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豪
(鄭州大學 歷史學院,鄭州 450001)
近年來,隨著中國古代制度史研究的深入,學者們開始意識到只對古代制度進行靜態(tài)鋪敘有其局限性,宋史學界鄧小南、黃寬重等先生先后提出了走向“活”的制度史研究的重要性(1)參見鄧小南《走向“活”的制度史——以宋代官僚政治制度史研究為例的點滴思考》,載于《浙江學刊》2003年第3期;黃寬重《從活的制度史邁向新的政治史——綜論宋代政治史研究趨向》,載于《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4期。。宋代官制素稱繁雜,以與禮儀有關的職官為例,僅從名目看,就有太常禮院、禮儀院、尚書省禮部、太常寺等,這些機構不同時存在,前后沿革、職掌參差交錯,他們在不同時段扮演不同角色、發(fā)揮不同功能,這些角色和功能如何在禮儀運作中具體體現(xiàn)?如太常寺與禮部,《宋史·職官志》云:禮部“掌國之禮樂、祭祀、朝會、宴饗、學校、貢舉之政令”[1]3851,太常卿“掌禮樂、郊廟、社稷、壇壝、陵寢之事”[1]3883。它們都掌禮儀事務,在禮儀事務運作中有何區(qū)別與聯(lián)系呢?已有研究成果尚不能充分回答這些問題(2)如王美華《唐宋禮制研究》,東北師范大學2004年博士論文;樓勁《宋初禮制沿革及其與唐制的關系——兼論“宋承唐制”說之興》,載于《中國史研究》2008年第2期,多從禮制內(nèi)容的角度探索唐宋沿革與變遷的問題;龔延明《宋代官制辭典》是研究宋代官制的經(jīng)典,其中有關儀禮職官的條目,內(nèi)容豐富,不過限于辭典體例,該書內(nèi)容主要是提綱挈領;衛(wèi)亞浩《宋代太常卿(或判太常寺)設置與任職情況考》,載于《樂府學》2014年第2期,敘述了太常寺職能,但對各禮儀職官之關系著墨不多;張志云、湯勤?!侗彼翁6Y院及禮儀院探究》,載于《求是學刊》2016年第3期,是對北宋禮儀官制研究的專題研究,其主要關注太常禮院與禮儀院的職掌及兩者之間區(qū)別與聯(lián)系;龔延明《北宋太常寺禮樂機構述論》,載于《中原文化研究》2019年第5期,對北宋太常寺所轄禮樂機構的興廢及職掌進行了梳理。,帶著這些疑問筆者希望進一步探討宋代禮儀職官在禮儀活動中的互動和各自扮演角色的變遷及其相關問題。
在唐代的三省六部體制中,關于禮儀事務機構已有禮部與太常寺。宋初時這些機構仍存,但其名實已然變遷。北宋前期官制中,官、職、差遣分離。禮部尚書、太常寺卿為“官”,即階官,不負責具體職事。判禮部事、判太常寺為“差遣”,分別掌禮部事和太常寺事。然而,這一時期負責禮儀事務的主角并不是禮部與太常寺,而是太常禮院、禮儀院。
太常禮院自宋初置,元豐五年(1082)廢罷,其間太常禮院名義上隸屬太常寺,“其實專達”[1]3883,架空了太常寺的職掌。太常寺只“掌社稷及武成王廟、諸壇齋宮習樂之事”[2]職官22之17,同時掌管部分儀物如“宮縣、登歌、鼓吹、警場立金雞、擊鼓”等[2]禮14之32。其他儀禮事務主要由太常禮院專掌。太常禮院還侵奪了禮部職事。禮部只“掌制科舉人、補奏太廟郊社齋郎、室長、掌坐、都省集議、百官謝賀章表、諸州申舉祥瑞、出納內(nèi)外牌印之事,而兼領貢院”[2]職官13之1。太常禮院職責包括詳定禮儀制度[3]1604,檢詳已有禮儀制度以備顧問等[2]禮23之1,適時就禮儀方面的事務向朝廷提出建議,按照朝廷要求完成其他禮儀相關事務[2]禮14之27、28,以及監(jiān)禮[2]禮之13、14。在太常禮院存在期間,又先后有起居院詳定所、禮儀院等機構侵奪太常禮院職權。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設立起居院詳定所,負責詳定封禪泰山之禮。封禪事畢而詳定所不廢,且其進一步侵奪太常禮院的職權,如詳定所與太常禮院共同詳定皇帝“躬謝太廟”儀注[2]禮17之12。
大中祥符六年(1013)八月,“改起居院詳定所為禮儀院”[3]1845。禮儀院設立后,“制度文物,及祠祭所用有未合禮者,悉令裁定。內(nèi)外書奏中書禮房所掌者,盡付之。諸司職務相涉者,咸得統(tǒng)焉”[3]1866,天圣元年(1023)四月罷禮儀院[3]2320,在禮儀院存在的十年中,禮儀院侵占了太常禮院的大部分職權。禮儀院職事之重的體現(xiàn)之一是“以輔臣領其事”[3]2320,其長官多由皇帝任命宰執(zhí)兼任。如大中祥符七年(1014)二月,以參知政事丁謂判禮儀院?!拜o臣主判,而兩制為知院”[4]11是當時的常制。天圣元年四月罷禮儀院后,原禮儀院長官晏殊等人也同時被任命太常禮院的長官,太常禮院又重新職掌禮儀事務[3]2320,這一情況一直持續(xù)到元豐改制。元豐五年(1082)廢除了太常禮院,相關禮儀事務才開始由太常寺執(zhí)掌。
關于元豐改制前之禮儀官制,《宋史·職官志》云:“寺與禮院事不相兼??刀ㄔ?,置判寺、同判寺,始并兼禮院事?!盵1]3882《宋會要輯稿》中也說:“寺與禮院事舊不用兼。康定元年,置判寺、同判寺,并兼禮儀事。”[2]職官22之18這里的禮院指太常禮院,太常寺與太常禮院職事相兼究竟是什么情形呢?
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奏云:“八月日,翰林學士、朝散大夫、右諫議大夫、知制誥、充史館修撰、刊修《唐書》、判太常寺兼禮儀事、上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臣歐陽某,謹昧死再拜上書于體天法道欽文聰武圣神孝徳皇帝陛下……”[5]歐陽修的這一串頭銜中有“判太常寺兼禮儀事”差遣,這個差遣的實際職事是怎樣的呢?歐陽修在嘉祐元年(1056)閏三月開始判太常寺兼禮儀事[6],從歐陽修的履歷看,其任判太常寺兼禮儀事這段時間內(nèi)負責了不少禮儀事務,如請修禮書、上書言禮儀事務等(3)參見林逸編著《宋歐陽文忠公修年譜》,臺灣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嚴杰《歐陽修年譜》,南京出版社1993年版。。宋前期禮儀事務主要由太常禮院來承擔,太常寺只負責一些瑣碎事,而這里“判太常寺兼禮儀事”卻又行使了不少禮儀職權,似乎與學術界對北宋前期官制的印象矛盾。
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康定元年十一月)乙丑,以判太常寺、翰林侍讀學士、兼龍圖閣學士李仲容兼禮儀事判太常禮院知制誥吳育、天章閣待制宋祁并同判太常寺、兼禮儀事。先是,謝絳判禮院,建言:‘太常寺本禮樂之司,今寺事皆本院行之,于禮非便。請改判院為判寺,兼禮儀事。其同知院凡事先申判寺,然后施行,其關報及奏請檢狀,即與判寺通簽。’于是,始從絳言也?!盵3]3056材料中,“寺事皆本院行之”是指太常禮院行使了太常寺的職權。變化在于康定元年(1040)以后,判太常寺可兼禮儀事,因“同知院凡事先申判寺,然后施行”,判太常寺就成了太常禮院的實際上司,使太常禮院專達于上的情形有所改變?!凹娑Y儀事”也就是“兼禮院事”,《宋史》中云“置判寺、同判寺,始并兼禮院事”,《宋會要輯稿》中說“置判寺、同判寺,并兼禮儀事”。康定元年以后史料中此類差遣名多用“兼禮儀事”。又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熙寧五年(1072)十一月,神宗因始祖配天事,大臣有不同意見,于是下太常禮院詳議。判太常寺兼禮儀事宋敏求回復說,因自己為類似事情有過前議,此次不便再另立異論,于是詔免宋敏求詳議。同判太常寺兼禮儀事張師顏,同知禮院張公裕、梁燾以及同判太常寺兼禮儀事周孟陽、同知太常禮院宋充國、禮院檢詳文字楊杰等分別把他們的詳議回復給朝廷[3]5848、5855。值得注意的是,史料中本云“下太常禮院”詳議,而“判太常寺兼禮儀事”或“同判太常寺兼禮儀事”卻參與詳議,可見他們也應屬于“下太常禮院”范疇之一員。其原因在于,前引謝絳建言“請改判院為判寺,兼禮儀事”[3]3056,即是指“判太常寺兼禮儀事”相當于原來的判太常禮院,取代“判太常禮院”成為太常禮院的長官。
“判太常寺兼禮儀事”行使太常禮院長官的職權,其辦公場所何在?在太常寺,還是在太常禮院?“(熙寧七年十一月)己酉,詔判太常寺官自今可不赴禮院,如有議論,禮院官赴寺商量。從同判寺常秩請也?!盵3]6292熙寧七年已是將近廢除太常禮院的前夕,此則史料云以后如有議論,判太常寺官可不必赴太常禮院,而太常禮院官要赴太常寺。由此反推,之前判太常寺官是要赴太常禮院的。也就是說“判太常寺兼禮儀事”行使太常禮院的職權,要赴太常禮院商量。
《宋史·職官志》云“康定元年,置判寺、同判寺,始并兼禮院事”,事實上“始”字是不成立的,判太常寺兼禮院事并不始于康定元年。據(jù)《宋史·和峴傳》載:“端拱初,上躬耕籍田,峴奉留司賀表至闕下,……上甚嘉之,復授主客郎中,判太常寺兼禮儀院事?!盵1]13014這里出現(xiàn)了“判太常寺兼禮儀院事”,據(jù)前文所述,北宋禮儀院存在于大中祥符六年(1013)八月至天圣元年(1023)四月,那么,端拱初怎么會有“兼禮儀院事”?考南宋王應麟編撰的《玉海》卷57:“和峴傳:端拱初,以所著《奉常集》五卷、《秘閣》二十卷、《注撰武成王廟贊》五卷奏御。上嘉之,授判太常寺兼禮院事。”(4)參見王應麟《玉?!?,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元后至元六年慶元路儒學刊本?!队窈!分杏浐蛵s“判太常寺兼禮院事”?!队窈!肥悄纤稳怂幾?,其成書時間比《宋史》早,且現(xiàn)存有元刻本。在大中祥符六年之前,“禮儀院”僅見于《宋史·和峴傳》。由是推之,《宋史·和峴傳》中的“判太常寺兼禮儀院事”應校勘為“判太常寺兼禮院事”。端拱初,和峴就曾任判太常寺兼禮院事,這是遠早于康定元年的。此外,呂端亦曾“判太常寺兼禮院”[1]9514,其時也在康定元年之前。可見,判太常寺兼太常禮院事并不始于康定元年,只是例子不多??刀ㄔ暌院螅芭刑K录娑Y儀事”這一差遣才較為常見和穩(wěn)定。
綜上,宋代前期,太常禮院雖名義上隸屬于太常寺,但其實專達。太常寺只負責極小的事務,如負責廟、社、壇等祭祀場所的日常管理以及習樂等,并收藏部分禮儀器物,參與儀式表演。判太常寺官,非有特命差遣,一般較少參與禮儀決策。特命差遣一般為兼禮院事,即同時擔任太常寺和太常禮院的長官。這種情況在康定元年之前較為少見。康定元年以后,判太常寺或同判太常寺多兼禮儀事,成為知太常禮院或同知太常禮院的上司。這時候判太常寺官,開始較多參與禮儀決策事務,但相關禮儀事務仍主要由太常禮院辦理,熙寧年間,“判太常寺兼禮儀事”職官的辦公地點由太常禮院調(diào)整到太常寺。元豐改制前,在太常禮院主要負責禮儀事務的這段時間里,值得注意的是,在大中祥符六年八月至天圣元年四月間,曾設立禮儀院。在禮儀院存在的這段時間,太常禮院的職權被侵奪,禮儀院成為負責禮儀事務的主要角色。元豐五年官制改革后,太常禮院不復存在,太常寺開始行使專掌禮樂的職權。
元豐五年五月,罷太常禮院。太常寺“始專其職”[1]3883,開始統(tǒng)掌禮樂之事,包括大朝會、祭祀所用雅樂,以及器服,郊祀、宗廟、社稷、陵寢、犧牲、籍田、祠祀、醫(yī)藥等[7]。太常寺卿主掌太常寺職事[2]職官22之18。太常寺卿和宗正卿為正四品,其他七卿為從四品(5)參見李寶柱《〈宋史·職官志〉官品制度補正》,載于《中國史研究》1988年第3期;李昌憲《略論北宋前期官制中的比品和序班》,載于《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可見太常寺官職品列清重。太常寺品列清重還體現(xiàn)在其官員選任上,一方面“太常寺國初以來皆禁林之長主判”[4]11,太常寺長官主要有兩制充[2]職官22之17;另一方面,門蔭不得任太常寺官。元祐二年(1087)十月,“太常少卿范純禮為江、淮等路發(fā)運使。以御史論純禮以蔭得官,不可任奉常也?!盵3]9890因為門蔭不可任太常,所以就將其補為外官。元豐正名后,太常寺的基本機構設置和編制,龔延明先生《宋代官制辭典》一書中已有較為詳細的羅列,主要史料來源為《宋史·職官志》《宋會要輯稿·職官》。從元豐正名后太常寺的職掌看,太常寺兼掌禮、樂。大晟府建立后,禮、樂分途,太常寺專掌禮。但大晟府存在時間較短,建立于崇寧四年(1105)八月,廢罷于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8],只有二十年左右。元豐以后,尚書省禮部也恢復了被太常禮院侵奪之職事。元豐改制前,“凡禮儀之事,悉歸于太常禮院,而貢舉之政領于知貢舉官”,禮部職掌所剩無幾。元豐改制后,禮部恢復職事,掌禮樂、祭祀、朝會、燕饗、學校、貢舉、冊寶、印記、圖書、表疏及祥瑞之事[4]職官13之2。
元豐改制后,太常寺與禮部都掌禮樂方面的事務,那它們之間是什么關系呢?據(jù)《宋會要輯稿·職官》載:“《神宗正史·職官志》:尚書禮部……凡禮樂有所損益,小事則同太常寺、大事則集侍從或百官議定以聞?!盵2]職官13之2、之3禮樂制度修改方面的事務,由禮部統(tǒng)掌,小事才與太常寺討論議定。然而即就小事討論而言,太常寺與禮部是如何分工呢?在宋代史料中會經(jīng)常見到“詔令禮部、太常寺討論禮制”[2]禮2之3等字樣,這種討論是什么情形呢?
大觀三年(1109),關于景靈宮要不要建僖祖殿,朝廷下旨讓禮部、太常寺共同討論,具議狀以聞。禮部兩次召集太常寺官,以及行文督促,但是太常寺行動遲緩,結果太常寺遭到言官的彈劾,太常寺長官被貶官,配邊遠地方安置[2]職官68之18。由此觀之,朝廷讓禮部、太常寺共同討論,但是禮部卻有召集太常寺官員及督促的權力,二者的關系并不如字面上的“同討論”這么簡單。禮部與太常寺的共同討論存在著不同層級的關系。
紹興十三年(1143)九月,門下后省將一件禮儀事務送到禮部,令禮部看詳,禮部卻“下太常寺”,即將這件事交給太常寺來看詳,最后,禮部將太常寺看詳?shù)膬?nèi)容,送交尚書省[2]禮2之29。此次禮儀事務的處理行政過程中,禮部是太常寺的上層機構。史料中類似這種禮部下太常寺的例子還有很多,如:“乾道四年八月六日,詔頒江陰軍繳到《祈雨雪法》。兩浙西路安撫司申:‘江陰軍申:祭龍求雨,乞散之天下?!际∨投Y部看詳,本部下太常寺?!盵2]禮4之15禮部下太常寺看詳?shù)慕Y果,有時以禮部的名上奏,有時以禮部、太常寺聯(lián)名的方式上奏。史料中常見“禮部、太常寺言:……”等字眼,但實際上所言內(nèi)容大都應是由太常寺看詳后提出的建議。太常寺所提意見,禮部有權力贊成或者不贊成,進而決定要不要把其建議上奏。
《宋史·職官志》曾載:“建炎三年,詔鴻臚、光祿寺并歸于禮部,太常、國子監(jiān)亦隸焉?!币蜻@則史料,似太常寺曾隸屬于禮部。但是根據(jù)龔延明先生的考證[9],“建炎初,并省冗職,惟太常、大理不并?!盵1]3883龔先生并以《宋會要輯稿》的史料為證,“高宗建炎三年四月十三日,詔禮部郎官一員兼主客。同日,詔禮部吏人減半。同日,詔鴻臚寺、國子監(jiān)(并)并歸禮部。五月十九日,光祿寺并歸禮部,以并罷寺監(jiān)也”[2]職官13之6。即《宋史·職官志》的這則記載有誤,“太?!眱勺盅?,應刪去。由此可見,太常寺與禮部并不曾有隸屬關系。
禮部與太常寺既無隸屬關系,為什么禮部可以下“太常寺”?從行政級別上,以官品上為例,元豐改制后,禮部尚書為從二品,禮部侍郎為從三品,太常寺卿為正四品。這可能是禮部可以“下”太常寺的原因之一。隋唐時期即同時并存有禮部和太常寺,或許宋沿唐制時也沿用了其運作模式。在禮儀儀式中也可見禮部與太常寺的級別不同,如:“(元豐四年十月)詔:‘自今南北郊,差執(zhí)政官為初獻,禮部尚書、侍郎為亞獻,太常少卿為終獻。諸祠祭,禮部尚書、侍郎、太常卿為初獻,太常少卿、禮部、祠部郎中、員外郎為亞獻,太常博士為終獻?!盵2]禮1之11禮部尚書、侍郎排在太常卿、少卿之前。可見,在禮儀決策方面,禮部處于太常寺的上層,具體禮儀事務往往由太常寺實際執(zhí)行,禮部起承上啟下的作用。
我們以具體史實為例,從行政程序進一步來看元豐以后宋代禮儀事務的運作。
(紹興十三年)九月十四日,禮部言:“門下后省具到八寶合行事件,送部看詳,申尚書省。本部下太常寺看詳?shù)较马棧骸盵2]禮2之29(紹興十三年)十月十四日,禮部狀:“準都省批下門下后省申:‘勘會……竊見禮部捧冊等職掌乞用衫幘習儀,已降指揮了當,今欲乞將所差輦官逐次習儀日,并止服已造介幘、緋衫習儀?!筒靠丛?。尋下太常寺看詳,欲依所乞事理施行。”[2]禮2之30兩則史料說的都是“八寶合行事件”,我們分析一下其中體現(xiàn)的行政程序,先是門下后省給都省一個申,報告事情緣由。都省即尚書省,申是行政文書,是下級向上級匯報情況的公文[10]。然后尚書省把此事批送給禮部,禮部下太常寺。太常寺看詳過后,回報禮部。禮部再將意見以申狀上報尚書省。
我們嘗試用圖示來表示這則史料中行政運作程序,見圖1。
圖1
紹興十五年(1145)十一月十七日,在討論皇帝親耕禮所乘象車事宜中,太常寺檢到象車制度,權工部侍郎錢時敏命令干辦祗候孫援指說制造,孫援根據(jù)太常寺的象車制度,畫出樣圖,上于工部,權工部侍郎錢時敏的札子,運行到尚書省的手中,尚書省批送禮部,禮部下太常寺,太常寺說所畫圖樣符合禮制,沒有問題。孫援依照樣圖制造出樣車,再上書工部,權工部侍郎錢時敏知會尚書省,請求尚書省讓禮部、太常寺官查看樣車制造的是否符合禮制,禮部、太常寺檢視后,申尚書省說符合禮制[2]禮6之4。據(jù)此,我們將太常寺檢到象車制度這件事制一張行政流程圖,見圖2。
圖2
需要注意的是,文書運轉很復雜,圖示所反映的并不是實際行政運轉的全部,尚書省所得文書,并不能專權處理,還要與中書省以及內(nèi)廷發(fā)生聯(lián)系。我們只是截取其中一部分,以說明我們的問題。
回到我們的主題,僅就禮儀事務,運作程序是怎樣的呢?我們抽出前面圖表中共通的部分,見圖3。
圖3
尚書省、禮部和太常之間的行政運轉即是:朝廷需要處理的禮儀事務,由尚書省批送禮部,禮部批下太常寺,由太常寺參酌詳定,太常寺將意見申報禮部,禮部增刪太常寺的意見,申尚書省,乞朝廷指揮。
這種情況,至南宋乾道六年(1170)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中書門下省檢正左右司上書請求“郊祀事務合歸有司者,乞并不申三省”[2]禮14之95,得到了朝廷同意。改變了原來尚書省批送禮部、禮部下太常寺、太常寺供申禮部、禮部再申尚書省取朝廷指揮的模式。變?yōu)椤白越癖静繌较绿K隆盵2]禮14之96,就是直接由禮部和太常寺,來處理禮儀事務運作,減少了行政程序。
我們看到,在前后兩種情況下,太常寺在行政程序中,都處于禮儀事務運作的底端,但這并不能說明太常寺是無足輕重的。相反,正是太常寺的建議,構成了禮儀決策的基礎。太常寺通過禮部,完成與其他部門以及朝廷的溝通交流,實現(xiàn)其參與禮儀事務的職能。
綜上所述,《左傳·隱公十一年》云:“禮,經(jīng)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盵11]禮在中國古代王朝統(tǒng)御策略中具有重要的政治價值,禮可以規(guī)范等級秩序,維持君主威權,因而禮儀活動的組織與管理也為歷朝所重視,其表現(xiàn)之一就在于根據(jù)現(xiàn)實政治需要適時對禮儀官制進行規(guī)范與調(diào)整。宋代元豐改制以前,禮部和太常寺的主要執(zhí)掌被架空,職事由太常禮院或禮儀院負責。太常禮院專達于上,直接對朝廷負責。禮儀院更是一度“以輔臣領其事”。我們知道,宋代前期以中書門下為政事堂,太常禮院或禮儀院在中書門下領導下運作。中書門下是負責決策的政務機構,太常禮院或禮儀院是負責執(zhí)行的事務機構。元豐改制仿照《唐六典》恢復三省六部,禮部和太常寺的執(zhí)掌得以充實。在這種省、寺運作的機制下,禮部作為尚書省的一部,是負責禮儀決策的政務機構,太常寺是負責執(zhí)行的事務機構,雖不隸屬于禮部,但要執(zhí)行禮部的決策。禮儀事務的這種運作機制可以說大致恢復了唐代前期的制度。關于元豐改制,學者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學者用唐代的三省運作機制來理解宋代元豐改制后的官制,有的學者認為元豐改制后的三省與唐代三省的名雖同而運作機制不同,尤其在政務決策機制的層面,有三省之名而無三省制之實。其中第二種看法已為較多的研究所佐證,因為元豐改制后“‘左仆射兼門下侍郎,以行侍中之職;右仆射兼中書侍郎,以行中書令之職’,最高決策層依然是中書門下體制下的運行機制”[12]。不過,這并不能否定元豐改制以唐制為范本的初衷。元豐三省與唐代三省的不同主要在于宰執(zhí)機構及其運作機制的不同。從部、寺關系的層面來看,以本文研究的元豐以后禮部與太常寺關系為例,與唐代部、寺關系有較多類似。宋代禮儀職官變化頻繁只是宋代官僚體系復雜多變的一個側面,其背后所反映的宋代政治歷史事實或許在于宋朝希望通過改革打破內(nèi)憂外患之局面,但體現(xiàn)在行政運作中又往往名變而實不變,新瓶裝舊酒。對官制的理解和認識不應僅停留在官職名稱的設置上,而更應深入其運作機制層面,這一點已逐漸得到更多學者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