高瞻教育研究基金會曾針對貧困兒童和成績較差的兒童進行了一項研究。

1997 年，基金會的科學家在發(fā)表的研究報告中指出，相比那些始終有老師教導、孩子不能自由玩耍的幼兒園，以自由玩耍為主導內(nèi)容的幼兒園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在以后的生活中能更好地適應社會。

數(shù)據(jù)顯示，到23 歲時，曾就讀于教導型幼兒園的孩子中，超過1/3的人都犯過重罪，而曾在玩耍型幼兒園學習的孩子，只有不到1/10 的人犯過重罪。此外，玩耍型幼兒園的孩子成年后，只有不到7%的人有過被停職的經(jīng)歷，而教導型幼兒園的孩子長大后，1/4 以上的人都被停過職。

另一項研究顯示，玩耍能夠促進與情緒反應和社會學習有關的高級腦區(qū)的發(fā)育。2003 年，科學家發(fā)表報告稱，玩耍打鬧能夠促使這些腦區(qū)釋放神經(jīng)營養(yǎng)因子（neurotrophic factor)——一種促進神經(jīng)生成的蛋白質(zhì)。參與此項研究的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神經(jīng)科學家雅克·潘克賽普表示：“我認為，玩耍是讓高級腦區(qū)對社交活動作出正確反應的主要機制?！?/p>

釋放壓力

研究顯示，玩耍對兒童的情緒健康也起著關鍵作用。這可能是因為，玩耍能幫助他們順利擺脫焦慮和壓力的困擾。

1984 年，《兒童和青少年醫(yī)學文獻》刊登了這樣一篇報告：研究人員通過觀察74 名3～4 歲的兒童第一天去幼兒園上學時的表現(xiàn)，比如是否會央求父母留下、手掌出了多少汗等，來評估他們的焦慮程度。

研究人員把孩子分為焦慮型和非焦慮型，將他們隨機分成4 組。一半孩子會進入一個裝滿玩具的房間，他們可以獨自或與同伴一起玩耍15 分鐘；其余的孩子只能單獨或與同伴坐在一張小桌前，聽老師講故事，時間同樣是15 分鐘。

隨后，研究人員又重新評估了孩子們的焦慮程度。此前被認為是焦慮型的孩子，玩了15 分鐘玩具后，焦慮情緒的緩解程度是聽故事的孩子的2 倍（當然，非焦慮型孩子就更不會焦慮了）。

有趣的是，相比那些與同伴一起玩耍的孩子，獨自玩耍的小孩的情緒更為平靜。研究人員推測，孩子獨自一人時，很容易創(chuàng)造出富有想象力的玩耍方式，這可以使他們產(chǎn)生更多幻想，利于他們應對當前困境。

玩成尖子生

玩耍最明顯的好處似乎是緩解壓力、培養(yǎng)社交技能，然而研究顯示，玩耍還有第三種出人意料的作用：讓孩子變得更聰明。

1973 年，發(fā)表于《發(fā)育心理學》雜志的一項經(jīng)典研究中，研究人員將90 名尚在上幼兒園的小朋友分成3 組。

第1 組小朋友可以從一疊紙巾、一個螺絲刀、一塊木板、一堆紙夾等常見物品中，挑選4 種來自由玩耍；對于第2 組小朋友，研究人員要求他們模仿工作人員，根據(jù)日常方法使用這些物品；第3 組小朋友看不到這些日常物品，他們坐在桌前，隨機畫自己想畫的東西。

10 分鐘后，研究人員要求小朋友們說出其中一種物品的使用方法。結果顯示，自由玩耍的孩子說出的非常規(guī)的、創(chuàng)造性的使用方法是另外2 組孩子的3 倍，這說明玩耍有助于培養(yǎng)創(chuàng)造性思維。

嬉戲打鬧也可以提升孩子解決問題的能力。1989 年，佩萊格里尼發(fā)表的一篇文章稱，打鬧越多的小學男生，在解決社會問題的測試中表現(xiàn)得越好。

測驗中，研究人員給孩子們看一些圖片，其中5 張圖片的內(nèi)容是一個孩子試圖從同伴手里拿到玩具，另外5 張是講一個孩子試圖躲避母親的訓斥。研究人員要求參與測試的孩子針對每張圖片，盡可能多地說出解決方案。他們提出的解決方案的多樣性決定了他們的成績。結果顯示，經(jīng)常玩耍的孩子得分更高。

然而，從這些研究中，我們可以推斷出多少因果關系？佩萊格里尼對此表示質(zhì)疑：“玩耍的作用是什么？它是孩子學習新東西的首要機制——只有先玩耍才能獲得各種技能？抑或，它只是孩子們不斷練習和鞏固各種新技能的手段？”他認為，盡管沒人知曉確切答案，但“無論哪種可能性成立，玩耍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有益的”。

2007 年，發(fā)表于《兒童和青少年醫(yī)學文獻》的一項研究顯示，玩耍似乎還有助于語言能力的發(fā)展。

研究中，美國華盛頓大學的研究人員給受試組中一歲半到兩歲半的孩子每人一盒積木，而對照組中相同年齡的孩子則沒有積木。這些孩子都來自中低收入家庭。研究人員要求家長們跟蹤觀察孩子玩耍的頻率。

6 個月后，研究人員測試了孩子的語言能力，結果顯示，玩積木的孩子成績顯著優(yōu)于沒有玩積木的孩子。不過，研究人員不能肯定的是，語言能力的提高僅僅是因為孩子們玩了玩積木嗎？畢竟，在玩積木的同時，他們參加無益活動（如看電視）的時間也減少了。

但是，玩耍為什么會使孩子更優(yōu)秀呢？動物研究人員相信，玩耍能訓練孩子應對意外情況的能力。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博爾德分校的進化生物學家馬克·貝科夫認為，“玩耍就像個萬花筒”，具有隨機性和創(chuàng)造性。

他還認為，從根本上說，玩耍能提升孩子的靈活性和創(chuàng)造性，當他們遇到意外情況或處于新環(huán)境時，將更具競爭優(yōu)勢。美國塔夫特大學兒童發(fā)育專家戴維·埃爾金德等兒童心理學家都認同這種觀點。埃爾金德認為，玩耍是“兒童的一種學習方式”，“沒有玩耍，兒童就會錯過不少學習機會”。

讓他們自由

既然玩耍如此重要，如果孩子沒有足夠的時間玩耍，結果會怎樣？雖然沒人知道答案，但很多心理學家都對此表示擔憂。由于玩耍具有一定的風險——玩耍中的動物警覺性較差，容易遭到捕食者襲擊，因此玩耍行為很可能賦予了動物某種生存優(yōu)勢，使其不斷進化并延續(xù)下來。貝科夫說：“如果玩耍不重要，它就不會進化出這么復雜的形式?！?/p>

事實上，玩耍具有悠久的進化史。新皮層（neocortex）是與高階思維（higher-order thinking，如有意識的思維和制定決策等）有關的腦區(qū)。去除了這一腦區(qū)的大鼠仍能正常玩耍，這說明玩耍的動機來自腦干。而早在哺乳動物進化出現(xiàn)之前，腦干就已經(jīng)存在。潘克賽普曾在1994 年主持相關研究，他解釋說：“這意味著與玩耍相關的主要神經(jīng)回路位于非常古老的腦區(qū)，而且通過遺傳在動物中代代相傳?！?/p>

當然，如今很多家長都認為，他們是為了讓孩子獲取最大利益，才限制孩子自由玩耍，讓他們參加各種“有價值的”學習活動。加拿大艾伯塔萊斯布里奇大學的行為神經(jīng)科學家賽爾焦·M·佩利斯認為，有些父母也會猶豫，是否應該放任不管，讓孩子自己去玩。他們可能擔心，在打鬧或粗暴的幻想式游戲中，孩子們可能會擦傷和骨折。佩利斯認為，父母有這樣的直覺很正常，但這樣保護孩子“是要付出代價的，這些孩子長大后，很可能會難以應對預料之外的復雜世界。如果一個孩子曾盡情地自由玩耍，他長大后更可能自如應對不可預期的社會環(huán)境”。

家長應該讓孩子真正成為孩子——這不僅是因為要讓他們享受童年的快樂，還是因為不滿足孩子自由玩耍的渴望，很可能扼殺他們的好奇心和創(chuàng)造性。埃爾金德警告說：“人們應該重新認識玩耍，不能將玩?？醋魇枪ぷ鞯膶α⒚?，而應看成是對工作的補充。好奇心、想像力和創(chuàng)造力就像肌肉一樣，不用則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