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河
19歲那年的秋天,是我在遼寧省丹東市當兵的第三個年頭兒。有天吃過晚飯,一個人走在機場跑道上,突然很想讓遠在山東老家的父母來部隊里玩一玩。彼時他們都已年過半百。大半輩子辛苦勞作,所有的生活軌跡都在鍋前鍋后、家里田里,周而復始。除了三里外的縣城,父母從未去過更遠更大的地方。近些年,我常想讓他們出來坐一坐火車,看一看風景,見識一下城市的繁華。這個念頭一萌生,便愈發(fā)地迫不及待起來,次日就拍了封電報過去。
起初父母心疼路費,猶豫著不肯來。我緊接著又一封電報拍過去,母親便擔心是不是兒子在部隊上犯了紀律,需要家長前往,就火速動了身。
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顛簸,一身“盛裝”的父母終于來到了營房。之所以謂之“盛裝”,是因為當時他倆都穿著一身嶄新灰色的、款式也極其一致的上衣,只不過兩件上衣一大一小。那是母親為了這次出行,特意到縣城扯了塊“迪卡”布料讓大姐連夜趕做出來的。當我在火車站第一眼看到他們相互攙扶著走出站臺時,感覺那裝束還真有點像情侶裝。
聽說我父母來了,營里特意騰出了一間營房安頓他們,一幫山東老鄉(xiāng)早已等候在那里。戰(zhàn)友們的熱情,鄉(xiāng)音的濃烈,使原本就不大且有火烤著的房間越發(fā)暖和。我看到母親的臉紅撲撲的,額頭上還有細細的汗珠滲出來,便說:“娘,覺得熱就把外套脫了吧!”
母親愣了一下,隨后連連擺手:“不熱!不熱!”她一邊說,一邊從打開的行李包中一樣一樣地掏出老家的各種美食,熱情地招呼戰(zhàn)友們享用。大家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就到了開飯時間,炊事班專門煮了兩大碗熱騰騰的荷包蛋面條送過來。面條只吃到一半,原本就極愛出汗的母親便已經(jīng)開始擦汗了。
我再次勸母親脫掉外衣,可母親依然擺手。直到戰(zhàn)友們都相繼離開房間,她才慢慢解開上衣的扣子。這時,父親笑著對我說:“你娘這是怕人家笑話她里邊的破絨衣?!?/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身上那件棗紅色的絨衣的確很舊了,褪色、禿嚕邊兒不說,后背上還有一大塊補丁。我知道母親是一個從骨子里要強的女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難怪剛才當著戰(zhàn)友們的面,她怎么著也不肯脫去外衣。
一陣莫名的悲涼迅即掠過心頭,我鼻子一酸,差點就掉下淚來。怕母親看到,我趕緊轉(zhuǎn)過身去裝作找東西,順勢抬手在臉上胡亂地抹了一把,但還是沒能逃過母親的眼睛。母親苦笑了一下說:“本來不想穿絨衣的,你大姐說東北這地方比咱家冷,就翻出來這件,好久不穿都被放壞了。不過,舊衣更暖身,何況有褂子套在外邊,別人看不到的?!?/p>
舊衣確實更暖身,但此刻母親的這件舊絨衣給我的心注入了幾絲薄薄的涼意。
次日恰好是星期天,我特意帶著他倆到丹東市區(qū)逛了逛。第一站,我們沒去鴨綠江邊看斷橋,也沒去錦江山公園,而是領他們先拐進了百貨大樓。起始母親不知我的用意,等來到中老年服裝柜臺前時,立馬就明白了。我讓售貨員取下一件羊毛衫給母親試穿,可聽售貨員說出價格后,母親頓時嚇了一跳,不由分說地拽著我的胳膊往外走,邊拽邊嘟囔:“15塊錢,太貴了!我和你爹來的火車票才十幾塊錢呢。不行,咱不買這個?!?/p>
我低聲對母親說:“不貴,娘,一分錢一分貨,別再拉扯了,讓人家笑話?!?/p>
見實在拗不過我,母親才不再堅持,只是付款時她非得付。我可是斷然不許的。我挺著胸脯拍了拍衣兜,對母親說:“沒事,娘,兒子有錢?!北藭r,我所言的確不虛,當然僅憑每月12元的工資自然不夠,好在平日里我還有點稿費收入,省吃儉用攢下了70元,我又從領導那里借了80元。150元在當時可不算小數(shù)目,所以我有底氣。
那是一件淺灰色的羊毛衫,摸著手感質(zhì)地都不錯,而且是開身的樣式,不用套頭,穿脫方便。母親盡管心疼錢,但看得出她很中意的,當時就換下那件舊絨衣,將新羊毛衫穿在身上,還高興地在鏡子前輕輕地轉(zhuǎn)了兩圈,臉上寫著掩不住的欣喜。
我想也給父親也買一件羊毛衫,父親大手一揮,嚷道:“我可不穿那玩意,你給你爺爺捎瓶酒回去就行,他沒有一天不念叨你?!?/p>
“這個我早有準備,你和爺爺一人一瓶關東人參酒,外加茶葉一包?!蔽艺f?!叭藚⒕?,好啊,喝完了還可以接著泡別的酒,哈哈……”父親的嗓門很大,沒出過遠門的他肯定是誤把這商場當成我們家的小院兒了。
正是因為那件羊毛衫,父母那天玩得很恣意。錦江山的山頂、鴨綠江的沙灘、江上游艇的甲板上,都留下了他們爽朗的笑聲和足跡。
因為正是農(nóng)閑時期,父母也不必牽掛家里的農(nóng)事,我就留他們多住了些時日。直至父母離世,那次丹東之旅是他們老兩口一生中唯一一次最開心也是離家最遠的結(jié)伴而行。
父母回到老家后,已是初冬時節(jié),天氣越來越冷。大姐寫信告訴我,老太太幾乎逢人就說:“這大城市里大商店賣的東西就是好,別看這么薄一件羊毛衫,頂兩件絨衣暖和。就是貴點兒,花了俺兒一個多月的工資呢!”知母莫若子,我能想象出母親說這些話時的畫面,知道她心里美美的。
我真的沒想到母親對那件普普通通的羊毛衫竟然如此鐘愛。除了夏天或者下田干農(nóng)活,一年到頭,母親幾乎從不離身。臟了就趕緊洗洗,而且每次洗都不舍得用搓衣板,而是用手輕輕揉搓。母親說,搓衣板太損毀衣裳了。
后來,母親不幸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就更不讓脫那件羊毛衫了。病情加重的那段日子里,母親神志恍惚,幾乎記憶盡失,除了父親,就連我們姐弟幾個都不太認識了。有一次,羊毛衫實在有些臟了,我們想將它換下來洗洗。我剛要動手去脫,母親立馬就著急了,狠狠地推了我一把,瞪著眼睛罵我道:“你是誰?。扛蓡釗尠车囊路??這可是從丹東大商店里買的,花了俺兒一個多月的工資呢!”
此情此景,每每念及,都忍不住淚濕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