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亮池

南觀音寺地處劍川縣甸南鎮(zhèn)，建于發(fā)達新村南側半山腰，與我家族墓地相去不遠。記憶里，我僅去過一回，除知曉其所在，一切了然無痕。光陰荏苒，莫知南觀音寺經風吹雨驟，是否如舊？我決定一人上山重訪。

沿山是條碎石大道，爬時頗費力。其間一座山神廟下，有條小溝壑，兒時曾湊近過，往深望，尤見牛骨、馬骨，恐怕是當年山里人途經失足墜落的吧。時光從過去穿回，溝壑如初，大道也好走，鋪了水泥路。

攀過一段上坡，山神廟遂至。廟前是由水泥墩夯成的排水溝，從山腰蜿蜒而下，可作灌溉渠。更南，是一片墳場，屬明代以前劍川當地人的墳場。自南詔大理國以來，白族崇尚佛教，時興火葬，亡人骨灰儲于火葬罐中，立梵文牌以超度亡靈。明代隨著漢文化的不斷加深，才開啟了棺葬習俗。云南直至明代以前，主要的流通貨幣是貝幣，現在發(fā)掘的白族明代以前的火葬墓，都有大量作為隨葬品的貝幣出土。

小時候，我們常在附近拾著貝幣，甚至將其帶回家，家里人認為這是不祥之物，讓扔出家?！渡袝けP庚中》載：“貝者，水蟲，古人取其甲以為貨，如今之用錢然?！必悗攀且环N原始貨幣，種類不一，以齒貝最為通行。

艱難舉步，氣喘吁吁的我，走到達南觀音寺的唯一道路，與其稱之為車道，毋寧說為坑洼不堪的山路，碎石當道，塵土飛揚。其路坡高彎急，行車不易，極考驗駕駛者的技術。而我的喘息聲開始變得越來越頻繁，早已汗出如漿，濕透衣襟，幸好這時山風清涼一拂，稍驅熱勁兒。

陽光耀染群山。山高聳萬仞，漫山遍野的灌木花卉，絢麗多姿，常開不敗。再驅步而上，在枝繁葉茂間尚能隱隱瞥見南觀音寺的飛檐翹角，天上，鳥雀掠過，不時清麗鳴轉，回聲如漣漪蕩漾山巒，久久盤桓。

曲徑通幽，頓感舒心，我一勁兒大喜。前方平闊大路上散落三輛汽車，慢慢走近，四下無人。再往前走，路中有條山中小徑，在松枝茂柏的掩映下越顯神秘與幽靜，穿過它，仿佛可赫然聳現一方不同的世界，尋著一位歸隱山林的世外高人，更能與之開懷暢飲。我的直覺隱隱指出，那定是南觀音寺！

徑直穿入小徑，氣溫開始變涼，在綠意盎然的簇擁下，生命力迸發(fā)在小徑盡頭處，遠遠只望得南觀音寺依著峻峭山勢而筑，似空中樓閣，無聲無息般普渡眾生。

彎彎曲曲數十級臺階直抵寺門。這時剛剛入秋，階上已覆落著枯黃的樹葉，有些尚還青黃相間，卻早早被風擄盡，其間，仍有垂掛樹梢的葉片搖搖欲墜，簌簌飄落。拾階而上，輕踩，葉片響著脆斷聲。階南角佇立兩面墻，因石階的起落而顯得一高一矮。墻體為空心磚所砌，挨石階一側嵌有大理石碑。兩碑分別為《修繕功德碑》《修路功德碑》，以南觀音寺《妙應庵》佛教管理委員會之名，刻字于其上，簡記南觀音寺修繕修路的始末，詳記捐款人員名單及金額，一并存記。只不過二碑所刻時間隔有幾載。

南觀音寺始建于清光緒元年（1875年），一直香火鼎盛，風景優(yōu)美，是劍川風景名勝之一，更為佛教的主要活動場所之一，但因歷時已久，所通便道沒有得到合理修整，形成荊棘叢生的崎嶇小路不便行走，不僅遠近游人望而卻步，即便是當地年邁體弱的老人想去廟里也要艱難跋涉。南觀音寺佛教會有鑒于此，在以寺院負責人趙義仁老人為首的人員努力下，經半年多的奮斗，采取了廣泛發(fā)動群眾、獻工投勞、四方募捐、征地捐款、拆遷等措施，在多方支持下克服了重重困難，終于在2003年臘月十五將羊腸小道改修成通車大道。

過碑是一條土路，旁邊長滿株株青草，只是路中央經長年累月的踩踏，形成別于兩側的紅褐色，那便是土壤的原色，或許山中本就潮冷，還帶著水氣的濕潤。草上隨意散堆著幾塊建筑實木板與幾架銀白色雕花鐵欄桿。環(huán)視一周，目光在一片新房上停住，米白墻色頗為明潔，尚未完工，后來，聽守寺人一說，才知是廚房。

身后正是南觀音寺。大門所屬建筑為重檐歇山式，門正中橫額上鎦金楷書“南觀音寺”幾個大字，氣派壯觀。寺門雙側，木質圍欄中，兩位金剛力士面貌雄偉，其神態(tài)威嚴，頭戴寶冠，上身裸露，體魄健壯，手執(zhí)金剛杵，兩腳張開。左邊的力士怒顏張口，為發(fā)出“哈”的“哈將”，右邊的力士則忿顏閉唇，為發(fā)出“哼”聲的“哼將”?！昂吖ⅰ北M職盡責，把守山門，他們也被當地人親切地喚作“守門將軍”。

瞧得大門虛掩，我慢慢瞇眼從門縫間朝內窺視，視角受限，僅觀得香火繚繞。輕推門，又細細尋思，若院中無人，恐多不敬，便將手收回。四下里，依舊杳無人音。后退幾步，順階而下，西邊有一條羊腸小道，那是一段下坡，正想前往，忽然聽見久違的喧囂聲，盡管聲勢微弱，卻在靜如止水的山中，已然清晰，僅有鳥兒啁啾響徹深山，反反復復，間可稍辨出秋天容易被人忽視的蟬鳴，往前走，無樹遮攔，眼前開闊無比，此處是一處絕佳的“好望角”。我側身俯覽劍川壩子，碧野萬頃，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新修的劍蘭公路（劍川——蘭坪）如蛇行般由東向西迤邐而去。高低錯落、幾近相同的高壓線從山林俯沖直下，縱橫原上，再一躍而起，直揮他山。天高云淡，遠處山巒如同翠綠的波浪上下起伏，漾起重影。錯落有致的白族民居似顆顆白珍珠，近在咫尺，雞犬相聞。

“吃飯了——吃飯了——”一聲聲重復著，無需呼喊。小徑盡頭處，應是廚房。我半疑地猜道。緩緩走下坡，那聲音越來越近，循聲望去，兩位中年婦女正從緊靠寺院西墻的小道間走下來，均頭裹孝巾，恐怕是家有剛故之人，入山祭奠，一人正喚另一人去吃飯?；爻讨了虑?，再打量一番，又聽見叮叮當當的頗成節(jié)奏的鋤挖聲。湊近一看，西墻外兩人正在鋤徑上雜草。二者均上了年紀，著一身深色衣裳。他們無疑是守寺人了。之前，我曾去過幾回不同的寺院，怕誤觸佛家之禁忌，惹人鄙夷。于是，總小心求得許可，才行其事?！拔夷苋胨氯タ纯磫?？”言語間透著誠懇。得到應允，才欣然前往。

移步寺前，才瞧見朱紅色大門右側覆著斑駁成灰色的舊白紙張，上載南觀音寺全年佛會公示，該紙貼于2013年正月初十，難怪殘舊不堪。

厚重木門聲一響，很快開了。入寺，院內松柏蒼勁，花香飄逸，姹紫嫣紅。十二級石階直沿主殿，其上青苔疏落，雙旁守著兩頭石刻蹲獅，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步階而上，或許是山勢陡峭之故，驚覺主殿巍峨莊嚴，氣勢壓人，直入蒼穹。殿前是一排大理石護欄;再前，中央置一巨型三足兩耳石刻香爐，成排梯狀的供香層層排列，煙火縈繞，久驅不散。

主殿坐南朝北，為單檐歇山頂，三間式，雕梁畫棟、色彩絢麗。斗拱首端均雕成龍頭狀，構件施以彩繪。雙柱楹聯(lián)用繁體寫道：“幽隱遼白雪列迎鹿鳴宴地鷹揚長空采片云霞三島天然蓬萊北闕宮，僻境半山巖面聚鳶飛麗天魚躍深淵斜影湖光一鑒堪稱人澡南海岸?！鼻巴忾苷視骸按群狡斩伞?，以紅色覆底，邊框飾有花紋，高貴典雅;里檐則是“旅順居安”，佐以黑底，暗沉有力。

被譽為“仙窗”的古色古香、黑褐相間的劍川雕花格子門窗，均分六扇依次置于明間、左右次間，算是殿門吧。每間以兩道豎額聯(lián)柱，使大殿愈顯森嚴肅穆。其中，左右次間別無二致，上下橫板是題為“繁花似錦”的浮雕;腰板飾以“喜鵲登梅”的浮雕，生動活潑;上裙板采用鏤空雕，線條柔美，名曰“琴棋書畫”;而下裙板則為“鹿鶴同春”的淺浮雕，栩栩如生。

明間則簡略許多，樸實洗練，上下橫板單嵌木塊，未雕圖案;上裙板為鏤空菊花窗欞，古樸雅潔;腰板大致分兩種，賦予二者“白鶴飛松”“百鳥同春”的詩意名稱，仍采用浮雕;下裙板的圖案在劍川各種格子門窗中鮮有所見，為“龍鳳呈祥”，造型別致，寓意悠遠，不做過多雕飾，卻將龍鳳之雄渾刻畫得惟妙惟肖。三間格子門上下層次明晰，活靈活現，渾然一體。在劍川木雕師傅的雕刀下，一塊塊原先默默無聞的木頭化腐朽為神奇，他們精細絕倫的木雕技藝無不令人連連稱贊。

明間兩側豎有木刻對聯(lián)：“鳶鳥魚躍水中天，穹嵐僻壑月窟地?！笨邕^門檻，見得觀音菩薩立像于神壇中央，手持凈瓶、柳枝，慈眉善目，端莊優(yōu)雅。正所謂“瓶中甘露常遍灑，手里楊枝不計秋。千處祈求千處應，苦海常作度人舟！”其左右兩側分別為善財童子與小龍女，面色清和，三神各立蓮座之上。金黃長幡高懸，熠熠生輝。香案上，香燭長明，新鮮果品、甜點香糕，琳瑯滿目，香火旺盛。此間，我才發(fā)覺殿內實為一間而已，由外觀之，頗似三間式，給人以錯覺。稍作停留，我便出了神殿。

殿前站定，可遍覽南觀音寺。總體來說，南觀音寺為四合院布局，除主殿外均采用連廊結構，左右各一廂房，皆為雙層單檐懸山頂，其差別是左廂為守寺人的起居餐飲之地;右?guī)麨辇S廚，供佛會人員所用，桌椅板凳，鍋盆瓢碗，一應俱全，潔凈無比，墻上掛有幾幅佛家語錄，表鑲玻璃框。主殿正對面亦是雙層布置，似懸于山頂，易生懸空的假象。

這時，獨我一人，在偌大的寺院里駐留許久，霎感時光飛逝。

出寺，恰巧兩位守寺人已鋤畢，少了一人，剩一約莫五十來歲的大漢，正端坐于石階，眺望山下壩子，見我靠近，旋即扭頭，斷了沉思。

他有一張暗沉而略呈圓形的臉，前額寬闊，眉毛短疏，上唇的長須耷拉，顯得松軟而慈和，但那筆直的鼻梁、稍垂的鼻尖，則顯著一種淳樸和穩(wěn)重;線條分明的嘴唇有力地微微翹著，不是微笑，倒像無聲地抿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東西;他頭發(fā)黑白參半，上身覆深藍色帶扣衣，下著灰色長褲，帆布腰帶露著一截，腳踏黑色休閑鞋。

“您在寺里待久了？”我問他時，山中鳥雀正悠徐鳴囀著。

他思索片刻，“十多年了……”我有些驚訝。

難道從未下山過？他接著說道：“除偶爾到街市上購些肉果蔬外，幾乎不下山?！睆乃徛哉Z中可窺見其憨厚敦實。

他繼垂眸，一言不發(fā)地望向石階，間或撥弄手指。一片沉寂之后，敗葉輕飄幾片，遠處的山風仍在呼嘯著。而我已走向寺東尚無完工的新房那兒。只瞧他手捧兩碗食物拾階而來，直入寺院，并客氣地邀我共食。我還在納悶，尚不見他進過廚房哩。

我仍處寺門前，他已從大殿旁順階匆匆而下，因體態(tài)微豐，行路之際，儼然趿拉著走，出腳悠蕩。與此同時，我的身后慢悠來了一人，他便是另一位守寺人。老人年逾古稀，形體又干又瘦，臉額皺紋如刻，頜下的銀須也只剩得疏朗幾根微微翹著，頭戴黑色毛線僧帽，通身深色衣裳尚殘褐土，必是方才鋤草時無意沾上的，穿著一雙灰黑相雜的普通羅漢鞋。

老人一一問我，家在何處，誰家子女……見我來此，恨是逢遇故人似的，異常開心，然后，熱情邀我吃午餐。

“將我拐杖取來。”他對大漢說。他取過杖，便又緩慢拾階上左廂房。我想前去攙扶他，大漢說：“無需牽扶，他自熟悉?！?/p>

原來兩人的午飯正是上山祭奠那家做的，都約我前往停定三輛汽車的寬敞山道處。我謝絕了，絕非客氣，實乃腹中尚飽。那且留與寺中，當回不足幾刻的守寺人。

再抵大殿，左廂房與大殿間尚有一陋室，室邊有一大理石碑，碑中所記南觀音寺初建始末。所書繁體楷書藏鋒隱骨，虛尖不生，一氣呵成。碑體暗晦，所刻文言文已稍淺。經過一番打量，碑名曰：《新建南山觀音寺碑記》，落款時間為大清光緒六年（1880年）崴次庚辰仲秋月上瀚，再對比灰白墻色，更添滄桑。

自洪荒以來，南山原其不過荒徑，巖壑幽深，奇巖怪石遍布，人稀地僻，歷數千萬年，登探其境者可謂罕有。清朝時期，有一紅蓮花常飄現南山，時隱時現，常被居于北部金華鎮(zhèn)的邑人所望見，其群特為此而來，去山中尋覓，三番久尋不獲。終在多次苦尋下，覓得紅蓮花所現之地。

至同治甲戍之秋（1874年，即清同治十三年），山中又偶現觀音菩薩圣像，恰被一樵夫遙而望見，仿佛如現金身，周遭一切均沐其圣光。或許，鐘靈毓秀的南山之地冥冥之中為神靈所佑，由是善男信女決議在紅蓮花出現之處建造寺院，卻苦無資本。陳常憲、楊秀祉等人四方募捐，無奈地方頻經兵燹，以致民匱財乏，建寺進程幾乎中止。幸有趙復華游歷迤南道（治所在今云南普洱市），率領在迤南之鄉(xiāng)親隨緣捐助并廣募四方之財。南觀音寺終落成，初具規(guī)模。碑側另塑一碑，名曰：《重建南觀音寺碑記》。南觀音寺在“文革”之初曾以“破四舊”之名遭全毀。后來，在邑人陳吉根、羅育靜、李春發(fā)等佛教文化之士積極率眾籌集下，經三載余，于1983年2月19日，豎柱上梁，后又因時隨勢在現有基礎上不斷擴建。石碑刻于1985年。

正入神兒，寺門一開，多了一位老媼。我又誤以為是守寺者。后得知她也是入山祭奠的那家人，從兩位守寺人口中，聽聞我在這里，放心不下，親自入寺邀我一起吃飯。聽我說碑文一事，老媼又繼續(xù)補充：上世紀80年代。因交通不便、資金微薄的緣故，重建起的房屋基礎不牢，時間一長就出現到處變形、房墻斷裂、大門破爛等狀況，急待重修。如不及時修繕，將嚴重威脅人身安全。

2008年，在政府有關部門支持幫助下，南觀音寺雖已健全了各項管理制度，并做出了具體的修繕方案，因物價昂貴、資金欠缺等諸多因素限制，修繕方案一直無法實施。直到2010年初，天馬村董德彪先生來寺觀光，親眼目睹了當時的現狀后，深感惋惜，即當場決定，要為家鄉(xiāng)這一名勝古跡修繕工程捐獻點功德，盡一份心意。沒過多久，承諾兌現，加之各界人士及信友積極捐獻的功德，使得南觀音寺修繕擴建之工程順利啟動，并迅速得到改觀。我在旁也聽得感慨萬千。

與老媼相談甚歡，他們同屬甸南鎮(zhèn)發(fā)達村人。四下里，我便將旁側略略環(huán)視一遍。守寺二人所憩處，前為廚房，后是居所，從二層廊樓長望，才可見守寺人的臥榻。無門廚房內，置幾張方桌、幾把方凳。地面松柴散亂，提壺下枯枝未燃盡，有的早滅了，只剩一堆白灰臥在盆底。長年煙熏火燎，墻面褐中泛黑，上覆一層薄薄晶亮的油。墻下物品雜多，老式燈泡上早結了蛛網。

我又繼續(xù)問老媼南觀音寺的佛會情況。確切來說，南觀音寺由以甸南鎮(zhèn)發(fā)達村為主的附近村落共同打理，負責人和法人代表為發(fā)達村的趙義仁老人。每月農歷十五，除八月十五在自村廟院舉行外，劍川全縣的佛教信友均來此參與佛會。因鄰近，甸南之地的信友大多步行而來，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信友則包車，或直抵寺前，或至南山腳、公路旁，再漸次沿山達寺。當然還得考慮年老體衰之況，眾人需靈活安排。

在暢快的聊天中，我發(fā)現所拿的午食中有一個肉包子，老的那位守寺人不食葷腥，只吃素食，便將肉包遞與大漢。閑談中，才得知老者的境遇。從小因禍致盲，早早到這寺中來，老人耳背嚴重，從不高聲言語，便聞不著，于是，他的話音也經年變得高了。老媼先我之前走了，家人要下山了，不一會兒，我也揮別了這對孤獨的守寺人。

一路上，我的心情久未平復。守寺人除了很久下趟山，除了每月的農歷十五外，便終年孤獨地與山作伴，以寺為家，但陪伴他們的，還有南來北往的風，以及南觀音寺終年不絕的鐘磬梵唱，一半喧囂，一半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