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峰
我掏出一次性雨衣當防護服穿上、戴上兩個一次性醫(yī)用口罩,按照規(guī)定拿出防疫登記表,用手持噴式消毒酒精給測溫儀和自來水筆消毒,準備給社區(qū)進出人員測量體溫,登記姓名、住址、聯(lián)系電話、進出事由,宣傳防疫知識。自開展新冠防疫工作以來,我已在單位所在街區(qū)的這個防疫卡點工作近兩月。
今天一大早,我看見她勾著頭歪歪扭扭地寫下了“陸曉月”三個字,這人怎么跟我的小學同學同名呀!由于戴著口罩,看不清她的臉,我還是認真的瞅了瞅她,可能她也意識到了什么吧,填完登記表后抬起頭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里瞬間裝滿了驚喜和遲疑。我也仿佛觸電般看到了一雙似曾相識的大眼睛,尤其是看清楚了她鼻梁中間橫著的那一道顏色稍深的淺淺疤痕。我一下子認出了她,是我二十多年未曾謀面的小學同學“月兒”。雖然月兒的眼睛早已不是少年時那么明亮有光彩,眼角已有細密的皺紋,挽在腦后的長發(fā)也已經(jīng)冒出不少白發(fā),但我還是認出了她。我急切地叫出她的名字:“月兒”。月兒驚喜又遲疑地望著我說,你是小鳳?我說,我是小鳳。月兒驚喜地說,你真是小鳳?我說,我真是小鳳呀!好多年沒有見到你了,你還好吧?這么早,你從哪來?到哪去呀?月兒的眼睛里喜悅的光芒很快就暗淡了,遲疑而緩慢地說,我晚上在醫(yī)院里給人家服侍病人,剛下班。我問,你就住在附近?月兒說,是的,我女兒正在讀高中,我在這邊老街租了房,離學校近些。我說,我就在這附近的單位上班,怎么從未碰到過你?月兒說,我這段時間白天都在家里做家務,我母親身體不好,我也要照顧她。我不跟你多說了,我要回家做早飯去了??c進出的人多了,我也不好多說,給月兒測了體溫、核對了登記表上的聯(lián)系方式,約好改天見面聊。望著月兒匆忙離去的背影,我神思恍惚起來,仿佛回到了從前。
我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xiàn)出了少年月兒的模樣。那一年,她大約十一二歲年紀,跟著他爹爹到我們村小來報名上學。她家是湘山林場的林農(nóng),山上他們家住的那個地方的教學點只有一到三年級,四年級開始就要到場部去上學,她們家住的那個山頭距離場部學校有二十多里山路,下山到我們村卻只有十來里山路,所以選擇轉(zhuǎn)學到山下我們村小來上學。那天,月兒穿著一身洗得泛白的當年流行的軍裝綠的上衣和褲子,梳著兩條小辮子,黑里透紅的圓臉上,長著一雙極富靈性的大眼睛,小鼻子翹鼓鼓的,小巧的嘴巴倔強地抿著,透著一股山野靈氣,我一看到她就喜歡上了她,我們成了同學和好朋友。
小學畢業(yè)那一年暑假的一天,我跟著月兒到湘山她家里去做客。
那時候,去湘山,沒有車路、更沒有車可以搭乘,只能順著山澗溪谷時有時無、盤旋而上的板車道徒步上山,那一路上的風景真是美不勝收。郁郁蔥蔥的松杉高接云天、濃蔭蔽日,風從樹梢掠過、松濤陣陣,各種鳥兒、蟲兒婉轉(zhuǎn)啼唱、合奏著森林交響樂。山澗里,流泉叮咚,清澈見底,月兒脫下涼鞋、挽起褲管,輕手輕腳地走進山溪里,悄悄掀開大小的卵石,捉到許多小小的螃蟹,笑嘻嘻地對我說,螃蟹崽崽,等到了家交給媽媽用油炸出來,咱們可以連殼兒一塊嚼碎吃下去,香噴噴的美味。月兒對我說,仙人橋下的深溪里還有娃娃魚,有時候會發(fā)出嬰兒一樣的啼聲。在一些清淺寬緩的溪谷邊長滿了蘭草花、雷公蒜、鳶尾花,幽香醉人,沁人心脾。月兒說,蘭草最好養(yǎng),扯一把放進罐頭瓶里,添上水就養(yǎng)活了,我房間里就養(yǎng)了好幾瓶,綠瑩瑩的,好漂亮!山路兩側(cè)的山坡上隨處可見板栗、獼猴桃等各樣大自然饋贈的野果成熟了,令人歡欣雀躍。月兒像一只敏捷的小猴上躥下跳給我摘野果,她爬上一棵泡桐樹給我摘纏在樹枝藤上的獼猴桃時,踩斷了一杈樹枝,跌到了地上,摔了個嘴啃泥,就是那一回,鼻梁碰在石塊上,劃出了一道口子,出了不少血,萬幸沒有傷到眼睛。月兒毫不在意地說,沒事,我從樹上摔下來是常事,小傷口,幾天就長好了。月兒邊說邊麻溜地從路邊摘下幾片葉子塞進嘴里嚼爛、給自己敷在鼻梁上說,紫珠草,止血消炎的,我爹爹告訴我的。她還伸出左手給我看說,你看我的手,虎口這三道疤痕,都是砍柴、剁豬菜的時候被砍傷的呢!那一回,我懷著滿心敬佩和忐忑不安跟著月兒順著那些彎彎曲曲的板車道,走過兩座搖搖晃晃的木橋,涉過幾條山溪,爬上幾道山梁,再穿過幾條田埂路就到了月兒的家。落日給山頭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芒,十幾戶人家的木屋錯落有致,幾縷炊煙氤氳在房前屋后的竹林和桃李樹梢。挑擔、荷鋤、牽著牛、攆著鴨的老少男女正往家而來,見到陌生的來客,憨笑著客氣招呼,那真是一個仿佛世外桃源的地方。
月兒的爹娘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爹爹挺拔英俊,舉手投足之間散發(fā)著成熟男人的魅力,母親嬌小柔美,明媚的眼睛里洋溢著生活的安逸知足,是極和善、極恩愛的一對夫妻。月兒還有一個哥哥,是跟她一樣長得十分俊秀的少年,在城里讀寄宿中學,他們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大約月兒之前就跟爹娘說過我要來做客,她的母親迎著我們進屋就忙著去做晚飯了,笑著告訴我們說,晚上吃竹貍子和山雞,月兒爹特意去山林里抓來的。爹爹拉過月兒,小聲地責備她又頑皮淘氣,鼻梁傷啦?留下疤痕的話,將來怎么嫁人?月兒說,我長得這么漂亮,還愁嫁?她爹爹愛憐地幫她重新進行了消毒和敷藥,交代她洗臉時不能讓傷口處沾水。晚上,月兒的哥哥慷慨地搬出他學英語用的錄音機放鄧麗君唱的歌給我們聽,給我們講學校的一些趣聞。我和月兒聽完了歌,就并肩坐在窗前的月光下,聽月兒嘰嘰呱呱、真真假假胡侃一通道聽途說的稀奇見聞。月兒說,七月半的時候,寨子里有人會“放七姑娘”,你看過沒有?我搖頭。月兒說,“放七姑娘”能讓活著的人與故去的親人對話。中元節(jié)來臨,有人想知道故去的親人在另一個世界過得怎樣,就在家里堂屋神龕前焚香、燒紙錢,請陰師來家,念咒語,靜坐入定,突然就能做出種種奇怪的動作、發(fā)出異于尋常的聲音,惟妙惟肖模仿出故去親人的言行舉止,說出一些奇怪的話來。她曾親眼看到一個老人,在夜色籠罩、香燭裊裊、紙錢火光忽閃的氛圍里,頭臉上遮一塊青布,閉目靜坐不久,突然就仿佛騎上了快馬,腳蹬手揚,身姿匍匐,嘴里發(fā)出噠噠的馬蹄聲,策馬揚鞭往另一個世界狂奔而去。一會兒還說路途遙遠,太累了,停下來歇腳,嘴里嘟囔累死了、口渴死了。主人家遞過一碗水,那老人仿佛真成了牙齒鋒利的馬匹,喝水的時候居然將碗都咬碎了……月兒那樣子不像是說假話。月兒還說,有一次半夜,她鬧肚子起床上茅廁,蹲完之后在那兒伸手摸板壁上掛的手紙,發(fā)現(xiàn)用完了、沒有了。她正在犯愁,結(jié)果茅廁板壁縫隙間伸進來一只毛茸茸的手,一個聲音說,給你解手紙!嚇得她提起褲子沒命地跑進屋子……哈哈!那時的月兒多么可愛??!如今回想月兒說的“放七姑娘”的事,其實就像是本地民間藝人表演的簟子戲,一個人圍坐在簟子里,可以發(fā)出各種不同的人物、動物的聲音,熱鬧生動、引人入勝。
那次月夜胡侃閑聊,月兒還告訴我說,她們寨子里從前有個老婆婆會“放蠱”,說她蠱術高明、她的蠱蟲細小若頭發(fā)絲、藏在身上神不知鬼不覺。月兒說,養(yǎng)蠱蟲屬于絕密巫術,傳說是將死公雞埋在山里,招來蜈蚣、蝎子等毒蟲,再培養(yǎng)出一種新的細小毒物。中了蠱的人,往往是面色焦黃、腹脹如鼓,妙手難醫(yī),解鈴還須系鈴人,蠱毒只有放蠱的人才能解。蠱是跟愛恨情仇相關的,所謂因愛成恨,女子愛而不得,所以放蠱害人。當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聽說有這種事發(fā)生了,生活好了,日子暢快了,縱是深山老林里的失意女子也能走出大山,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沒有人想要恨誰害誰了!我聽得連連點頭,嗯嗯!月到中天,涼意襲來,我們才言猶未盡地打著哈欠鉆進被窩。
世事難料,第二年初夏一個杜鵑啼血的早晨,正坐在教室里上課的月兒接到報信,說她的爹爹染上了傳染病毒,起初以為是感冒之類的小問題,在家里捱了兩天越發(fā)嚴重,到醫(yī)院檢查才知是得了急性傳染病“出血熱”,很快就不行了。月兒一路狂奔而去,從此再沒有回學校。
幾年后,一直在異地他鄉(xiāng)讀書求學的我放暑假在家,終于又看見月兒從門前經(jīng)過了。月兒己經(jīng)出落成了一個溫柔美麗的大姑娘,像一朵靜靜綻放的百合花,安靜而優(yōu)雅。月兒說,前幾年不讀書之后,她就外出打工了。她的身后跟著一位年輕的男子。月兒趁進屋喝水歇腳的機會,悄悄跟我說,男子是她的男朋友,談了兩年了,彼此之間已經(jīng)有肌膚之親了,但是最近男子似乎有點感情搖擺,因為男子的表妹也想嫁給他。月兒堅定地說,我不會讓他的表妹得逞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到時候先住到他家里去。喜酒也懶得辦了,反正我爹已經(jīng)死了,我娘也沒有能力給我置辦嫁妝。寒假回來,我就聽說月兒出嫁了,沒有辦喜酒、沒有迎親隊伍,自己住到男方家去的。看來,外表溫柔美麗的月兒依舊是年少時那個性格倔強、敢做敢當?shù)脑聝?。母親給我準備了一些禮物,我去看過一次月兒,她神情落寞、過得不好。男方母親一直看不起沒有陪嫁的月兒,偏偏月兒又是奉子成婚,生了一個丫頭。丈夫婚前就跟他的表妹不清不楚,婚后變本加厲,大有休妻再娶的勢頭。月兒不久就離婚了,要強的她帶著女兒回了娘家。再后來聽說她到江浙一帶打工去了。再沒有見過月兒。
轉(zhuǎn)眼人到中年了,月兒成了我的心結(jié)。我常常在平淡時光的間隙里想起那個美麗的小山村,想起月兒。我記得楊絳寫過一篇《收腳印》的文章,說是“人死了,魂靈兒會將自己生前的腳印一一收回去……”我們鄉(xiāng)下也有這樣的說法,只是略有不同,說是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會無意識地將自己一生中到過的重要地方重走一遍,把自己的腳印收回來。我很害怕,時間越久越害怕,我很牽掛月兒、想去找尋她,卻又害怕會是去收腳印。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居然在防疫卡點上遇見了月兒,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我們到底是緣分未盡,沿著各自的生活軌道走了很久很遠,終于又有交集了。
這天我輪休,安排了生活瑣事,按照月兒留下的住址和聯(lián)系方式,我找到月兒的住處。月兒租住在一棟老舊的兩層民居的二樓一套前后兩通間里,廚房搭在外間的走廊上,廁所在走廊盡頭。月兒開門,我進屋看了看,兩間房子里都搭著床鋪,里間還是簡易的雙層床,一個長相酷似年輕月兒的女孩正坐在桌前看書,看到我很有禮貌地叫了聲,阿姨。外間除了床,還擺著一張四方小木桌,幾把木椅,窗前陳舊的矮柜上擺了一臺老式的電視機,房間里雖然擁擠、倒也整潔干凈。月兒的母親倚坐在外間的床上,老人家已經(jīng)年過古稀,滿頭白發(fā),瘦弱的身軀已經(jīng)佝僂,她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月兒說,女兒一會兒要在里間上網(wǎng)課,我們?nèi)ズ舆呑桑∵@條老街緊鄰著河邊,走幾十米就到了。我和月兒走出屋子,走下老街、坐在了楊柳青青的河岸邊。我說,月兒,跟我說說你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吧!月兒仰天嘆息了一聲說,一言難盡!當初跟前任丈夫離了婚,帶著女兒回了娘家,是母親幫我照看女兒,我獨自出去打工掙錢,后來女兒長到了讀書的年齡,我就帶著女兒進了城,在超市打工,租房陪著女兒讀書。迫于生計,我又嫁了個丈夫,就是幫超市老板開貨車的一個農(nóng)村人,人很實在、還是頭婚,我們兩口子感情還算穩(wěn)定,一年后,我又生了一個女兒。小女兒十歲的時候,我丈夫在一次跑長途貨運的途中出了車禍,去世了。我忍不住說,月兒,你的命真苦,這些年你在本地,怎么就不跟我聯(lián)系呢?我還一直以為你在江浙那邊打工、在那邊成家了。月兒說,以前那些年,我想跟你聯(lián)系,可是不像現(xiàn)在大家都有手機,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你。后來,覺得自己過得這么差、你是國家干部,我們差距太大,我不想跟你聯(lián)系了。月兒接著說,如今好些了,我的大女兒已經(jīng)技校畢業(yè)在外打工、成家了。小女兒正在讀高中,你剛看到的,挺乖巧的女兒。我這兩年在一家酒店里做清潔工,因為疫情影響,酒店沒有營業(yè),所以失業(yè)了。熟人介紹我在醫(yī)院幫人家照看病人,一天能掙一百元,晚上守夜另算,但是并不是天天都有病人照看,所以收入并不穩(wěn)定,我打算晚上照看病人,白天再另找份事做。我說,白天晚上都做事,你的身體吃得消嗎?月兒說,沒事,病人晚上也要睡覺呀!我晚上也可以搭個小床睡覺的,只是要警醒,隨時照拂病人的需要。我說,你不是有哥哥嗎?母親怎么跟著你過?月兒說,母親一直跟著哥哥住在山里,是因為這一向身體不好需要進城看病才住到我這里的。我說,剛好我一個朋友單位食堂要找一個大師傅(廚師),兩千塊錢一個月,只做早、中餐,早餐下點粉、面之類的就行了,中午做飯,單位人不多,不到二十個人,工作量也不大,等于只上半天班,關鍵是你干得了嗎?月兒欣喜地說,做十幾個人的飯菜,我肯定行的。不信,先讓我試試看!我說,好!我總算能幫你一點小忙了。
疫情基本解除,我趁著周末幫著月兒送老母親回家,又去了一回湘山。這一回是我開著車去的。曾幾何時,上湘山已經(jīng)是容得下兩輛小車會車的水泥道路從山下蜿蜒直通山頂人家了。我頗為感嘆,政府就為了這么十幾二十戶林農(nóng),居然舍得投資修建一條這么高級的盤山公路,國力真是今非昔比呀!一路上,松杉滿坡滿嶺,郁郁蔥蔥,山林空曠寂靜,空氣清新,令人心曠神怡。在盤山公路兩側(cè),每隔不遠,便有幾丘收獲過的平整稻田,幾壟樁架整齊的葡萄園。近處的山上,大片低矮的梨樹開滿了潔白的花朵,樹下的坡地剛剛松過,打整得干干凈凈,地上沒有一絲雜草。不見其人、未聞其聲,卻處處可以感受到那些勤勞的山里人無處不在的氣息,讓人相信,那些炊煙裊裊、雞犬相聞的溫暖農(nóng)家就在不遠處。果然,我們順著盤山公路到達山頂?shù)臅r候,眼前豁然開朗,十幾棟吊腳樓錯落分布在山坳,房前屋后桃花初謝、梨花如雪,池塘水淺,一群麻鴨搖擺著往岸上爬,吆鴨的老嫗看見我們一行人下車,笑瞇瞇地拄著竹杖忘了吆喝。
跟月兒下山的時候,我忍不住說,月兒,你打算余生就這樣一個人過了嗎?在城里租房子住一輩子?月兒低下了頭,猶豫了幾秒鐘后吞吞吐吐地說道,嗯!人到中年了,還想什么!過一天算一天吧!等小女兒高中畢業(yè)就好了,老公的車禍補償款還存在銀行里的,考上大學繼續(xù)讀書,考不上就把錢交給她做點營生。就跟著女兒過吧!
我若有所思地說,退休后若能在這山里建棟小屋養(yǎng)老多好??!月兒說,如今鄉(xiāng)下人都想進城,田都沒人種了,你還愿意住在山里?你真愿意來,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