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朱隱山 編輯 | 田宗偉
南京頤和路民國公館區(qū) 攝影/楊素平/視覺中國
明熹宗天啟元年(1621)的七夕,三十七歲的文震亨從家鄉(xiāng)蘇州來到南京僑居已一年有余,耳聞目睹于當地的歲時、土俗和人事,用竹枝詞體、吳儂口吻,作了三十五首絕句。這就是刊刻于天啟二年秋的《秣陵竹枝詞》。
秣陵是南京眾多舊稱和別稱之一,起源于秦統(tǒng)一天下后于此設置的秣陵縣。更早的時候,此地叫金陵,屬楚國,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熊商于石頭城筑金陵邑,故而得名。后來秦始皇帝聽聞望氣的術士說金陵有天子氣,于是為了貶低它,將它貶稱為秣陵——秣,是馬所吃的草料的意思。
千百年后,秣陵早已不是“污名”,它成為了這座古老城市歷盡滄桑的一個見證。除了秣陵之外,南京尚有諸如金陵、建康、江寧、白下、石頭城、應天、天京之類的別稱,這些稱呼背后,對應了兩千多年以來這座城市發(fā)生的一段段歷史——具體而豐富,生動又盈滿。這盈滿里還縈繞著鳥啼: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這是晚唐詩人韋莊寫南京的名篇《臺城》。臺城是東晉和南朝的朝廷禁省和皇宮所在地,南京之為“六朝故都”的真正所在,遺址在南京玄武區(qū)。臺城在晚唐的時候,已經是歷史遺跡了,詩人來到此地,撫今追昔,只用“六朝如夢鳥空啼”七個字便輕巧地將它數百年的興亡交代了過去……
六朝并非大一統(tǒng)王朝,所以南京不過是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偏安王朝的首都。大一統(tǒng)的秦漢帝國和隋唐帝國皆以關中為都,東控天下。直到大唐覆滅,一分而為五代十國,十國里的南唐依然偏安,又選擇了以南京為首都。見證了南唐上升期的大臣、詞人馮延巳有一闋《醉花間》:
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會少。
詞的下闋,正確的語序其實應該是:自古道,金陵山川風景好。而對于并未看到南唐亡于北宋的馮延巳來說,這金陵帝王州的六朝金粉,秀美的風景與山川,是真正值得流連一生的吧?由少年到老年,由冬及春,在別離多、歡會少的人世間,大家相逢在金陵城,不要吝惜自己的醉態(tài)……
然后又是數朝如夢,臺城柳色年年新,直到這里再次成為首都,后來又變成了“南都”。到文震亨的時代,雖然離當初開國定鼎于此的歲月已過去了大概兩百年,政府北遷后的南京,仍然保留了包括六部、國子監(jiān)等在內的全套機構,是第二政治中心,又充當了帝國組織架構信息“硬盤備份”的角色。
在文震亨《秣陵竹枝詞》第一首里,作者很自然地首先打撈起了這座城市開國之初的光彩,所謂“文華殿里御容存,白發(fā)當年想至尊”,說的不正是當年定都于此的開國天子朱元璋暮年時期的畫像還依然懸掛在文華殿里么?不過接下來,在他的筆下,圍繞于南京的政治色彩漸漸淡去,而作為六朝金粉之地、東南富庶之區(qū)、游人溫柔之鄉(xiāng)的繁華都會形象,則漸漸明朗起來:
滿街衫帽簇時新,十廟門前百戲陳。擔有貨郎兒傀儡,看來俱是畫中人。
這一首寫南京城繁華的市井生活。陳列于鋪上的簇新衫帽,熱鬧于街頭的各種雜技(民間表演藝術),游走在人群中的貨郎以及貨郎擔上借以吸引大家注意力的木偶(傀儡)戲,統(tǒng)統(tǒng)這些,入得詩人之眼,儼如天然畫圖,而這些商人、雜耍藝人與貨郎等,也就如同這畫上的人兒一般了。
值得一提的是,詩中第二句所謂“十廟”,與南京俗語“寧拆十座廟,莫毀一樁婚”里的十座廟之說同源,雖然后者的“十”后來是一個虛數,但在文震亨所處的明末,它很可能還是實指,指位于鼓樓東面的北極閣(欽天山)山下的“十廟”,它們都新造或移建于明初:歷代帝王廟、關公廟、真武廟、功臣廟、蔣王廟、都城隍廟、卞壺廟、忠烈廟、劉越王廟、曹武惠王廟。這些廟后來歷經滄桑,或存或廢,有些消失,有些則早已不在當初的位置了。
秦淮冬盡不堪觀,桃葉官舟擱淺灘。一夜渡頭春水到,家家重添赤闌干。
文震亨說,南京的冬天是不足觀的,很是寂寥。位于秦淮河邊的古渡桃葉渡,從六朝到明清,所在皆是繁華地段,河舫競立,燈船簫鼓徹夜不休,但是在冬天,就連這里的官船都擱在淺灘并不行舟。直到春水方生,秦淮河邊各個尋歡去處便忙著整修鄰水的軒閣上的紅色欄桿,以便游人乘船而訪。
那么,就要開始水閣聽笛、畫船載酒、紅袖添香的溫柔鄉(xiāng)之行了:
蕩舟只到水關前,垂柳枝枝映碧簾。舊院后門頭泊棹,女郎相約上游船。
南京明城墻臺城 攝影/建華/視覺中國
這是秦淮河上的旖旎風光。佳客蕩舟渡頭,目睹垂柳枝枝映入簾紗,這樣一幅曼妙的畫面中,把船停到了舊院后門頭,女郎們便相攜進入游船,然后是吹拉彈唱,倚紅偎翠……明末的舊院,據余懷《板橋雜記》里的說法,“人稱曲中,前門對武定橋,后門對沙庫街。妓家鱗次,比屋而居,屋宇清潔,花木蕭疏,迥非塵境”,并不庸俗,多數只陪人喝酒唱曲、談談詩詞與人生。
晚唐大詩人杜牧寫南京秦淮河的名篇《泊秦淮》,有感于這處六朝故都的所在,見證了多次的亡國,但這里依然笙歌夜夜,絲毫沒有興亡之感: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六朝以來,秦淮河沿岸便是南京城最繁華的去處之一,“酒家”并不真是賣酒的地方,而“商女”猶言歌女,她們并不管王朝的興亡,還依然唱著前朝流行的曲子《玉樹后庭花》,仿佛它并非亡國的象征,而只是歡愉的曲調。
但唐人眼中的商女,在進化了八百年之后,到了明末,早已不是那種“不知亡國恨”的模樣了。比文震亨略晚一些,在明亡后,有八位曾活躍于秦淮河的南曲名伎,她們中的不少人,于興亡之際所體現出的氣節(jié)與抉擇,于愛情友情所體現出的專注與忠貞,足以愧煞眾多讀書人。
南京烏衣巷 攝影/鄭雯佳/視覺中國
亦是在《板橋雜記》里,她們被合稱為“秦淮八艷”:柳如是、顧橫波、馬湘蘭、陳圓圓、寇白門、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
柳如是寫《西陵十首》,多數為感懷葬于西湖畔(李賀《蘇小小墓》:“西陵下,風吹雨。”)的蘇小小而作,其中的第三首,還出現了“秦淮”字眼:
九嶷弱水共沉埋,何必西泠憶舊懷。玉碗如煙能宛轉,金燈不夜若天涯。山櫻一樹迷仙井,桃葉千條渺鳳釵。萬古情長松柏下,只愁風雨似秦淮。
隋代無名氏《蘇小小歌》擬蘇小小口吻作詩曰:“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绷缡堑牡谄呔浼磸拇嗽姸鴣怼G鼗达L雨愁緒如斯,相比象征長情的松柏,對柳如是而言,或許是不想回望的吧。
吳興華則在1941年4月寫過一首《金陵圖》,以現代詩的方式,對南京城的歷史,以及歷史背后的人情,做過一番完整的藝術式回望。寫此詩的時候他身在淪陷區(qū)的北平,作為當時政府首都的南京亦陷于敵手數年了??M繞在歷代詩人腦海的滄桑興亡之感,是否再度浮現于這位年輕詩人的心間?相比于對古典詩人只言片語的捕捉,這首二十多行的詩無疑有更豐富的信息量,足以彌補書寫南京歷史時遺漏的諸多重要事件與典故(因為實在太多了):
世紀流過了依然是環(huán)偉的江山
青空斜盡處大江自天而下
一葦既不可渡,投鞭箠更是荒唐
心懷羞恥的可有誰肯不經一戰(zhàn)
將如此形勢坐付他人?
當年連那與太陽爭光的皇帝
都心懼東南的王氣;自從紫髯的
吳兒笑看樓船火飛作云霞
多少壯士曾引劍遙看嵯峨的城堞
六代的興亡至今任嗤笑褚淵
足不出城門滿目唯見有他的同志
依舊秦淮的燈火 但遼鶴歸來
恐怕不能再認識凋零的塵市。
潮生潮落 兀然顧峙著
英雄鵲起的家鄉(xiāng),老去更無人
一灑新亭的眼淚,空自安慰道:
將來我們會重見華夏的衣冠……
但束手待斃又何用高誤天意?
玉樹的歌聲唯存在商女口中
誰人見金蓮上還有舊時的微步?
啊多少傷心的情景,最是淮水東邊的
明月重看見降旗招展在城頭
那帶水的佳城
昔年曾兩次拒回南渡的群馬。
最后,還是要回到《秣陵竹枝詞》及它的作者文震亨的話題上來。
文震亨是馳名于明代中葉的文化全才文徵明的曾孫。文徵明與唐伯虎、祝枝山以及徐禎卿合稱“吳中四才子”,這四個蘇州人是后世家喻戶曉的“江南四大才子”的原型(在傳說里,早逝的徐禎卿被虛構的周文賓給替換了)。而這位文徵明的后人,也不是一般的文人,用如今的說法來界定,應該是一位園林學家與博物學家。他撰寫的《長物志》是古代中國器物與生活美學的集大成之作,時下流行的任何風雅事或自居風雅之事,都能在那里找源頭和依據。
出身書香門第、吳中大族的文震亨,算得上是位“高富帥”了。有人在他去世后為之撰寫一生行狀,稱其“長身玉立”,那當然是“高”;說他“善自標置,所至必窗明幾凈、掃地焚香”,購置土地,建筑園林,更“曾于……南都置水嬉堂,皆位置精潔,如在畫圖”,這當然是“富”,否則哪來的錢營造這樣的生活與產業(yè);至于帥,當然是我想象的,不過他的兄長文震孟,倒有記載說其“生而奇?zhèn)?,遐稜上指,目光射人”,“與世所傳文信國像無異”(說他長得像文天祥),兄弟之間總有幾分相像,故說文震亨長得帥估計不會錯。
這樣一個高富帥,對物質生活有很高的要求,當然對精神生活更是。這種雙重的潔癖,使得他在面對興亡之時,和諸多前賢一樣,選擇了一種更決絕的方式來告別這個世界,而不是茍活。天啟二年,以自家在南京購置的別業(yè)“水嬉堂”的名義,他刊刻了《秣陵竹枝詞》,以紀念在南雍攻讀的歲月以及天啟初年僑居于此城的時光,意外地為后人留下了一幀幀南京城晚明風俗畫。此后,他的人生之輪馳過天啟、崇禎,進入天翻地覆的大變之世,直到南明弘光元年(清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在滿清的軍隊攻占家鄉(xiāng)蘇州后避居陽澄湖,后來,清軍推行剃發(fā)令,他寧死不從,投河后被家人救起,憂憤絕食,六日而亡,終年六十一歲?!堕L物志》的作者終于“身無長物”,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這樣一位有著極高審美情味、身心潔凈的人終于獲得終極的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