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
死了還要討好,還要算計,漫漫永恒沒結沒完,到多咱算一站呢。
二十出頭的時候,我一度很怕死。尤其到了夜靜更深,“世間種種終必成空”的恐懼感格外清晰,有朝一日,如何是好?思來想去,簡直百憂咸集,輾轉反側。當是時也,如果能遇見《上載人生》提供的機會:臨終之際可以選擇把意識上載備份,從此邁進永恒的數字天堂,我大概會歡欣鼓舞,不惜一切代價抓住。
意識獨立于身體而存在,一向是科幻類作品鐘愛的題材。上溯到《黑客帝國》和《源代碼》時代大熱的“箱中之腦”一類概念,關注我們能否分辨現實與虛擬,能否確定周遭的世界究竟是客觀實在還是神經元的電信號?!段鞑渴澜纭吩谡鎸嵭赃@個問題上宕開一筆,不關心人類,力挺人工智能,大獲成功。有一些影視作品已經塑造出特別激進,以至于積極舍棄肉身、主動追求轉以代碼模式存在的角色。跟這些前輩相比,《上載人生》的“數字天堂”立意本身并不新鮮,主要勝在講述親切俏皮、饒富趣味。比如死后化身為一行行代碼的男主,生前是個寫代碼為生的程序員;比如數字天堂雖然栩栩如生,但是畫面依然會掉幀,遠景里的人會卡頓;人物的頭頂會冒出錢幣,隨手一揮就可以給五星好評。
在親切背后,《上載人生》某些地方是相當現實主義的。數字天堂的生活水準與金錢休戚相關,流量充足的富人錦衣華服、肉山酒海、霜橘香橙,而買不起流量的窮人身著運動裝,住在地下室,連有限的幾本書都只提供五頁試讀版。女主的工作是負責打理富人死后的人生。在數字世界里,她是客戶們的“天使”,打個響指,召之即來,有求必應。然而在實際生活中,她要擠沙丁魚地鐵搖搖晃晃去上班,進辦公樓時前面的人頭也不回一放手,大門險些就拍在臉上,打工仔生活相當真切,虛擬和現實的落差鮮明。不過與《黑鏡》擅長的辛辣不同,《上載人生》喜歡以人物情感調和故事原有的銳利,旨在營造一種溫和的黑色幽默——嫌棄的人可能會說,給真相蒙上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
拿掉數字天堂的背景,《上載人生》大體是個言情劇,有一切言情劇很難避免的毛病:男女主的感情戲乏善可陳,像是為了發(fā)生而發(fā)生。男主乍看特像湯姆·克魯斯,本來是賣身且賣友的花瓶男,毫無道理地在死后突然迸發(fā)正能量。有點兒看頭的倒是男主賣身的多金女友,忽而深情,忽而犯二,給貧弱的主線劇情增添一絲有趣的不確定。
《上載人生》女主的父親不愿去數字天堂,除了沒錢去不起,也因為他已經去世的妻子不在那里。這個情節(jié)流露出劇集的言情本色,暗示如果能和愛人團圓,世人就沒有理由不向往永生。和年輕時動不動就憂從中來不同,我現在倒感覺一切的奔波勞碌,總歸要有個終止,有個停息。年深日久寒來暑往,見識的雞零狗碎、憂煩苦累越來越多,俗世的璀璨已經不再熠熠生輝,至少不再像年輕時那樣令我無限心折。想一想,如果死了之后,還是要不停地認識新的朋友、添上新的糾葛,甚至還要一邊做青年人的思想工作,一邊跟鄰居老頭兒敦睦友好,哪里還有一絲RIP的意思。當然,這種向往“一勞永逸”的消極認識,可能還是因為我錢不夠多。不過,倘若逝者的存在需要仰仗銀行賬戶,也就依然受控在擁有賬戶的生者手中。死了還要討好,還要算計,漫漫永恒沒結沒完,到多咱算一站呢。如此相看望憐、茍延殘喘的永生,多少應了《紅樓夢》里賈母笑著說的,“也沒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