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1
每個星期六上午的十點到十一點,我都會去城西的說道茶館里,見一個叫鄒啟民的男人。
也許因為總是在周末的晌午,所以茶館里的人一直都很少。在鄒啟民提前訂好的雅間里,我拿出錄音筆和筆記本,擺在桌面上,再沖他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你一定會奇怪,為什么是這里,而不是咖啡館對不對?鄒啟民笑了,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會明白,人不管怎么樣,都會回歸到原來的自己。我本來就是個喝茶的人,即使喝了再多的咖啡,最終還是會回到茶館里來。
我望著他。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需要做的只是聆聽,然后在必要的時候,提出一些指引性的問題。
那現(xiàn)在看來,這件事在當時對您有什么影響?
或者是,您當時為什么會這樣做呢?
他似乎對我的提問很滿意,每個問題都認真作答。一個小時后,我收拾好我的東西離開。
鄒總,下周五前,我會把這一章節(jié)的內容發(fā)給您過目。
他點點頭,目送著我離開茶館。我搭地鐵,然后換公交車,最后回到自己租住在南孝街的小公寓里,把這一個小時的內容拓展成一萬字左右的自傳。
我和鄒啟民約好了,見十次,然后我會幫他寫出一部不少于十萬字的自傳。他會付給我一筆不菲的傭金。自然,出版的時候也不會署我的名字。
2
失戀以前,我怎么也不會想到,為了謀生,自己會成為一名影子寫手。
前男友不光是我的同居戀人,還碰巧是我的頂頭上司。辦公室戀情,成功了就是事半功倍、一石二鳥,不成功就會如我一樣,失戀的時候同時失業(yè)。
他知道我要搬去另外一座城市生活,心里競也有不舍。他說:你大可不必這樣的。
可我不想讓他為難,畢竟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還是很好的。
獨自搬到亮花城來以后,我開始尋找合適的工作。我曾經(jīng)在知名媒體供職的經(jīng)歷,完全沒有我想象中那樣值錢。四處碰壁后,我對著所剩不多的積蓄開始心慌。
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一位舊友的電話。他大概是受了前男友的委托,想對被拋棄的我做一些補償。他告訴我一個電子郵箱,讓我把個人簡歷發(fā)到那個郵箱去。
我問他具體是什么職位,他神秘地說:到時候自然會有人聯(lián)系你,然后掛了電話。
兩天后,果真有一個叫鄒啟民的人打來了電話,他說自己想寫本自傳。他報出了一個我無法拒絕的數(shù)字。于是我開始在每個周六的晌午,去和他見面。
他的故事乏善可陳,再添枝加葉,也無非是一個歷經(jīng)磨難的成功商人,用老血和老淚烹制出來的雞湯。每周一萬字的工作量,我經(jīng)常只用一天就能完成。
但也許是這份工作開了個頭,一個月后,我找到了一份在亮花城夜報當編輯的工作。
胖胖的副刊部主任朱波告訴我,亮花城夜報是亮花城歷史最悠久、發(fā)行量最大的一份報紙。他讓我珍惜這個機會好好干,不要辜負他對我的信任和期望。
我點點頭。他甩給我一張紙,說:你準備一下,咱們要做一個關于張文蔚的專題連載。
這可是今年夏天的重頭戲,別搞砸了。
我明白朱波主任的意思。
誰都知道,二十二年前,亮花城孤兒院出身的張文蔚是最炙手可熱的電影明星。她獲獎無數(shù)、緋聞無數(shù),原本一只腳已經(jīng)跨進了好萊塢的大門里,卻選擇在事業(yè)的高峰期急流勇退,息影嫁給了一個中年富商。
新婚三年后,她和自己的丈夫,連同司機一起,死于一場車禍。當時汽車墜下山谷爆炸起火,找到她的遺體時,她已經(jīng)被燒到如同一截木樁。
她和富商沒有孩子。這富商也是家中的獨子,雙親早已去世。他們留下的巨額財產(chǎn)后來被政府監(jiān)管,捐獻給多家慈善機構和孤兒院。
朱波主任告訴我,關于張文蔚的事,可以在事實的基礎上,稍微藝術加工一下,吸引人一點才好。
我把朱波主任交給我的資料,放進隨身的口袋里,然后按照他的囑咐,去采訪張文蔚生前接觸過的人。
3
關于失戀的事,我一直沒有和家里人說。我只是在電話里告訴二姨和小姨,我找到了更適合自己的工作,所以搬來了亮花城。
她們在電話里告訴我,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外婆的眼睛已經(jīng)徹底看不見了。我還想再說點什么的時候,她們掛了電話,應該是擔心長途話費。
我嘆了口氣,對著發(fā)出忙音的聽筒說:我不光被人甩了,還丟了工作。
說出來了又能怎么樣,反正也沒有人能幫我。這么多年了,自從離開故鄉(xiāng)小鎮(zhèn)后,我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媽媽,就連自己的爸爸是誰都不知道。聽小姨說,媽媽在生下我以后就走了。臨走前說得好好的,安頓好了,就會回來接我,可是一去不復返。
外婆在兩個姨媽的幫襯下,把我?guī)Т蟆N覀兒芨F,姨媽們也很窮。外婆的眼睛生了病,可是一直沒有錢去治。我上大學的那一年,她終于去了醫(yī)院。大夫說,她的青光眼已經(jīng)相當嚴重了。外婆沒錢做手術,只在醫(yī)院開了些便宜的藥,就執(zhí)意回了家。
我就是生在這樣的家庭里。不管我自卑還是自強都沒用,我的出身、我的背景、我的血統(tǒng),是改變不了的。前男友決定放棄我選擇那個女人的時候,也一定是考慮到了這一點的。
他的分手提得很委婉,為了不傷害我,他盡量選擇了含義隱晦的解釋??墒俏颐靼椎?,他遇到了一個可以讓他少奮斗二十年的女人,并且這樣的機會這輩子可能只會有一次。他雖然喜歡我,可也不夠刻骨銘心,所以他不能錯失良機。
我搬來亮花城后不久,他們就訂了婚。我在微博上看到了他們的訂婚照片,又強迫自己關掉微博的頁面。我把錄音筆里鄒啟民的錄音再聽一遍。
我現(xiàn)在誰都不能依靠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喜歡這句話,現(xiàn)在的我,也是這樣。
想通之后,我不再把每周一次和鄒啟民的見面看成是一項任務。我開始更多地和他交談。他也曾是小鎮(zhèn)青年,現(xiàn)在卻是身價過千萬的企業(yè)家。說來可笑,他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也激勵著我。
你最近遇到什么好事了嗎?他笑著問我。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我的好心情和比以往更熱情的回應,也激勵了他講故事的興致,他把枯燥的商場博奕講述得驚心動魄,我竟然聽得人了神。
手機卻忘了設置成靜音,我尷尬地轉過身去翻放在旁邊椅子上的包?;艁y中,鼓囊囊的大包被我打翻在地。我顧不得收拾,趕緊去撿不停作響的手機。
是朱波主任。
小左??!你發(fā)給我的那篇我看了,寫得太古板?。∧惴砰_一點手腳去寫,張文蔚的故事很傳奇啊,敘述可以夸張一點啊,事實要尊重,吸引人的眼球也很重要,明白?
他在電話那頭像個唐僧,我為了快點掛電話,只能說:我明白了。
電話掛了,鄒啟民笑著問我:你的老板?
我點點頭。他又說:你在寫張文蔚?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拿著一份從我包中掉出來的,我在亮花城圖書館復印的一則關于張文蔚車禍的新聞。
他的目光聚集到我放在桌上的錄音筆上,我關掉了它。
我曾經(jīng)和她共事過。不,準確地說,是幫助過她。
誰?張文蔚嗎?我問。
是的,她的丈夫家暴她,她報了好幾次的警。
家暴?報警?這些在我能接觸到的新聞報導和小道消息里,都沒有提過。
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手里的茶慢慢喝完。
他說:因為我就是那個出警的警察。
我吃了一驚。自傳已經(jīng)寫到快要過半,他卻從未提過一句他曾經(jīng)從警的經(jīng)歷。
這些都是您從商以前的事?
是的,也許我天生就不是當警察的料。從小地方出來,參軍,后來考上了警校,畢業(yè)后當了片警,工作了好幾年,每天處理的都是些婆媳不和、兩口子打架的家長里短的事。想當刑警吧,自己也沒有那個本事。說出來你別笑話我,有一次幾個混混聚眾鬧事,我們去解決,結果我被一個十幾歲的小混混用板磚開了瓢,血順著我的額頭流下來的時候,我腿都是軟的。那個時候我就明白,警察這一行我是干不長了,我暈血。
那您是怎么遇到張文蔚的呢?
那天晚上正好是我值班,外面下著雨,我本想躲懶,在辦公室里瞇上一會兒。可有人報警,說是兩夫妻打架,還動了刀子。我一聽這不得了,趕緊和同事開著車去出警。
誰知半路上又遇見一個女的,披頭散發(fā),哭著撲到警車前面來,說她被人搶了。沒辦法,我同事就下車去處理這個,讓我自己按照地址去處理夫妻打架的事,我就自己開著車走了。
到了一片別墅區(qū),那地方大,人少,真的是嚇人得慌。開門的是個年輕的男人,應該是住在家里的司機,他看我穿著警服,很慌亂的樣子。我走進去一看,一個女人正坐在地板上哭。沙發(fā)上還坐著一個男人,右手按著左手,左手上纏著一圈紗布,紗布都被血染紅了。
那女的我當時就覺得眼熟,后來問他們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她一抬頭,我頓時感覺血都涌上來了。竟然是張文蔚。
我聽得入了迷,說實話,這可比鄒啟民自己的那個博奕商場的故事精彩多了。
然后呢?
他看著我的樣子,然后笑了。
看來還是別人的故事更加有趣啊!
他看了看表:咱們今天的時間不多了,我待會兒還得趕飛機去C城參加一個會。你看你還有什么關于我的問題嗎?
說“關于我”這三個字的時候,他加了重音。
我重新按下錄音筆的開關。
說說您的第一個分公司吧!
4
張文蔚息影嫁人,是當年轟動影壇的大事。
連續(xù)一個月,多家報紙的娛樂版都是關于這件事的追蹤報導。她穿著美國著名婚紗設計師親自設計的婚紗和新郎微笑著從禮堂里出來的照片,也是多家娛樂雜志的封面照片。
張文蔚的丈夫是個年近半百的富商,三十歲的時候,父母就因病相繼過世了。也許是想把家族企業(yè)發(fā)揚光大,所以多年來都是以事業(yè)狂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連緋聞女友都沒有。
直到他投資了一部由張文蔚做女主角的電影,在片場遇到張文蔚。報紙上說他一見到張文蔚就“驚為天人”,于是窮追不舍。教會孤兒院出身的張文蔚由一群修女帶大,沒有經(jīng)歷過父愛,對年長她很多的富商的追求很是受用,很快就墜入愛河。兩個人只交往了半年,就宣布訂婚。
后來富商一擲千金,用一場奢華無比的婚禮迎娶了當紅女演員?;楹?,雖然張文蔚退出了影壇,過上了深居簡出的富太太生活,可媒體還是期待著她的各種消息。懷孕、流產(chǎn)、生子、難產(chǎn),最好生雙胞胎。母子平安也好、母子俱損也罷,怎么樣的新聞都好。
可等了幾年,除了幾張狗仔隊拍到的富商愁眉不展獨自出門的照片外,幾乎沒有任何張文蔚的消息。那幾張富商的照片也給人無數(shù)的遐想,是夫妻感情不合,所以富商心情不好?抑或者張文蔚紅杏出墻、不孕不育,惹得富商后悔了這門親事?更狠毒的還有說張文蔚欲求不滿,老富商力不從心。
這些當年的舊聞都被我一一從圖書館落著灰的報紙堆里找了出來,我把它們復印下來,集成一個冊子,一頁一頁翻看下來,果真是傳說中的野史無數(shù)。但唯一不變的,是張文蔚那年輕美麗的臉。尤其是那雙鹿一般的眼睛,她只要看著你,什么都不用說,就好似有千言萬語。
5
鄒啟民從C城出差回來,竟然給我?guī)Я硕Y物。
鄒總,這怎么好意思,您太客氣了。
快點打開看看。我當時一見到這個,就想到了你,我覺得你戴上一定好看。
我把那個小盒子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條項鏈。是我叫不出名字的一個牌子,但我知道價格一定不菲。
這,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我把盒子推向他。
他沒說話,把盒子拉過來,取出項鏈,然后站起來走到了我身后。
他彎腰,然后把項鏈系在了我的脖子上。他的臉俯了下來,我感受到他淡淡的呼吸,敲打著我的脖子。他的身上有淡淡的古龍水味道。
對了,這么些天都是你在聽我講故事,也沒有聽你說過你自己的事。
我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沒有什么特別的。
不,你很特別。他饒有興致地望著我,我說過的,我希望你能夠了解我,自然,我也希望我能夠了解你。
我笑而不語。昂貴的餐具慢慢地切進神戶牛肉里,我突然覺得有點眩暈。我放下刀叉,想要去抓桌上裝著冰水的玻璃杯,卻還是體力不支,倒在了桌子上。手腳不能動,腦子卻是清醒的。
怎么會?酒明明一口沒動,我也看著他喝下去好幾口的,怎么他沒有事,倒下的卻是我呢?
餐桌那邊,我聽見他也停下了刀叉。然后他站起來,拉開餐椅,紅木在地板上發(fā)出厚重的聲音。
你能聽見我說話吧!鄒啟民說,你想的辦法不錯,可是太老土了。我從來不喝別人帶的紅酒,你的那瓶被我換過了。我聽見他又喝了一口。
酒里沒毒,你的那盤菜里我下了點東西……別急,不是毒藥,只是一些暫時能讓你失去意志力的西藥。效力也不強,很快藥勁就會過去,并且不會有后遺癥。
說完,他放下杯子,用不知道從哪里找出來的繩子,把我綁在椅子上。
說吧,你是誰?他盯著我。他似乎忘了,我現(xiàn)在沒有辦法說話。
他拿起自己沒有用過的餐巾,擦拭了一下切牛排的刀。是誰讓你來的?這世上不會有這么巧的事!
看著他暴怒的樣子,我的嘴角浮起了一個笑。
這笑容徹底激怒了他,他狠狠地打了我一個耳光。我像是被人扔進了黑暗中的湖里,一路往下沉,沉到底,看到了湖水外面浮動著的月亮。
多像是一個夢。夢里是我瞎了眼睛的外婆,她在我去城里念大學的前夜,摸摸索索地交給我一樣東西。她說:你去找她。
我知道外婆說的是我的媽媽。
我還知道很多事,我知道我媽是個出來賣的。她用在城里賣身得來的錢,給家里蓋了新房子。姥姥和二姨、小姨終于不用住在一下雨就漏水的屋子里了。
可年輕女孩不到幾年就能給家里蓋房的事,引發(fā)了街坊四鄰的猜想。人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寡婦左阿婆的女兒是個賣淫女的消息不脛而走。她們雖然住進了新房子,可卻再也抬不起頭來。
送我上火車前,二姨說:當年你媽也是從這個站臺上的火車,去的城里。她說她是大姐,要讓我們都過上好日子,可現(xiàn)在我們卻比誰都難過。
小姨說:我們知道,你和你媽不一樣。
火車轟隆隆地開走了。我掏出包里的小鏡子望著自己。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媽的照片,可是所有人都說,我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后來我打開外婆交給我的那個東西,是一本塑膠封皮的日記,我把它一字一句地看完。塑膠封皮里,還藏了一張折疊起來的小紙片,打開一看,是一個照片的黑白復印件。原件應該是張兩寸的證件照。
夢還沒醒。夢里,笑嘻嘻的姑娘趁著身邊的男人睡著的時候,偷了他的證件照,去了街上的復印店。
證件照上的他穿著警服,英姿颯爽,她的心里充滿了惡作劇般的幸福。一個賣淫女、一個警察,這是個荒誕又偉大的愛情故事。至于這個故事是怎么開始的,并不重要。也許只是底層小警察對底層失足女的同情,也許是因為她的青春、他的寂寞,這些都不重要。
7
我醒了,站在我面前的男人手里握著刀。
你現(xiàn)在能說話了吧!告訴我,你是誰?
他的眼睛里冒著火。
在告訴你我是誰之前,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我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
好??!
他來了游戲的興致。
告訴我,張文蔚在哪里?
他的臉上泛起迷惑的神情,彷狒聽不懂我在說什么。
二十幾年了,躲躲藏藏的日子不好過吧!張文蔚!我發(fā)了瘋一樣地大喊起來,張文蔚,影后、巨星!天才女演員!張文蔚!你就在這里吧!你快點出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張文蔚!
你住嘴!他用刀把狠狠地打了一下我的頭,你別叫她的名字!
你別叫……他的聲音突然潰了下去。
她已經(jīng)死了!
是你殺了她!
不!我怎么可能殺她,我是那么愛她。從我第一次見到她,我就愛著她。
就是你殺了她。她本來是個衣食無憂的富家太太,原本還是有機會重返銀幕的。是你的出現(xiàn),打亂了她的生活。
你胡說!我是救了她的人。她的丈夫根本不愛她,她的丈夫和他的司機……后來為了輿論,才不得不找個女人結婚。張文蔚出現(xiàn)了,她會錯了意,他也將錯就錯。結婚三年,他甚至都沒有碰過她!
所以你就占有了她!你騙她說你會永遠保護她、照顧她。你們就成了秘密情人!
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我愛她,她也愛我。她被自己的丈夫折磨得終日神情恍惚,是我的出現(xiàn)挽救了她。
本想著,可以就一直這樣下去的,可,可她卻告訴我她懷了孕。她害怕得要命,不知道她的那個變態(tài)丈夫知道了以后,還會怎么虐待她,所以我們得想個辦法……
你的辦法就是找個替死鬼對嗎?一個個頭、身材都和張文蔚差不多的,所以你我到了我的媽媽!
我望著他問:你是什么時候發(fā)覺的?
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這背后一定有問題。你和你媽長得太像。
告訴我,她臨死前哭了嗎?求你住手了嗎?
他搖搖頭。
8
我猜那一天應該是這樣的,張文蔚提前告訴了鄒啟民富商的行程。他開著警車,在一條偏僻的小路上,逼停了富商的車。警校的訓練沒有白費,他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那兩個人。他把尸體搬到后座,自己開著富商的車去了城外的重鳴山,在提前選好的地方,停了車。
那個時候,我媽媽的尸體就在警車的后備箱里。化裝后的張文蔚也來到這個地方和你會合。你們把我媽媽的尸體塞進富商的車里,然后你們在三具尸體和車面上倒上了汽油,你們把車推下了懸崖。
你很有偵探的頭腦,猜得不錯。不過也只是猜想而已,你沒有任何證據(jù)。
是的,我沒有證據(jù)。所有的一切,都來自于那本外婆從來沒有看過的日記,那是媽媽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東西。
媽媽挺著大肚子回來,生下我,月子完了就走了。她說她要去城里辦點事,然后就會回來,再也不離開,卻一去再也無音訊。
二姨和小姨把家里她用過的東西都燒掉了。唯有這本日記,讓外婆悄悄地藏了起來。
我無法形容我第一次讀時的震撼,日記的最后一頁,是她寫給我的一封信。
她說希望我原諒她。她說讓我出生在這樣的一個家庭里,是她對不起我。她決定回到故鄉(xiāng)開一個雜貨鋪,她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她,她只想守著我,看著我長大。但是在那之前,她要去城里見一個人。她說那是她的恩人,一個曾經(jīng)幫助過自己好多次的人,一個她雖然愛著,卻知道自己配不上的人。
那個人,就是鄒啟民。
她在日記里寫道:鄒啟民,我愛你。所以我才不得不離開你,才不得不永永遠遠都不能讓你知道,我和你,有了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就是我。
9
她本是去亮花城跟鄒啟民和往事告別,卻不想她的再次出現(xiàn),讓鄒啟民的眼前一亮。他和張文蔚都覺得,這是他們純潔偉大的愛情感動了上帝,所以上帝送來了這個和張文蔚個頭、體態(tài)都差不多的姑娘。
他們做完了一切,就可以一輩子永遠不分開。
你們的一輩子,幸福嗎?我問鄒啟民。
幸福,比任何事情都幸福。他幾乎是帶著自豪的口氣說,你一定認為我是貪圖她的美貌,才要和她廝守終身。其實你錯了,你們都錯了!他轉過身,從身后家具的抽屜里,取出一張照片。
照片里,應該是一個女人,她的臉被火燒傷,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面貌。但是我認得那個憂傷的眼神,像是千言萬語。
應該是毀尸滅跡的時候,出了一些意外。
我們不敢去醫(yī)院,只能自己處理。后來,孩子也沒有了。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但是!我們還是一直在一起,直到上周,她哮喘復發(fā),我趕回家里,還是晚了一步。
我想起了那通讓他臉色驟變的電話。
好了,該說的都說了,你知道了所有的,你說我該拿你怎么辦?
他拿著刀,步步逼近。
二十幾年沒干這事,也不熟練了。
他竟然還開著玩笑。
我迎著他的目光,我說:你說我在臨死前,是不是應該叫你一聲爸爸。
他的眼神里泛出驚恐的神色。他退后兩步,舉著刀的手有些發(fā)抖。
這個婊子!他怒吼著,她告訴我,自己回老家是去結婚的!
那又怎么樣!他再次走過來,我沒有孩子,我的孩子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在他媽媽的肚子里!
他舉起手里的刀,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10
電光石火間,那個女孩的臉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遲疑地看著我說:這樣真的好嗎?你那么愛他,為什么要放棄他?
我說:你不知道,我的媽媽曾經(jīng)是個妓女,你覺得我這樣的人能夠配得上他嗎?能夠被他的家人接受嗎?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歡他,你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握緊我的手。
我說:你要抓住這個機會,別讓他溜走了。祝你們幸福,我不會再出現(xiàn)在你們身邊了。
就在這個時候,門被踢開了。不過還是有些晚,我感到脖子一熱,血噴了出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陷入黑暗以前,我聽到了警察的聲音??磥砦野l(fā)給朱波主任的郵件,他看了。
我終于還是寫出了張文蔚真實的故事,當然,這和世人所熟知的有些不一樣。并且,這比朱波主任要求的更傳奇,更吸引人的眼球。
在那篇文章的結尾,我告訴朱波主任,這篇文章發(fā)出后的一個小時內,如果沒有接到我的電話,請報警。然后讓他們去查一個叫鄒啟民的人。
11
我像是回到了那個悠遠綿長的夢里。夢里,我看見那個姑娘,她忐忑不安地站在路口,等著她的意中人。她想再狠狠地看他一眼、擁抱他一回,然后告訴他:再見了,我希望你幸福。
我不想醒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