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采宜
在貝律銘設計的黑白對峙的蘇州博物館,腦子里突然跳出來兩個字:丹青。是因為貝老的建筑線條如江南的水墨丹青,也因為在這水墨丹青般的藝術宮殿里無意邂逅了陳丹青的個人畫展。冬日,參觀的人很少,江南長廊的格子窗,灰黑色的邊,午后的光影斜斜透進來,有點寂寞,窗邊小柜臺上擺著他歷年出版的書,我買了一本《退步集》,一本《多余的素材》。
陳丹青的幽默我依然是喜歡的。他在“非藝術訪談一百問”里說:“男女之間的有意思,就因為互相不了解。”哲學的問題世俗化,有了煙火氣,深刻立馬轉化成幽默。
至于“兩性之間最理想的關系是什么?”他的回答是:“好多怨偶,很老很老了,一生一世深仇大恨,至死不渝,那倒是很高的境界?!北绕鹉切鞍最^偕老”“忠貞不渝”等發(fā)膩的雞湯調,陳丹青的語言帶著濃郁的雪茄味兒。沖,但是耐琢磨。
陳丹青的有趣還在于他的矛盾。一邊是以“退步”的姿態(tài)質疑中國當代人文藝術領域的“進步觀”,但你若是往深里看,他骨子里也是求進步、求主流威權認同的。譬如,面對中國的美術教育體制的外語考試、政治考試,他憤怒、悲哀,甚至叫罵。他哀嘆:現代的年輕人,都“讓考試給耽誤了”。
如果仔細問一句:什么樣的人才會被考試耽誤?答案無非兩個:一個是把考試當作出頭階梯的人,另一個呢,則是把考試當作檢驗才情試金石的人。
可我們眼里的丹青,筆墨,原本只是一些人內心世界的視覺表達,好不好,美不美,觀者用眼睛和心靈回答,跟考試、學歷本質上不相干。他自己也說:“藝術不是奮斗,不是自強,藝術只是喜歡”。既然只是喜歡,那有天分有才情的藝術青年進不進大學又有什么關系?從米開朗琪羅到梵高到畢加索,沒有一個成長于藝術院校。一個有文化的社會,尊敬或者無視一位藝術家,本來就是看其作品而不是看其文憑。
第一次遇見陳丹青,是十年前。在上海的一次文藝派對上,自助餐臺前取食的時候,他正好站在我旁邊,很自然地取了一只尚還溫熱的大瓷盤遞給我,說老實話,我有點驚訝,從頭到腳一身血性的陳丹青,在現世里居然如此優(yōu)雅。
或許,這也是他的有趣和矛盾之處。
第二次見陳丹青,是在木心文學札記的推廣活動上,陳丹青坐在空曠的舞臺上,絳紅色的幕簾襯著一把孤單的椅子和一張同樣孤單的茶幾,陳丹青坐在那把孤單的椅子上,略顯羞怯,兩道慘白的燈光打在他臉上,看上去有點像受審的犯人。臺下是黑壓壓的粉絲,那情景,不像是擁躉來捧熱愛的偶像,倒像是群眾審視一個奇特的異類。我也在其中,因為喜歡陳丹青,一直納悶:野性縱橫的他怎么會如此推崇一潭死水、波瀾不驚的木心?
那一天晚上,聽他用非常恭敬的言辭絮絮叨叨地談論木心,忽然明白:藝術體驗,純屬私事。任何人都無法徹底理解另一個人在某一個作品里的感動和共鳴,譬如,陳丹青對木心的解讀。
“藝術是一種無用的稟賦”。然而,她如夾在寒風里的雨絲,讓很多人的生命在冬夜的某一個瞬間不知不覺地發(fā)了芽。
我們在不同的風,不同的雨中發(fā)著各自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