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天衡
清末大臣吳大澂為學(xué)者、書畫家、金石學(xué)家。號愙齋,出典是收得《宋微子鼎》,銘文中客作愙,因以為號。博學(xué)好古,尤好上古彝器、玉石,乃至璽印文物之收藏,所藏之大部拓輯入《愙齋集古錄》二十六卷,蔚為大觀。此墨取形為其所得戰(zhàn)國時楚國所頒之信節(jié),青銅鑄作,首端飾龍,兩面有文字“王命,命傳,賃一棓、飲之”九字。大意是,凡公事往來持此節(jié),可居宿驛所及飲食,免費吃住。類似于國家公務(wù)員正常而規(guī)范的待遇。此節(jié)因首端飾龍,故名“龍節(jié)”。吳氏別出心裁,依形制為墨錠,自用并分贈友好。雖百余年前物,今所存頗稀,四錠一盒者未之見也。十余年前以拙作易來。吳氏所藏之青銅龍節(jié)今藏上海博物館。
還是海外淘寶的故事,發(fā)生地在日本東京,且在近幾年。這是一件元代珍貴的剔犀拜帖盒,品相好,漆質(zhì)好,悠遠的歷史沉淀讓它的漆質(zhì)黑里透紅,呈一種類似玳瑁般的質(zhì)感。剔刻的“劍環(huán)紋”超大而別于常見。在制作時即精準(zhǔn)地預(yù)留了金屬連接件的位置,而連接件也皆為元時物。可是人家將其跟其他六件不值錢的雜物捆在一起賣,價甚廉,僅三萬日元(約合一千五百人民幣)。購下,棄其五,取其一。其實這減法背后是多次方乘式的乘法。此等雅器,可是漆器藏家出高值也求之不得的。世上有些事與錢無涉,講的是一個“緣”字。
歙硯是我國四大名硯之一,但歙石的開采在元代至元十四年(1277)發(fā)生嚴重崩陷后,直至乾隆四十二年(1777)方始恢復(fù)開采。這中間有整整五百年的空白期。
歙硯多呈深黑色,端硯多呈紫紅色,前者如張翼德,后者若關(guān)云長。就色質(zhì)而言,歙硯卻偶有奇品,此元代金暈金星雁湖(亦有稱虎皮)即是特例。硯高約三十厘米,在水波紋上似灑金潑銀,海天一色間,鋪灑了一層金色的陽光。另一面依然金燦燦,然忽地波濤洶涌,風(fēng)呼浪嘯,奇詭莫名。天公造物,鬼斧神工,奇譎離奇到讓人不可思議。
此等硯品,我尋覓逾一甲子,未嘗得見有若此者。五年前去扶桑,弟子景泉伴我去一古硯名店。社長與我神交,遂從別處庫房取來,漆盒已殘舊,而硯兩面完好無損,金燦奪目,為之心旌。日本之所以多我國古物,與此民族的文化觀念有關(guān),歷來多內(nèi)亂,也不乏殺戮,然視文物為祖宗所遺,“罪人而不捐器”應(yīng)是一大原因。乃購下,出店門,景泉曰:“老師啊,我那一瞬間,看你兩眼放光,知道寶物有主了?!苯谄鋫?cè)錄唐杜甫詩句并記:“波濤萬里堆琉璃。書刻老杜為是石預(yù)設(shè)句,丁酉,天衡?!?/p>
文人的文房用具是隨著華夏文明的進程而發(fā)展、豐富的。這是明代景德鎮(zhèn)窯口的一件瓷筆架。筆架古稱筆格,唐宋時已有,《談苑》稱“宋錢思公有珊瑚筆格”。亦稱筆架山,是擱筆用的文具。此瓷筆架,有五峰,呈半弧形,求其穩(wěn)定也。正面峰下作麒麟一匹,不求形似,盡得神采,又畫“瓶生三戟”等圖案,寓“平升三級”的精進好意頭。左右兩峰書聯(lián)句“文光直射斗,筆穎正生花”。背面畫一出水潛龍,兩峰書聯(lián)句“筆架五山發(fā)宿鳥,硯池一水引臥龍”,中峰高處書一“祿”字。皆以青花料書畫。一個筆架雖小,卻承載了彼時學(xué)人十年寒窗、狀元高中的遙遠夢想。書畫以水墨于宣紙,妙在七彩不能奪其雅。然以黑料著于白瓷,則其韻致遠遜于青花的曼妙雅馴。此物1996年見于深圳集古齋,價四千。
此陸儼少1975年(乙卯)為我所作《雁蕩山圖》,然署年則書為“乙巳”即一九六五年,非筆誤,而是故意提早十年,彼時“文革”尚未開展,似可避禍。其實,十年前陸公之畫風(fēng)、書風(fēng)皆有大差別,且用印也為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時我為其所刻。若非我親歷知其原委,后人必有對此圖真?zhèn)螣o休止的爭辯。
歷史上也不乏畫家不經(jīng)意地錯寫干支的。如年輕時,曾見到明代陳道復(fù)花鳥圖一,以干支考證,或時年方三歲,推后一甲子,則其已成故人。畫雖佳,而必有無盡的爭議。又如“文革”中,陸公囑我刻“我是越人”,“我”字我擇用繆篆中少見之式。今被學(xué)人釋為“弗是越人”,且引申出諸多說辭。拈陸公此圖說事,足見鑒定考證學(xué)問之復(fù)雜錯綜也。
印壇晚清六家中,徐三庚是極有特色的。以往在印壇里有兩種聲音:褒者謂其吳帶當(dāng)風(fēng),貶者謂其倚門賣笑。我分析是從篆法、章法和氣質(zhì)上著眼的,見仁見智,跟品評者的審美有關(guān),是一種裁判缺失的爭議,姑且聽之。而依拙見,徐氏的運刀是出類拔萃的,較之吳讓之辛辣,較之趙之謙峻朗,較之胡匊鄰灑脫,較之黃牧甫鮮靈。憑這一招就足以嘯傲古今。事實上吳昌碩在獨辟新風(fēng)之前,于清季前輩里吸取養(yǎng)料較多的就有徐三庚。缶翁成熟期的印風(fēng),亂頭粗服、古蒼渾蒙、一無依傍,然而對印的邊欄處理,上方一根往往粗于底部,隱約地就有著徐氏的習(xí)性。可見,能給天才的吳昌碩留下一點痕跡的人,都應(yīng)該算是厲害的。
此對大章是刻給海上大藏家龔心釗的。其后人龔老太在一九九二年時要以二萬元出讓給海外來客,高式熊先生知我好印,硬是為我截留了下來,感恩。
唐人寫經(jīng),先前說過,在1900 年甘肅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未發(fā)現(xiàn)之前,唐人的一小段寫經(jīng)都寥若晨星,視同拱璧。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后,唐前后之墨跡開始涌出。西東方歹人的盜運,上下不少官吏的私吞,終究還是珍稀之物。以出洞墨跡論,殘蝕的居多,首尾貫一完整者畢竟少數(shù)。
此卷為唐人書《大智度經(jīng)》二段,《卷八十二》的完整件。卷長十八尺,稚柳師審定為初唐人書。后有張運一九三〇年題記,知為徐作哲、李眉公遞藏。
世間事,往往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友人告我,其親屬有此物,送文物商店求售,只得了三個字“不收購”。的確,這唐代的長卷是不可外銷牟利的。旋來問我:儂一直喜歡這類舊東西,要哦?我說要啊。第二天即取來,見其上還有隱顯的幾只鞋底腳印,知是“文革”劫后余生之物,索價二十元。迅速付款。后遂請稚柳師題引首,又請陸宛翁于卷末拖尾處作《水墨讀卷圖》。這是發(fā)生在一九七八年的舊事,也是那年最值得慶幸且不可去懷的一件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