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
50米高的高壓鐵塔,小鳥都不來做窩,卻爬上去一個來“安家”的人。
男人顯然是有備而來。雙肩背里,除了食物、水、手機和充電寶,還有足夠結實的繩索。臘月里,滴水成冰。鐵塔四面透風,寒風刺骨。就算有體力爬上去,上面能呆得住嗎?可除了身上的棉大衣,男人還帶上去兩床被子。鐵塔上面,架構更緊密。繩索在鋼架上被綁成網狀,被子在上面一鋪、一蓋。他,真就住下了。
他的頭上,可是11萬千伏的高壓電線呀!
蘇超帶著隊員們趕到鐵塔下面的時間,是2018年2月5日晚上11點。從早上7點上塔算起,那名男子已經在塔上呆了16個小時。在鐵塔上“搭窩”的“鳥人”,爬上鐵塔,是為了追討一筆債務。市上的頭頭腦腦以及公安、消防、電力等應急部門,已經忙活了整整一天。但是,所有“勸降”工作都沒能奏效。塔上的“鳥人”是個小學都沒畢業(yè)的人,十分偏執(zhí)。他聲稱,不拿到別人欠他的錢,堅決不下來。
電力工人慣于高空作業(yè),讓他們攀爬鐵塔,倒是小菜一碟。讓他們上去,把那人帶下來,不就行了嗎?可他們卻撓了頭:爬上去,當然沒問題??墒牵覀兛刹粫刂扑?。明擺著,上面那位爺是不肯乖乖就范的。萬般無奈,這才驚動了特警。
蘇超時年44歲,西安市公安局特警支隊四大隊的大隊長。四大隊是一支特勤大隊,公安部重點建設的十支國家級突擊反恐大隊之一,“特警中的特警”。蘇超手下的隊員,大多二十郎當歲,個個身懷絕技。就是蘇超自己,也是個曾經一口氣能做上千次仰臥起坐的猛人。若不是萬不得已,四大隊這把“利器”,根本不會出鞘。
這座鐵塔位于繞城高速漢城收費站附近,是周邊鐵塔中最高的一座。它承載的高壓線,在為西郊大部分地區(qū)乃至三星產業(yè)園供電。經研判,臨時指揮部把停電的時間選擇在凌晨四點至五點。再晚,就怕有人被困在電梯里,橫生枝節(jié)。在這個時間段里,特警隊員要坐消防云梯上去,設法將“鳥人”解救下來。
“鳥人”的“窩”,在20多米高處,這是云梯車長臂可以達到的高度??墒?,云梯車升高,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下面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鳥人”的眼睛。云梯往上走,“鳥人”就往更高處爬。為了他的安全,行動只好被叫停。
早上九點多,太陽出來,鐵塔上冰霜褪去。四名特警開始沿鐵塔四個角,同時往上爬。夜里,“鳥人”看見身穿作訓服的特警,情緒明顯緊張。為了減少對他的刺激,隊員們特意換上了電力工人的工裝。登塔之前,隊員們已被告知:鐵塔框架里面,是安全的。因此,身體盡量不要出框架;特別是他們腰繩的金屬扣,不能擺來擺去,要小心高壓線。事實上,在向上攀爬過程中,沒法系腰繩。小伙子們根本沒有任何保護。從幾十米高的鐵塔往下一看,擱誰都得眼暈。因此,小伙子們都只盯著上面,不往下看??墒?,等他們爬到“鳥人”搭“窩”的地方,“鳥人”已經爬到高壓線跟前,正順著高壓線往另一處鐵塔爬。至此,行動只好再次中止。
中午,“鳥人”的妻子被叫到現場,通過手機,與丈夫現場通話。妻子好像并不擔心丈夫的安危,倒是和丈夫一樣,對以這種方式追債的信心滿滿。她的勸說,也就像和丈夫隔空演雙簧式一般,不起什么作用。
特警的第二次攀塔行動,選擇在當天的黃昏時分。這時,“鳥人”朝下看,視線已不那么好了。果然,發(fā)現有人接近,“鳥人”反應慢了半拍。匆忙中,他的雙肩背包掉到了下面由電力工人臨時為他安裝的防護網上。怕他輕生,防護網再往下,還有氣墊呢。又一次往上爬時,“鳥人”就沒能像上一次一樣,帶著被子一起跑。于是,他的被子就成了特警的戰(zhàn)利品。
沒了被子,也沒了食物和水,“鳥人”在鐵塔上呆得越來越困難,情緒也越來越糟糕。這時候,冒出一個不認識的四川老鄉(xiāng),打通電話,開始用鄉(xiāng)音規(guī)勸他。這時,已經是“鳥人”在塔上的第三天。又冷又餓、精神疲憊的“鳥人”讓老鄉(xiāng)轉告,塔下所有的車輛、人員統統“滾”到他的視線以外。否則,他寧可跳塔,也不會下來。
警車、消防車、救護車、電力工程車,一輛接著一輛,統統都開走了?!傍B人”目力所及,果然只有那個跟他保持通話的老鄉(xiāng)?!傍B人”確定那些車輛都開遠之后,他開始下塔。但是,他的雙腳剛一落地,就被猛然撲倒。
原來,隊員第一次攀上鐵塔時,蘇超就發(fā)現,這個“鳥人”其實一點都不想死。此人對高壓線很熟悉,往高壓線上爬的時候,他選擇的是地線。爬的時候,他也使用了專業(yè)的坐帶保護自己。因此,第二次隊員上去,他才指揮隊員們收了他的被子,逼他下來。為了不讓他看到躲在底下的隊員,蘇超把四名參與抓捕行動的隊員安排在塔下隱蔽的墻角。距塔座十米處,有一處小漁塘。怕“鳥人”下來后慌不擇路,掉進池中,蘇超在此也安排了一個人。抓他時,特警隊員把他的那個老鄉(xiāng)也一起摁住。
那么,那個老鄉(xiāng)是誰呢?原來,他也是一名特警?!傍B人”被控制之后,馬上就駛來了救護車。此次他高空作業(yè)的代價,是因尋釁滋事罪,被批準逮捕。
>>左圖∶2018年2月5日,高壓電塔維權案件處置。
>>右圖∶2017年4月25日,危樓極端維權案件處置。 以上照片均由作者供圖
五層樓房,在一片磚頭瓦礫中,已成孤島。樓房拆了一半、地基嚴重下陷,比比薩斜塔還斜。說聲倒,就能倒。
卻有人登上了樓頂維權,因為對拆遷補償不滿。
這是2017年4月25日晚上11點。特警們接到命令,要將那名男子在樓頂拿下,并且平安運送下來。
在四大隊,七成隊員都有從軍經歷,劉強就是其中一個。在貴陽當武警時,劉強曾代表貴州省參加全國武警特戰(zhàn)隊干部骨干比武競賽。五天五夜,要求全程負重60公斤,參加30多個課目的測試。比賽采取全程淘汰的方式,盡管三百名選手都是各省武警總隊選出來的尖子,卻仍有三分之二慘遭淘汰。而每天最多只睡兩三個小時的劉強,笑到了最后,獲得了一枚寶貴的勇士徽章。
到了四大隊,劉強和代崇喜就成了一對兒鐵搭檔。哥兒倆是特警支隊公認的“快槍手”。多快?從拔槍、上膛,到開出第一槍,一秒鐘左右;而連續(xù)射出五發(fā)子彈,槍槍擊中人體軀干大目標,也只需兩秒多鐘。不光比技術,射擊項目還特別考驗人的心理。好比有的人平時成績不錯,但一參加大考,就慌神兒。而劉強、代崇喜二人代表西安參加全省特警手槍射擊年度考核,連續(xù)三年都拿到了全省第一名。
這次行動,兩人被選作突擊手,當然跟槍法無關。蘇超看中的,是他們敏捷的身手,特別是心理沉穩(wěn)。
從下往上照射的探照燈,給這棟危樓披上了一件銀裝。此時,使用探照燈的主要目的,是不讓樓上的嫌疑人看清下面要進行的行動。與此同時,一架無人機盤旋在屋頂上方。嫌疑人的一舉一動,地面上的指揮員都一清二楚。
一樓至三樓的樓梯,都已經拆掉了。隊員們從建筑工地找來一個伸縮梯子,抵住一段墻面,順利地爬上了二樓。
再上三樓,梯子就沒法找到支撐點了。像打掉了牙齒的一張血盆大口,沒了樓梯的地方,成了一個大黑洞。比畫來、比畫去,只好把梯子伸到一面傾斜的墻體外。梯子多半處于懸空狀態(tài),隨時可能向外翻倒。因此,里面的隊員必須死命地拉住,以確保它的穩(wěn)定性;而攀在梯子上的隊員,身體也處于半仰臥狀態(tài)。爬到頭,他們還必須踩在梯子的頂端,手扒著墻體,才能讓雙腳落到實處。
>>機場疫情防控 作者供圖
地面又是斜的。原先的房子里,都鋪著地板磚?,F在,滿是沙子和灰塵,滑。四個小伙子上來后,平復一下緊張的心情,才開始琢磨怎么往上走。
令人驚喜的是,三樓往上的樓梯,只拆了一半。怕人在上面行走,施工方用些破沙發(fā)、門板之類,已將樓梯堵死。隊員們慢慢挪開這些障礙物,借著燈光,從臺階縫隙,能清楚地看見那只“血盆大口”。臺階還能不能承重?這得慢慢試。就這樣,他們用腳一點點探著,從三樓探到四樓,又從四樓探到五樓,接近屋頂。
能不能沖出去抓人呢?還不能。耳麥里說,那名男子此時情緒十分亢奮,困獸一般,在屋頂正走來走去。他已經多次揚言,誰要是上來,他馬上就跳樓。此人身高接近一米八,體格健壯。強攻,于雙方都很危險。
在四樓與五樓的樓梯拐角,有一根粗管子,像是暖氣管道。試試,挺結實。從攀登包中,取出兩根安全繩,綁在管道上。又取出坐帶,四名隊員像穿褲子一樣,穿在身上,腰上系緊。把快扣和“8”字環(huán)串聯在安全繩上,他們靜候戰(zhàn)機。
折騰到零點三十分,樓頂的漢子累了,回“家”睡下。他此時的“家”,是用舊門板,在屋頂中間搭成的一個人字形簡易窩棚。無人機傳回的畫面證實,連續(xù)半小時,他沒再出來過。
行動開始。由劉強與一名隊員守在管道跟前,負責輸送安全繩;代崇喜和另一名隊員悄悄摸過去,實施抓捕。
危樓外面照得很亮,但真到了房頂,卻格外黑。雖然能看到那個窩棚,但無法判斷那個躺下的人,哪邊是頭哪邊是腳。代崇喜決定,由他撲倒門板,先把他連人帶門板一起摁住。果然,夢中驚醒后,那漢子就開始了激烈的反抗,兩只手都火山一般噴薄而出。二人合力將他的手、腳都控制住,用膠帶把他裹成了個粽子。
那么現在,怎樣才能把這只仍活力四射的“粽子”,安全地運到地面呢?
從樓頂下到三樓,盡管危險、但畢竟仍有樓梯可用;但從三樓再往下,怎么辦?用繩子綁住他,一點點往樓下放?傾斜的樓面上,很多鋼筋已經從斷裂的墻體中呲出了牙花。短的有十幾厘米,長的足有一米。順著墻體把他放下去,這哥們兒還不得劃成一朵大紅花呀!
最后想出的辦法,是把一輛救護車上的擔架弄了上來。哥兒幾個把嫌疑人牢牢地綁在了擔架上,然后將安全繩一頭固定在三樓陽臺的防護墻上。這段防護墻伸出樓面將近兩米,能保證擔架在下降過程中,不會碰到墻體。像民間藝人在擺弄一個提線木偶,四個人用手上四只“8”字環(huán)控制住綁在擔架的四個角上的繩索,終于把平躺著的嫌疑人穩(wěn)穩(wěn)地送到了樓下。
因擾亂公眾秩序罪,嫌疑人隨即被刑事拘留。
徐志清,西安特警一號狙擊手。有一次,省上特警拉動演練,徐志清站在80米外,讓他的徒弟向他手上拿著的一個蘋果射擊。蘋果應聲被擊落,徐志清面不改色。
“兄弟,我是濱州人,你是哪兒的?”站在門口,宋召輝操山東方言,在向屋里喊話。
案子發(fā)生在鐘樓小區(qū),時間是2017年12月20日。老舊住宅樓五層的一套三室一廳,被改造成一家青年旅社。這天傍晚,住在這家旅社的幾名客人回來,突然發(fā)現,旅社房門緊鎖,敲不開門。社區(qū)民警聞訊趕來,也聯系不上年輕的女老板。同時失聯的,還有一名女客人和一名山東籍的男客人。意識到旅社可能出事兒,民警喊來消防隊員,強行破拆了旅社大門。這時大伙兒發(fā)現,門里面,已經被沙發(fā)等障礙物堵住。山東男客人手持一把剪刀,將女老板劫持進衛(wèi)生間時,女客人趁機逃了出來。為保障人質安全,已經沖進客廳的民警們只好按那名歹徒的要求,退出大門外。
特警四大隊奉命趕來,已是晚上八點多。旅社內一片漆黑,無法確定嫌疑人和人質在哪個房間里;入戶窗子都裝有防盜網,無法通過索降進行突擊;附近沒有較高的狙擊點,不具備狙擊條件。
宋召輝嘟嘟囔囔勸說了好一陣兒,終于招來了一句臭罵。這罵聲,卻讓人心頭一喜。憑聲音,終于可以判斷出,嫌疑人在哪一個房間。
“老鄉(xiāng),咱山東人最講義氣。你有啥難處,說出來,看看我能不能幫上你?!彼握佥x自稱是山東西安商會的,住在院子里。聽說樓上山東兄弟有難處,就跟政府工作人員說了,上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繼續(xù)跟這人聊,這人終于說出,他是煙臺牟平縣人,31歲。
“讓女老板也吱個聲嘛。”宋召輝跟他提議。
“我好著呢?!苯浽试S,女老板果然冒了一句。
嫌疑人的訴求,是給他一百萬元,再要一輛車。民警們推說晚上銀行下班,一時湊不齊。大伙兒把口袋里的零錢湊了些,從門縫中把錢塞了進去。但是,嫌疑人并沒有過來取錢。
在宋召輝跟嫌疑人繼續(xù)對話的時候,旅社門外,蘇超招手叫過了幾個人。
徐志清,西安特警一號狙擊手。有一次,省上特警拉動演練,徐志清站在八十米外,讓他的徒弟向他手上拿著的一個蘋果射擊。蘋果應聲被擊落,徐志清面不改色;而徐本人的“保留節(jié)目”,屬于世界軍警射擊的頂級高難課目。80米外,用狙擊步槍,射擊一把匕首。他一聲槍響,彈頭被刀刃一切兩半,在匕首后面的一張白紙上,留下兩個彈孔。這就叫“一彈兩孔”。
此次行動,徐志清的“武器”,卻是一把強光手電。
蘇超提出的強攻方案,已獲批準。他認為:嫌疑人此時情緒相對平穩(wěn),人質應答聲音從容。已經折騰了幾個小時,嫌疑人手上的剪刀應該不會一直抵著女人質的喉嚨;剛才,往門里塞錢時,蘇超再次確定,屋子里漆黑一片。因此,破門瞬間,用強光手電一照,嫌疑人眼睛會暫時失明,有利于抓捕。
“你就開到強光檔,用手捂著。破門后,立即松開手?!碧K超交代徐志清。警用強光手電有強光、工作光、爆閃、SOS、低亮等五個檔。害怕萬一因為緊張調錯了檔,蘇超這樣交代。
“喬梁,你負責踹門。”
喬梁身高一米八二,體重150多斤,西安體院散打搏擊專業(yè)畢業(yè),爆發(fā)力強。沖進屋后,喬梁還將和副大隊長陳祺一起,按住嫌疑人的兩只手。
負責摁頭部的,就是宋召輝。宋召輝曾拿過西安大學生運動會標槍項目的金牌和銀牌,同樣爆發(fā)力驚人。
門被一腳踹開時,嫌疑人握在手中的剪刀,果然并未抵在女人質的脖子上。強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盡管他奮力掙扎,仍很快被制服。
原來,嫌疑人情感上受過挫折,有間歇性精神病。青年旅社的女老板,情商很高,是個善待每一位客人的姑娘。牟平男子喜歡上了這個姑娘,再加上喝了些酒,就執(zhí)意要帶女老板去山東。他的偏執(zhí)勁兒上來后,就亮出了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