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環(huán)，柳邦松

(1.五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江門 529020；2.膠州市政協(xié) 文史辦，山東 膠州 266300)

昭穆制度①是我國古代禮制的重要組成部分。古今中外的學(xué)者們對昭穆制度研討頗多，但始終歧說紛紜，長期爭論未決。筆者從文獻典籍入手，結(jié)合字詞溯源和漢民族文化分析，就昭穆制度的緣起之因和命名之由提出幾點自己的看法。

一、昭穆制度的緣起

“昭”“穆”之稱散見于《詩經(jīng)》《尚書》《左傳》《禮記》《國語》等文獻典籍之中，但古人并未明確闡述昭穆制度的出現(xiàn)時間、出現(xiàn)原因及具體所指。歷代學(xué)者只能依據(jù)有限的文獻記載做出推測，因此見仁見智，爭論不休。

部分學(xué)者認為昭穆制度起源于氏族社會，其產(chǎn)生與原始婚姻有關(guān)。李亞農(nóng)認為“昭穆之制，實即周族的亞血族群婚制的遺跡”，他提出在母系氏族時代“昭穆是代表兩個氏族的”，到父系氏族時代昭穆才變成了父子兩代的代級。[1]加藤常賢《中國古代家族制度的研究》提出，昭穆制產(chǎn)生于從母系向父系過渡時出現(xiàn)的等級婚。[2]張光直《中國青銅時代》指出，昭穆制是由王族分級內(nèi)婚婚制產(chǎn)生的，夏商兩代就有類似的制度存在。[3]232-234李玄伯《中國古代社會新研》提出，昭穆源于原始級婚，即以交表異代互婚產(chǎn)生的婚姻組為基礎(chǔ)。[4]李衡眉撰寫《昭穆制度研究》和一系列論文討論昭穆制度及相關(guān)問題，他認為昭穆制度產(chǎn)生于兩合氏族婚姻，產(chǎn)生的原因是為了區(qū)分父子兩代人的氏族界限，進而杜絕近親婚姻關(guān)系的發(fā)生。[5]

上述觀點主要依據(jù)摩爾根的婚級制，兩個氏族的男子分別與兩個氏族的女子通婚，子女各隨其母而分屬兩個氏族，因此在神位或墓葬的排列上遵循父親與其子女不同葬于一行的原則。筆者認為這種觀點經(jīng)不起推敲，因為：第一，既然父輩和子輩分屬兩個不同的母系氏族，又怎么可能安葬在同一塊墓地、共處同一所宗廟呢？第二，如果昭穆制起源于母系氏族分宗的原始社會，就應(yīng)以女子為宗主觀察血緣譜系，怎會以男子為宗主觀察宗族譜系呢？而女子始終留處本部族，并不存在隔代生活的問題。第三，父系氏族社會的通婚制發(fā)生改變，有通婚關(guān)系的兩個氏族，其成年女子成群互嫁到對方部落，其男子不會離開氏族部落，并不存在隔代共存的問題。如果昭穆制產(chǎn)生于父系氏族社會，則古人不會以母系氏族社會男子通婚的婚級制為依據(jù)制定昭穆制度。第四，我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關(guān)于昭穆制度的最早文獻記載是周代的，無法證明原始氏族社會已有昭穆制度，而周代主要實行個體婚而非族群婚。因此，婚級制與反映神位排列的昭穆制之間沒有必然關(guān)聯(lián)。陳筱芳《昭穆制度異議》中“昭穆的起因與原始婚姻毫無關(guān)系”[6]的觀點是可取的。

另有學(xué)者認為昭穆制度的產(chǎn)生與宗法制度有關(guān)。張光直提出昭穆“與宗法制有關(guān)”[3]201。謝維揚認為周代昭穆制度的起因“應(yīng)與周代嫡長子繼承制的確立和宗族組織的強化有關(guān)”，是“適應(yīng)周代宗族組織存在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7]張富祥則認為“昭穆制起源于上古貴族依母系分宗傳統(tǒng),其核心是一夫多妻制下三代之間的本生關(guān)系”，而“其主導(dǎo)機制是夫妻同昭穆，古文獻所見祖孫同昭穆、父子異昭穆、兄弟同昭穆等特征都由夫妻同昭穆連帶而來”。[8]白宏建《周代昭穆制度辨》提出：“‘父昭子穆’也許應(yīng)該是昭穆制度的原始含義?！盵9]陳筱芳《昭穆制度異議》提出：“昭穆僅僅是一個表示字輩的普通概念，不是一種制度。父輩和子輩之間以昭穆區(qū)分輩分次序，與兄弟之間以伯仲叔季作為長幼之稱本質(zhì)相同,父子之有昭穆，猶如兄弟之有伯仲”，“伯仲用以區(qū)別同輩之長幼，昭穆意在辨別異輩之尊卑”[6]。

昭穆制度確實與宗法制度密切相關(guān)，但昭穆制度并非起源于宗法制度，它的出現(xiàn)能夠更好地維護宗法制度。②昭穆制主要出現(xiàn)在宗廟、祭祀、墓葬等與死人有關(guān)的場合，很少直接用在活人身上表示不同行輩。而且“昭”和“穆”間隔出現(xiàn)只能區(qū)別相鄰的兩個輩分，對于成員復(fù)雜的大家族來說，僅用“昭穆”不能明確地區(qū)別輩分。況且對于活著的親族成員而言，行輩通過稱呼作出的界定遠比通過“昭穆”作出的界定更加明晰。筆者認為昭穆不是為了表示字輩而產(chǎn)生的，它起源于宗廟，是為安排去世的家族成員的廟或神主在宗廟中的位次而出現(xiàn)的，即昭穆表示宗廟中廟位或神位的序列，附帶起到了顯示行輩的作用。

昭穆制解決了相鄰兩輩(父親和兒子)的廟或神主的排列問題。而隔輩(爺爺和孫子)同處一列，同為“昭”或同為“穆”，又一般不會遇到孰先孰后的擺放難題。因為隔輩即間隔一代，年齡至少相差三四十歲，孫子比爺爺早死的現(xiàn)象較為少見。而且古人平均壽命較低，爺爺?shù)膲勖话悴粫荛L，若孫子比爺爺還早離世，則這個早死的孫子極可能未成年，未到成年而亡稱為殤，夭折者不能葬入宗族墓地，不立神主，進不了祖廟也就不存在神主如何擺放的問題?？傊趶R無需考慮隔輩的廟或神主的順序安排。

昭穆制產(chǎn)生于宗廟之中，古籍記載可作印證?！抖Y記·中庸》：“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薄吨芏Y·春官·小宗伯》：“辨廟、祧之昭、穆?！编嵭ⅲ骸办?，遷主所藏之廟。自始祖之后，父曰昭，子曰穆?！薄墩f文解字·人部》：“佋，廟佋穆。父為佋，南面；子為穆，北面。”這些文獻記載說明，昭穆能夠顯示廟、祧之序。《正字通·禾部》：“穆，廟序也。一世昭，二世穆?！睂ⅰ澳隆苯忉尀椤皬R序”，符合“昭穆”產(chǎn)生之本義?！抖Y記·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大祖之廟而七；諸侯五廟，二昭二穆，與大祖之廟而五；大夫三廟，一昭一穆，與大祖之廟而三；士一廟；庶人祭于寢。”天子、諸侯、大夫的宗廟設(shè)置都是太祖廟居中(處于宗廟最西邊的中間)東向，其后代各廟依次自西往東分昭、穆兩列擺開?！稘h書·韋玄成傳》：“祭者，毀廟與未毀廟之主皆合食于太祖。父為昭，子為穆，孫復(fù)為昭，古之正禮也。”南朝梁經(jīng)學(xué)家皇侃在《論語義疏·八佾》篇中注解“禘祫禮”時講：“列諸主在太祖廟堂，太祖之主在西壁東向。太祖之子為昭，在太祖之東而南向。太祖之孫為穆，對太祖之子而北向，以次東陳。在北者曰昭，在南者為穆，所謂父昭子穆也?！薄稘h書》和皇侃描述的是合祭時祖先神主的擺放序列?？梢?，昭穆制適用于宗廟中廟位的排列和宗廟祭祀時神主的擺放。

“父昭子穆”是古人籠統(tǒng)的說法，顯然不夠嚴謹。太祖廟處宗廟中間，昭一、昭三、昭五為一列，居左；穆二、穆四、穆六為另一列，居右。而昭一和穆二處同一行，昭三和穆四處同一行，昭五和穆六處同一行?！案刚炎幽隆睂τ谡岩缓湍露?、昭三和穆四、昭五和穆六來說是適用的。而穆二與昭三、穆四與昭五也是父子關(guān)系，卻是“父穆子昭”。顯然，“左昭右穆”的說法更嚴謹。左昭、右穆是相對于居中的太祖的廟位或神位而言的，即昭列在太祖的左邊，穆列在太祖的右邊。

總之，筆者認為昭穆產(chǎn)生于宗廟之中，是為解決相鄰兩輩(父親和兒子)的廟或神主的擺放順序而產(chǎn)生的，是廟位或神位的一種排列方式，太祖以下的左右兩列分別是昭列和穆列。

二、“昭”“穆”命名之由

商代崇拜自然神，凡事必卜。周人逐漸認識到人的力量和作用，崇拜祖先神，為方便供奉、拜祝而建立宗廟、擺放神主。昭穆的出現(xiàn)和宗廟的設(shè)置大致同時或稍遲。唐蘭說：“分昭穆是周民族原有的習(xí)慣，在周初已經(jīng)應(yīng)用。”[10]其觀點是可信的。

古人采用雙行排列的方式安排宗廟之中的廟位或神位，即太祖的廟位或神位居中，太祖之外的廟(或神主)分為兩排擺放。為稱說方便，古人必然選擇意象好的詞語對這兩排分別加以命名。

“昭”“穆”本身的意象都很好?！墩f文·日部》：“昭，日明也。”段玉裁注：“引申為凡明之稱。”《爾雅·釋詁下》：“昭，光也。”《詩經(jīng)·大雅·既醉》：“君子萬年，介爾昭明?！薄墩f文·禾部》：“穆，禾也。”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六引《說文》：“穆，和也?！薄对娊?jīng)·大雅·烝民》：“吉甫作頌，穆如清風(fēng)?！编嵭{：“穆，和也?！薄稄V韻·屋韻》：“穆，美也。”《詩經(jīng)·周頌·清廟》：“于穆清廟，肅雝顯相。”毛傳：“穆，美?！笨梢?，“昭”指光明；“穆”有和美、美好之意。

然而，意象好的詞語很多，古人為什么偏偏選取“昭”、“穆”二詞來命名廟或神主的左、右兩列呢？對此學(xué)者們的觀點可歸納為三種。

第一種觀點是“昭”取“明”義，“穆”取“美”義。顏師古注解《漢書·韋玄成傳》“父為昭，子為穆，孫復(fù)為昭，古之正禮也”時說：“昭穆者，父子易其號序也。昭，明也；穆，美也”[11]。

第二種觀點認為“昭”指光明，“穆”指順承、恭敬?！逗鬂h書·祭祀志下》注引《決疑要注》：“凡昭穆，父南面，故曰昭；昭，明也。子北面，故曰穆；穆，順也?！被寿┰谄渲鳌墩撜Z義疏》中注解《八佾》篇時說：“昭者明也，尊父故曰明；穆，敬也，子宜敬于父也?！标懙琛墩涯伦h》提出：“昭穆者，父子之號，昭以明下為義，穆以恭上為義。方其為父則稱昭，取其昭以明下也；方其為子則稱穆，取其穆以恭上也?！卑?，昭與父、穆與子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不是絕對的。昭和穆交替出現(xiàn)，“昭”為父則其子為“穆”，而此“穆”又是其子“昭”的父親，即“穆為父而昭為子”，這與“昭顯穆敬”相違背?？梢姡澳隆北眄槼?、恭敬之義的看法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昭顯穆敬”不是昭穆制產(chǎn)生之初的本義。

朱熹《朱子論古今廟制》批駁陸佃說：“殊不知昭穆本以廟之居?xùn)|、居西，主之向南、向北而得名，初不為父子之號也?！鼻宕鷮O詒讓撰寫《周禮正義》，在《小宗伯》“辨廟、祧之昭、穆”條下注解說：“昭穆者，所以辨廟、祧之序次，不以此為尊卑，凡廟及神位，并昭在左，穆在右，故冢人掌公墓，云‘先王之葬居中，以昭穆為左右’。注云：‘昭居左，穆居右’。廟位與墓位同也?！鼻宕纨g在《廟制折衷·昭穆》中解釋得較為清楚：“南面為昭，以其向陽；北面為穆，以其向幽，此昭穆之名所由始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在“昭”字下的解說也很有道理：“廟有昭穆，昭取陽明，穆取陰幽。皆本無正字，假此二字為之?！边@是昭穆制得名之意的第三種觀點。

對于太祖之廟，歷來有南向和東向兩種說法。太祖之廟南向的史料記載主要出現(xiàn)在元代以后，早期文獻典籍的記載是“太祖東向”?！豆騻鳌の墓辍泛涡葑⒄f：“太祖東向，昭南向，穆北向，其余孫從王父，父曰昭，子曰穆?！雹芄P者認為，太祖的廟或神主面向東方，其后代的廟或神主分為兩列擺放。對這兩列進行命名，因左邊的一列面向南，即向陽、向光，命名為“昭”，取“明”義；右邊的一列面向北，即背陽、背光，命名為“穆”，取“暗”義。古人由“明”“暗”首先想到了“朝”“暮”，但“朝”“暮”是常用詞，分別指早晨和傍晚，而且是中性詞，不含褒揚的感情色彩，于是古人不用“朝”“暮”而選用分別與之音近的“昭”“穆”二字⑤?！罢选庇泄饷?、顯著等義，“穆”有溫和、和美等義。選取“昭”、“穆”分別為左、右兩列命名，既貼合了向南、向北的特性，又蘊含了美好的寓意。

三、結(jié) 語

綜上，昭穆制產(chǎn)生于宗廟，是廟位或神位的一種排列方式。典籍中常見左昭右穆、父昭子穆、昭在北南向、穆在南北向等記載，說明太祖的廟或神主位于宗廟的西邊而東向，太祖以下各代先祖的廟或神主分兩列擺放，先擺左邊，后擺右邊；左邊的一列稱為“昭”，右邊的一列稱為“穆”。昭穆制的基本原則是父子異昭穆，即相鄰兩輩昭穆不同，而兄弟同昭穆、爺孫同昭穆都由父子異昭穆連帶而來。

昭穆只是一種排列方式，不能決定廟位或神位的先后次序。禮制規(guī)定無論是受祭者還是祭祀者都應(yīng)尊卑分明、長幼有序，即讓輩分高的居前，輩分低的居后，次序明確。一個人生前的輩分和嫡庶(或政治)身份決定其地位尊卑，決定他作為后輩子孫在宗廟祭祀時站立、行禮的位置和次序，同時決定他死后的廟或神主在宗廟中的擺放位置、先后次序及受祭順序。實際上，即使沒有昭穆制度，在宗廟中廟或神主的安排以及舉行祭祀、宴饗等宗族活動時的順序，也要按照輩分及地位高低來進行，所以不是昭穆決定了先后順序，而是輩分及地位決定了前后順序。

分兩列的排列方式出現(xiàn)于宗廟之后，為稱說方便而對這兩列加以命名。左列在北邊、南向，向陽、向光，遂以含有“明”義的“[o]”命名，寫作“昭”；右列在南邊、北向，背陽、背光，遂以含有“暗”義的“[muk]”命名，寫作“穆”。“昭”、“穆”兩詞的產(chǎn)生及文字符號的選擇符合語言文字學(xué)規(guī)律。

考察相關(guān)文獻典籍，發(fā)現(xiàn)昭穆制度與宗廟制度、祭祀、墓葬等密切相關(guān)，在宗廟出現(xiàn)的同時或稍遲出現(xiàn)昭穆制度。昭穆的出現(xiàn)和使用都與去世的家族成員有關(guān)，不單純用于活人的行輩排列②。

因著眼于解決普遍性問題，昭穆制出現(xiàn)時簡單明了。但在實施過程中，時常遇到特殊情況⑥，古人需要變通和調(diào)整，昭穆制遂越來越不被人們?nèi)媪私?。辨明昭穆制產(chǎn)生緣由和命名原理，對準確地認識昭穆制度和宗法制度大有益處。

注釋：

①“昭穆”是否是一種“制度”，還存在爭議。筆者認為制度有大有小，“昭穆”出現(xiàn)在宗廟、墓冢和祭祀等多種場合，適應(yīng)范圍比較廣，且有助于維系宗法制度，所以稱之為“昭穆制度”。

②劉玉環(huán)《“昭穆制”歷史功能辨議》一文對此有詳細闡述，載《運城學(xué)院學(xué)報》2016年第5期。

③古代人壽命普遍較短，且因醫(yī)療水平較低、戰(zhàn)爭頻繁、抵御自然災(zāi)害能力差等原因，壽命長短并不穩(wěn)定，兒子比父親早死的現(xiàn)象比較多見。

④何休講的是祭祀時的神位擺放，廟位的安排和神位的擺放是一個道理。

⑤“昭”屬于章紐、宵部、平聲，“朝”屬于端紐、宵部、平聲，古音相近；“穆”屬于明紐、覺部、入聲，“暮”屬于明紐、鐸部、入聲，古音接近。據(jù)《說文解字》，“昭”有時寫作“佋”，但不常見，后來固定用“昭”字。

⑥比如兄弟相繼為國君，他們死后神位的擺放問題。劉玉環(huán)《辨“天子七廟”及其相關(guān)問題》一文對此做出探討，載《關(guān)東學(xué)刊》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