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莉
1
經(jīng)過大沙塘時,清香覺得更渴了,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彎腰將菜籃子放到了塘埂上,邁著小碎步朝水塘邊走去。
白花花的沙灘上,有三只灰鴨和一只老鵝正在打瞌睡,清香的突然闖入,驚得它們一哄而散,飛快地朝水中央游去,其中一只灰鴨在慌亂中還丟下了兩根羽毛,池塘邊的水立刻被攪得渾濁起來。
“討厭,明明知道我口渴,還把水弄渾了。”清香怏怏不樂地望著水塘,嘟囔道。
“清香,你不怕水鬼嗎?”背后響起了熟悉的說話聲。
清香回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蘆根正馱著試蝦的網(wǎng)站在河埂上望著她笑。蘆根今年小學畢業(yè),秋天就要上初中了,他除了學習成績好之外,做農活也很在行,捕蝦更是一把好手,每次他只要出門,總能滿載而歸,村里有經(jīng)驗的女人都被他比下去了。
清香也想捕蝦,她求爺爺幫忙做了網(wǎng),并請奶奶把米糠炒得香噴噴的,只是出門時被媽媽發(fā)現(xiàn)并阻止了,媽媽說清香太小,個頭還沒網(wǎng)棍子長,又不懂捕蝦的訣竅,根本不可能捕到蝦子,即便有傻蝦子愿意進網(wǎng),她也無法拎起浸了水的紗網(wǎng),說不定還會被沉重的網(wǎng)拉扯住,一頭倒栽進水里。
清香滿肚子委屈,眼淚在眼眶里直打滾,為了達到試蝦子的目的,她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工作,不能因為媽媽一句話而放棄。于是她小聲地跟媽媽申辯,說自己看過蘆根捕蝦,就是把網(wǎng)每隔一兩米依次放進水里,再在放網(wǎng)的水面上撒一些豬油炒過的米糠,然后耐心地等待著,十幾分鐘后便可以收網(wǎng)抓蝦子了,一點兒都不難,哪有什么危險呢。
可是,媽媽就是鐵了心般不答應,甚至還在清香的腳背上用墨汁涂了涂,說如果發(fā)現(xiàn)黑色褪掉了,便讓她嘗小刺條的辣味,媽媽打人很少用手,而是喜歡用刺槐樹上折下來的小刺條,這種東西打不傷人,但是被打的地方疼得要命,清香從小就怕疼,所以還沒等媽媽動手,她就哭天喊地舉手繳械了。
“蘆根哥哥,你又要去捕蝦嗎?”清香羨慕地問。
“每天都去,我可以帶上你,你想去嗎?”蘆根笑著說。
“媽媽不讓去,說什么掉水里。”清香沮喪地說。
“你媽真是死腦筋,這大白天能有什么危險?!碧J根不滿地說。
清香生氣地瞪了蘆根一眼,走到岸埂上拎起菜籃就走,雖然她對媽媽頗為不滿,但是別人說媽媽不好,那是堅決不可以的。
就這樣,清香和蘆根一前一后走在大沙塘的岸上,兩人之間相距好幾米遠。
“清香,你喜歡吃螞蟻糖嗎?” 蘆根追上來討好地問。
“不喜歡!”清香重重地回了一句。
蘆根說的螞蟻糖,是指松樹分泌出來的松毛糖,這種糖白白的,黏黏的,吃到嘴里甜甜香香的,小伙伴們認為這個糖是由螞蟻們搬來的,便取名螞蟻糖。對于少有零食吃的鄉(xiāng)下孩子來說,這種糖實在是一種誘惑,清香有空就會去松木林里弄來吃,常常手和臉都粘得要命。
“清香,你到哪里去?”蘆根繼續(xù)問道。
“不告訴你?!鼻逑悴桓吲d地說。
“我知道,去你外婆家?!碧J根笑嘻嘻地說。
“胡說什么呀,我外婆睡在老虎洞的山上呢,我去舅舅家?!鼻逑闩溃馄旁趮寢屵€沒長大的時候就過世了,埋在哪里連外公都不清楚,蘆根卻說她去外婆家,那不是咒她死嗎,她怎么能不生氣呢?
走到三岔路口,清香加快腳步徑直朝前跑去,她覺得今天的蘆根真討厭,她得離他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
“清香,你小心點兒?!碧J根在后面叮囑道,聽聲音像是走遠了。
清香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蘆根正大步流星朝右邊岔道上走去。
“蘆根是去高花池嗎?”清香小聲地問自己。
高花池是一條大河,名字雖然取得不夠大氣,但是長得很霸氣,其身體呈玉帶狀,河面寬窄不一,水質優(yōu)良,水產豐富,除了常見的魚、蝦、蟹、鱉之外,還有數(shù)不清的水蟲子和水生植物,宛如一座天然寶庫,每年夏季水里都有許多人游泳,試蝦,抓魚,清香也經(jīng)常去。
清香之所以去高花池,除了看別人抓魚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她要看高花池里的葦有沒有長大,家里的豬長得快,糧食常常不夠吃,需要用葦來進行補給。媽媽便跟著村里女人們一起,隔三差五地到十幾里外下坡頭的河里拉葦,那里的葦既肥又嫩,豬每次搶著吃,頭都不肯抬一抬,生怕少吃了一口,要是高花池里的葦長大了,媽媽就不用經(jīng)常去下坡頭了。媽媽每次去拉葦,都要耗上一整天時間,清香也就跟著擔心一整天,她聽說那里的河水淹死過拉葦?shù)娜?,清香擔心媽媽出去就回不來了?/p>
高花池里的葦不懂清香的心事,它們長得異常地慢,還脆弱得可憐,只要用手輕輕一碰,葦便斷成好幾截,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清香覺得葦之所以長得不好,跟河里游泳的人多肯定有關系,每天傍晚她站在自家門前,放眼過去便能看到高花池里有好多黑點在晃動,那都是游泳的人。另外,蘆根還經(jīng)常去高花池捕蝦,熱了也會下水洗澡,那么葦長得不好,跟他多少也有點關系。想到這時,清香對蘆根更為不滿了,他愛去哪里便去哪里,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呢?
太陽早就越過了頭頂,只不過它也跟清香一樣,心情似乎也不怎么好,一會兒陰,一會兒晴,后來干脆躲到云層里睡大覺去了。經(jīng)過紅葉小學時,清香忍不住停了下來,她趴在大鐵門上朝院內望了望,發(fā)現(xiàn)所有教室的門都是關著的,院內有幾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個頭都超過了屋頂,大樹的枝干發(fā)達而堅挺,很有氣勢地朝四面八方伸展著,宛如披掛整齊的大將軍,把教室擁在懷里,這讓清香看得心熱,忍不住流下了幾滴眼淚。
清香愣愣地望著校園內,伸手抹了抹眼睛,重重地嘆了口氣,心口疼得厲害,她都連續(xù)兩年到學校報名了,每次老師都說她年齡不夠,個頭又小,說要到七周歲才能上學。這讓清香心生無限恐慌,村里有好幾個比她大的小姐姐也都沒上學,難道也是因為年齡不夠嗎?是不是學校根本不想要她,才故意找了這個借口呢?可這是為什么呢,她又不是跟村里的黃毛一樣傻,她的腦子好用著呢,有時候算起賬來,甚至比爺爺還要快還要準。
清香越想越難過,她在大鐵門前跪了下來,想要將大鎖拉開,可是鎖結實得很,竟然紋絲不動,清香只好坐在地上,抱著鐵門上的大鎖哀哀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朝院內的大樹招手,口中小聲地呼喚著,她很希望那些樹能跟人一樣,從土里爬起來,拍拍腳下的灰,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安慰她。讓她失望的是,無論她怎么招手,大樹都穩(wěn)穩(wěn)地杵在那里,根本無視她的存在,清香只好爬了起來,緩緩地朝青河方向走去。
在走動過程中,清香又好幾次回頭,她朝學校大門方向死死地盯著,她希望學校的校長能從門內走出來,告訴她現(xiàn)在就可以進去上課了,那么她會毫不猶豫地把菜籃子丟掉,跑進教室里去坐著,這一天她盼得太久了,一分鐘都不想耽擱。不過,現(xiàn)在是暑假時間,學生們都放假了,校長也不可能在學校里,她的想法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靠近松樹林時,清香停了下來,她想起了蘆根提到的螞蟻糖,要是嘗上一點兒,那倒是不錯的,最起碼能把蘆根帶來的怒氣給消除掉,不過時間似乎不早了,她還得去舅舅家送菜呢。其實,清香之所以生氣,倒不全是因為蘆根,而是籃子里的菜。青河大水過后,舅舅家地里的菜全被淹了,媽媽便隔三差五帶著她給舅舅家送菜去。今天吃過中飯后,村里女人約媽媽去下坡頭拉葦,媽媽便把送菜的任務交給了清香,并叮囑她早去早回。
清香不想去舅舅家,她并不是心疼菜,而是害怕青河附近的老虎洞,聽說那里住著大老虎。清香沒見過老虎,老虎吃肉她是知道的,可媽媽偏偏讓她送菜,難道是想把她往老虎嘴里送嗎?是了,沒有了她,媽媽便可以生小弟弟了,家里已經(jīng)有兩個妹妹了,媽媽急切地想生一個男孩子,每次媽媽看到村里那些男孩子,眼睛都是亮亮的,而看她和兩個妹妹時,眼神會立刻黯淡下來。
基于此種原因,清香不想去舅舅家送菜,不過這些話她是絕不會跟媽媽說出來的,自從被學校拒絕兩次后,她就不把心里話跟媽媽說了,因為媽媽說不定跟學校也是一伙的,她覺得除爺爺奶奶之外,其他人都不可靠。對于學校,清香十分向往,她雖然不知道學生在學校里要做什么,但是看村里每個上學的男孩子都是歡天喜地的,便覺得學校里一定有好玩有趣的東西,而清香對好玩的東西,一向是沒有抵抗力的。
越過紅葉小學,前面便是杉木林了,清香想起前些日子經(jīng)過這里時,黃毛突然拎著褲子走出來的場景,心里不由得怦怦亂跳。當時她跟在媽媽后面,黃毛似乎還跟媽媽打了招呼,并朝她看了又看,他的眼神和嘴角的笑都讓清香感到害怕。
“以后看到黃毛,要躲遠一點兒?!眿寢屧偃谒?/p>
聽大人們說,黃毛是有病的,從小腦子就有問題,后來不知道怎么搞的,身體也有了問題,走著走著,就莫名其妙地倒在地上,嘴里吐著怕人的白沫,渾身不停地抽搐著。不過,這種情形清香沒看到過,爺爺口頭描述的那種可怕場景,清香能想象得出來,她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敏感。
清香沒敢朝杉木林看,她抱緊了菜籃,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過去。
2
舅舅家在青河畈區(qū),離清香家有四五里路,路上要經(jīng)過三座小山和一個老虎洞,山上多是松樹。這種樹長得奇形怪狀,又經(jīng)老得很,常年都是綠陰陰的,就連冬天也不怎么變黃。
在第一座山與第二座山之間的山坳里,有清香家的山芋地,三月的某個雨天,清香曾經(jīng)跟媽媽到這里插過山芋苗,山芋苗只是一指長的小棍棍,媽媽將它插在一條條小土埂上。清香看了很擔心,她懷疑它們不能成活,沒想到才過幾個月,小棍棍不但活下來了,還開枝散葉生了許多孩子,如今這片地被繁茂的山芋藤占滿了,就連土埂都找不著了。
“我要不要擼幾根山芋送給舅舅呢?”清香望著山芋地問自己。
舅舅是醫(yī)生,清香從小就愛生病,每次她才發(fā)燒,媽媽就急慌急忙地帶她去舅舅家,逃都逃不掉。到了舅舅家,愛皺眉頭的舅舅就會從藥箱里拿出針管,忙著給她配藥打針,每每看到尖尖的大針頭,清香就拼命大哭,以至于后來針何時戳進屁股的都不知道。
清香看了看籃子里的菜,又朝山芋地里看了看,決定還是不要擼山芋了,籃子里的菜她都拎得渾身冒汗,要是再加進幾根泥乎乎的山芋,籃子就更加沉重了,她根本拎不了多遠。還有過青河時要渡船,撐船的老爺爺看到她拎著沉沉的籃子,很有可能會讓她多交過渡費,可她手里只有媽媽給的一角錢。
清香決定到山腳下去看看,之前她跟媽媽到這里給山芋苗施肥時,曾在草叢里插過一株綻放著的映山紅,不知道如今它長得怎樣了。要是這個時候恰好開花,她就摘幾朵花帶著去舅舅家,舅舅一定會很高興的,看到她就不會總皺眉頭。舅舅是喜歡花的,他們家院子里有好幾棵梔子花樹,每逢花開香氣四溢,整個院子都是香噴噴的,就連豬圈里的豬也不那么愛鬧了。
清香將菜籃子藏到山芋藤底下,興沖沖地朝前跑去,才跑了十幾米遠,她便遲疑地停下了,回頭看了看籃子,覺得不太安全,要是有人恰好路過這里,把籃子和菜一起拿走怎么辦呢,她回家肯定要挨媽媽的罵,說不定還要挨打呢。顧慮了好半天,清香決定還是把菜籃子帶上,這么做她雖然辛苦一點,但是菜籃子不會丟啊。
清香在以前做過記號的地方找了找,沒發(fā)現(xiàn)映山紅的蹤影,不知道是枯萎了,還是被人拔掉了?清香朝旁邊看了看,倒是發(fā)現(xiàn)了不少映山紅樹,只是全都沒有開花,它們都隱在茂密的草叢里,清香便想當然地認為,它們全都是自己種的那株映山紅的孩子,否則為什么長得那么像呢?她和媽媽就很像啊。
清香在草叢里找映山紅時,山路上急匆匆地跑過去一個人,像被什么東西追趕著。清香被那沉重的腳步聲驚到了,她抬頭朝那邊看了看,覺得那個跑步人的身影似曾相識,她一時又想不起是誰,索性就不去想了,繼續(xù)低頭找映山紅。所有映山紅樹上都只有枝和葉,沒看到一朵花,甚至連花骨朵都沒看到一朵,這讓清香十分難過,為什么她的映山紅不開花呢,難道它不喜歡住在這里嗎?聽大人們說,這里土地肥沃,栽什么就長什么,映山紅為什么不喜歡呢?
清香想了好半天也沒想明白,不過她得到了補償,荊棘中有幾根粗粗的刺苔和酸鞭。刺苔既肥又嫩,吃起來甜甜的,清脆可口,她吃了第一根還想吃第二根;酸鞭味道不佳,嚼著嚼著,雙腮便不停地冒酸水。她趕緊將它們丟到了一邊,提著菜籃子回到路中間。
拐過前方高坡,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令人生畏的老虎洞了。站在高坡上,清香朝四周看了看,發(fā)現(xiàn)附近田野里有個人正彎腰在插田,這讓她心里安定了一些,如果有老虎出來,她就可以向那個人求救,農村人心地善良,肯定會來幫她的忙。
在經(jīng)過一個小水溝時,清香停了下來,她想洗洗手,剛才在山腳下采刺苔吃的時候,不小心觸碰到了蕨菜,蕨菜身上的毛沾了她一手,她在草地上使勁地抹過了,似乎沒抹干凈,手背竟然有些紅腫,胳膊也疼得要命,像是被毛毛蟲蜇過一樣難受。
“討厭的蘆根!”清香忍不住責怪起蘆根來,要不是他喊自己,此刻她應該還在半路上,哪里會弄得這般狼狽呢?
洗過手以后,清香覺得手背和胳膊好多了,她抬頭看了看天空,發(fā)現(xiàn)太陽從云層里鉆了出來,天氣又開始熱起來了,知了在山上大聲地叫喚著,其間還夾雜著各種小蟲子的叫聲,此起彼伏,攪得整個山谷都在響,老虎洞顯得更加怕人了。
清香加快腳步,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她得在兩三分鐘內穿過老虎洞。以前她跟著媽媽經(jīng)過這里時,曾經(jīng)朝山上看過,知道老虎洞除了有一個大坑之外,還有不少長方形的小房子,她聽蘆根說過那里住著死去的人。清香想起了睡在山上的外婆,外婆在媽媽很小的時候就睡在了這座山上,要是外婆看見自己,她會不會爬起來看看呢?
想到這里,清香的心狂跳起來,她決定閉上眼睛,眼不見,心不怕,無論老虎洞里有什么,都跟她沒有關系。清香才跑沒多遠,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扯住了她的衣服,她嚇得尖聲狂叫起來,雙手不停地撲打著,腦子里一片空白,等她睜開眼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拉自己的居然是路旁的小樹,原來她在奔跑過程中弄錯了方向,跑到草叢里來了。
3
前方就是青河了,被大水淹過后的蘆葦們格外瘋狂,把青河岸邊的沙灘全霸占了,如果要到河邊去渡船,必須穿過眼前這大片蘆葦蕩。在這個季節(jié)里,蘆葦們長得茂密,健碩,密不透風,仿佛堅不可催的銅墻鐵壁,一陣風吹過后,蘆花便在空中飄舞起來,仿佛在鼓掌歡迎清香。
一走進蘆葦蕩里,清香就聞到一股怪怪的氣味,她朝旁邊看了看,發(fā)現(xiàn)附近溝里有少量積水,水里還有死魚,怪味可能就是死魚發(fā)出的。清香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從蘆葦蕩里穿過去,她也不知道有沒有其他的路,她想起了爺爺,想起了媽媽,甚至想起了蘆根,要是他們在這里就好了,她很后悔自己剛才對蘆根的態(tài)度,要是她對蘆根好一點兒,他會不會陪她到青河來呢。應該會的,因為只要河里有水,蘆根在哪里捕蝦都是一樣的呀。
在清香遲疑之際,半空中突然響起了幾聲“哇哇……哇哇……”的叫聲,清香心中猛地一驚,她聽爺爺說過,烏鴉在哪里叫,哪個地方就要死人,如今烏鴉在這里叫,是什么意思呢?要是讓烏鴉看到她,閻王爺會不會把她抓走呢?清香是知道閻王爺?shù)模瑺敔斀o她講的每個鬼故事里都有,閻王爺非常厲害,總是到處抓人,大人小孩都抓,爺爺曾經(jīng)說過,“閻王讓你三更走,不會留你到五更”,清香知道這話的意思,就是閻王爺說一不二,從來不跟人商量。曾經(jīng)有那么一陣子,清香把閻王爺跟媽媽做了比較,覺得還是閻王爺更厲害一些。
蘆葦蕩里的沙地很特別,既柔軟,又有彈性,人走在上面還能上下顛蕩,就跟床上一樣舒服。走著走著,清香忍不住把鞋子脫下來,她將鞋子埋在菜的底下,光著腳踩在濕軟的沙地上,一股清涼通透的感覺立刻從腳底滲到小腿上,并沿著小腿往身體其他部位泛了開去,別提有多舒服了。
“索索……”就在這時,附近有異樣的聲音傳過來 。
清香嚇得一激靈,她停下來看了看,周圍只有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大概經(jīng)常有人從這里經(jīng)過,地上踩出了一條泛白的小路,小路朝蘆葦蕩的深處延伸過去,仿佛永遠也看不到頭。清香決定加快速度,因為蘆葦們早就沒過了她的頭頂,要是有老虎或者狼從蘆葦蕩深處跑出來,她根本逃不了啊。
蘆葦蕩越來越深了,就像永遠走不出去的迷宮,這讓清香恐慌無比,她決定跑動起來。就在這時,她的雙眼突然被人捂住了,身體也被橫在半空中,耳邊還伴有“嘻嘻”的怪笑聲,這讓她想起了傻子黃毛,清香嚇得大叫起來,她用力掰著捂住自己眼睛的手,使勁地抓撓著。很快,捂眼睛的手不見了,她想扭頭看看抱自己的人,但是頭抬不起來,她只好又抓了起來,這回抓到的東西是熱熱的,似乎是人的嘴和牙齒,她嚇得趕緊調換了方向,又抓住了一些毛茸茸的東西,好像是人的頭發(fā)。
“救命,救命!”清香忍不住大叫起來。
“滾開!”一聲暴喝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清香覺得自己被拋在了半空中,然后重重地落到地上,渾身疼得要命,她想爬起來,可是身體一點兒都不聽話,怎么掙扎都起不來。她索性在地上打起滾來,沒滾多遠就被蘆葦?shù)哪_給攔住了,她只好躺在地上喘粗氣。
與此同時,清香聽到了劇烈的扭打聲,還伴有男子的哭聲和求饒聲。清香扭過頭看,發(fā)現(xiàn)身邊憑空多了兩個人,一個人坐在另一個人背上,上面的人使勁地打著下面的人,下面的人哀哀地哭著,地上還丟著兩只鞋子。
“居然敢嚇清香,該死的東西!”
“玩、玩兒?!?/p>
“我打死你?!?/p>
“嗚嗚,不要,玩、玩兒?!?/p>
等坐在上面的人抬起頭,清香發(fā)現(xiàn)這個人很像蘆根,蘆根不是去高花池捕蝦了嗎,她肯定是看花眼了。
“蘆根,蘆根哥哥?!鼻逑阍囂叫缘亟辛艘宦暋?/p>
“清香,黃毛被我制伏了?!睂Ψ焦媸翘J根。
蘆根站起來,將被他壓在地上的人拎起來,清香仔細看了看,發(fā)現(xiàn)竟然真的是黃毛,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怎么一起來了呢?
“清香,黃毛是不是嚇著你了?”蘆根將黃毛拖到清香旁邊。
清香后退了幾步,她看了看黃毛,除了身上的衣服被拉壞之外,鼻子還在流血,不過他似乎并不難受,臉上露出了怪怪的笑,這讓清香的心不由得使勁地跳了跳,不敢再說話。
“清、清香,玩,一、一起玩。”黃毛說話時口水直流。
蘆根將黃毛丟到地上,又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黃毛倒在地上,嗚嗚地哭著,鼻涕眼淚一起流下來。
“蘆根哥哥,不要打他,他哭了?!鼻逑阈÷暤貏竦?。
“好吧,看在清香說情的份兒上,不跟你計較,下次要是還這樣,我要扒掉你的皮,快滾?!碧J根生氣地吼道。
黃毛爬起來,抱著頭朝遠處跑去,嘴里哇哇地亂叫著。
“蘆根哥哥,鞋子。”清香指了指遺落在地上的鞋子。
“別管他,讓他光著腳,這樣才知道疼,長記性?!碧J根飛起一腳,將鞋子踢到了遠處。
菜籃里的菜撒了一地,蘆根一一撿了起來,整理好后遞給清香。
“清香,以后離黃毛遠一點兒。”蘆根叮囑道。
“媽媽也讓我躲著他?!鼻逑憬舆^菜籃子說。
“清香,他藏在蘆葦蕩里,你沒發(fā)現(xiàn)嗎?”蘆根問。
清香搖搖頭,剛才進蘆葦蕩時,她光顧著脫鞋后光腳走路的舒服了,哪里會想到里面藏著人呢。
“蘆根哥哥,你的網(wǎng)呢?”清香詫異地問。
“扔半路上了,跟你分開之后,我往高花池去,走到半路上聽人說黃毛這幾天都在蘆葦蕩里晃蕩,我趕緊丟下網(wǎng)跑過來了,還好來得快?!碧J根解釋道。
“你的網(wǎng)會不會讓人拿走?”清香擔心地問。
“拿走也沒關系,我會做?!?蘆根滿不在乎地說。
清香覺得把網(wǎng)丟了實在可惜,如果網(wǎng)是自己的,她怎么也舍不得丟到半路上。
“清香,把菜籃子給我,我送你去你舅舅家?!碧J根從清香手中接過菜籃子。
清香抹了抹掛在眼角的眼淚,跟在蘆根后面,朝蘆葦蕩深處走去。
4
從舅舅家回來,清香就不再出門,也不肯說話,就連吃飯也很少,她總是木呆呆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心里反復想著那天發(fā)生的事。
那天傍晚,蘆根把清香送到舅舅家的河岸下,說不方便上去,清香便獨自拎著菜籃子往前走。舅舅家住在高高的河岸上,上坡的路陡得驚人,好在路旁有好幾棵大柳樹杵著,人們可以抓著樹干往上爬,每次清香來舅舅家,幾乎都是被媽媽提拎著上去的。
如今媽媽不在,清香便對陡坡犯了難,她朝后面看了看,發(fā)現(xiàn)蘆根正拿眼仰望著她,揮手示意她繼續(xù)往上爬。清香只好調轉身,伸手去拽旁邊的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越過第一棵大樹,站到了大樹上方的地面上。
“清香,快點,天要黑了?!碧J根在下面小聲地提醒著。
清香便不再說話,掉頭奮力往上爬去,在爬到最后一棵柳樹下方時,她伸手想要抓住柳樹腿部露出的樹根,準備用最后的一點力量沖上去,把菜順利地送到舅舅家。可是,當她右手剛剛觸碰到柳樹的枝丫,左手的菜籃子就不聽話地從手上滑落下去……清香慌了,她急忙扭身伸出雙手想去抓住菜籃,不但菜籃沒被抓住,反倒是自己也跟著菜籃一起朝坡下滾去。那一刻,清香只覺得天空在不停地翻滾著,眼前有無數(shù)顆金星在跳躍,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天晚上,清香是舅舅送回家的,舅舅叫媽媽以后不要讓清香送菜了,說被大水淹過的菜地里長出新菜了,媽媽便小心地應承下來。從第二天開始,清香就不出門了,原本喜說愛笑的她如同換了一個人,晚上睡覺她要么驚叫著從夢中醒來,要么望著床頂遲遲不肯閉眼;白天她更是懨懨的,要么躺在床上不起來,要么起床后就坐在門前大條石上,眼睛直愣愣地望著遠方,媽媽喊她也聽不見。家人對清香的變化十分擔心,說清香的腦子是不是摔壞了。
這天下午爺爺上街,他喊上了清香,說要帶她去看黃梅戲。清香喜歡看黃梅戲,覺得黃梅戲好聽好玩又好看,她知道青河有戲班子,從來沒聽說街上也有戲班子,難道青河戲班子跑到街上表演來了嗎?她想知道。
清香跟爺爺走到半路時,蘆根從對面走過來,肩上挎著一個竹背簍,看到清香和爺爺,蘆根微笑著站住了,朝旁邊禮貌地讓了讓。
“蘆根,蝦子賣完了嗎?”爺爺笑著問。
蘆根朝清香看了一眼,回答道:“賣完了,爺爺,秋天清香可以上學了吧?”
“按說應該可以了?!睜敔斦f的話模棱兩可。
清香緊張地望著爺爺,心在怦怦亂跳,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什么“按說應該可以了”,學校不是說小孩子七周歲就可以上學了嗎,那么到秋天她便確定無疑能進學校上學了,爺爺說這種話是什么意思,難道她上學的事還有變化嗎?
“爺爺,讓清香上學吧,如果沒有學費,我有,我捕蝦掙了不少錢,我媽都給我存著,我先給清香用?!碧J根急切地說。
“蘆根,你要走了吧?”爺爺皺著眉問。
“快了。”蘆根回答道。
“你和你媽都走嗎?”爺爺繼續(xù)問下去。
蘆根又朝清香看了看,遲疑了片刻,重重地點點頭。
“好哇,城市好,比鄉(xiāng)下好?!睜敔斘⑿χf。
跟蘆根告別后,爺爺繼續(xù)帶著清香朝街上的方向走。
走出去十幾步后,清香回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蘆根也在回頭看她,似乎有話要跟她說。
“爺爺,我想跟蘆根哥哥說點兒事。”清香征求爺爺?shù)囊庖姟?/p>
“去吧,我到前面坡上等你。”說完,爺爺緩緩地朝前走去。
清香朝蘆根看了看,發(fā)現(xiàn)他又開始朝前走了,便撒開腿追了過去。
“蘆根哥哥,等等我?!鼻逑愦蠼械?。
聽到清香的喊聲,蘆根立刻停下來,轉身朝她迎過來。
清香跑到蘆根面前,氣喘吁吁地問:“蘆根哥哥,你要走了嗎?為什么不告訴我?”
“這些日子你總不出門,我又不好意思去你家找你,我在老虎洞和蘆葦蕩等你好幾天,你都沒來,你不用送菜給你舅舅家了嗎?”蘆根奇怪地問。
“嗯。”清香點點頭。
“那就好,我告訴你,沙灘上的蘆葦越來越高了,等它們都收割完了你才能去,不過這可能要等到秋天了?!碧J根憂郁地說。
清香扭頭朝爺爺看了看,爺爺坐在前面土坡上吸煙,沒朝這邊看。
“蘆根哥哥,我媽說黃毛生病了。”清香上前一步,小聲地說。
“不會吧,我早上出門,還看到他上街去了?!碧J根皺著眉頭說。
清香聽了,心開始怦怦亂跳。
“離他遠點就行了,他有病?!碧J根安慰道。
清香吸了吸鼻子,那天發(fā)生的事又閃現(xiàn)在腦海里,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幾下,眼淚不由自主地從眼眶里逃了出來。
“蘆根哥哥,你以后還會回來嗎?”清香小聲地問。
“不知道,我得聽爸爸的。”蘆根沉思片刻說。
蘆根的爸爸是海員,常年在海上航行,一年也難得回家一次,為了照顧爸爸,蘆根媽媽決定帶著蘆根去跟爸爸團聚。
傍晚時分,清香和爺爺從街上回來,走到半路時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走近后還聽到女人的哭聲。
“出什么事了?”爺爺大聲地問。
“黃毛掉進前面大糞坑里了,沒了?!庇腥私忉尩?。
“我早就說過,大糞坑一直敞著,遲早會出事。”爺爺不滿地說。
“誰說不是呢,不過黃毛那孩子有病,瘋瘋癲癲的,聽說經(jīng)常嚇唬女人和孩子?!迸赃呌腥苏f。
“前些日子我家姑娘……”有人接話過去。
大家一一列舉黃毛的斑斑劣跡,似乎都對黃毛深惡痛絕。
清香不安地聽著,雙手緊緊地抓著爺爺衣角,渾身不停地顫抖著。
到家之后,清香開始發(fā)高燒,不停地說胡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罵人,一會兒手舞足蹈,好長時間也穩(wěn)定不下來。
媽媽嚇壞了,趕緊把清香帶到舅舅家,在當醫(yī)生的舅舅精心醫(yī)治下,清香慢慢地活過來,一周后她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情況有了很大變化。
蘆根走了,他臨走前來找過爺爺,把自己的小學全套課本都送給了清香,爺爺鄭重地把這些書接收下來。清香寶貝似的把這些書抱在懷里,她盼望這些書很久了,書的到來不亞于雪中送炭,即便是晚上睡覺,她也把書抱在懷里,這樣她心里才覺得踏實。
爺爺告訴清香,蘆根說他那天應該幫清香把菜送到舅舅家,那樣清香就不會摔下來,他覺得很不安。蘆根還要把自己賣蝦的錢留給清香,但是爺爺沒收,爺爺說不能要別人的錢。爺爺告訴清香,家里不是沒錢供她讀書,也沒人不讓她上學,學校之所以連續(xù)兩年不收她,確實是因為她沒到法定上學年齡,清香認真地聽著爺爺說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
秋天來臨的時候,清香終于上學了,每次經(jīng)過大沙塘時,她都會朝左右看看,說不定哪天蘆根哥哥會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呢。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