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了十三樓的一個單元房做書房，以為街道的塵灰不得上來，蚊子不得上來，卻沒想到上來了老鼠。老鼠是怎么上來的？或許是從樓梯，一層一層跑上來的，或許是沿著樓外的那些管道，很危險地爬上來的?？梢钥隙ǖ氖?，這是一只老鼠，因為我見過一次，是那天早上一開門，它正立在客廳，猛地門響，似乎嚇了一跳，跌坐在地上，便立即翻起身鉆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它是一拃多長，皮毛淡黃，尖嘴長尾，眼睛漂亮。老鼠之所以叫老鼠，生下來就長胡子，但它仍是幼年的老鼠。書房里突然有了老鼠，我得趕緊檢查房子的漏洞，我是從來不開窗子的，進門也是順手關門，我發(fā)現(xiàn)柜式空調(diào)的下水管那兒有個空隙，便把它堵嚴了。老鼠如同麻雀一樣，離不開人，要在屋檐下筑窩，但又不親近人，人一靠近就飛了。

老鼠和我僅打過一次照面，之后再沒有見過，而我不愿意它留在書房。書房里到處堆滿書籍報刊和收集來的古董玩物，清理起來十分困難，這就無法捉住或攆走老鼠。也買了鼠藥放在墻角，它根本不吃，又買了好幾塊粘鼠板擺在各處，它仍不靠近。反倒是我有一次不經(jīng)意踩了一腳，鞋子半天拔不下來。書房唯一出口就是大門，晚上開了門讓它走吧?？稍诔鞘械墓巧?，晚上怎敢大門不關呢？何況這還可能有另外的老鼠進來。那怎么辦？既然無法捉它和攆它，它又無法自己出去，畢竟是一條生命，那就養(yǎng)吧。一養(yǎng)便養(yǎng)過了四年，我還在養(yǎng)著。

養(yǎng)老鼠其實不費勁，給它提供食物就是。第一次我在晚上離開書房時，將一塊饅頭放在一塊干凈的秦磚上，第二天早上再來時，那饅頭就不見了。但沒有了饅頭，把剩下的面條放在那兒，早上再來時，面條竟然完好無缺。我以為它是從什么地方出去了，就又在離開時放上饅頭，以測試我的猜想?？筛袅艘灰?，卻發(fā)現(xiàn)饅頭又沒了。我這才知道它是不吃面條的。

以后的日子，我常在冰箱里備留兩三個饅頭。數(shù)月后，到了秋天，樓下的饅頭店搬走了，沒有了饅頭，我就放了花生，但它僅吃個兩三粒就不吃了。我以為松鼠是吃松子的，松鼠和老鼠應該是同一類，我就買了一包松子給它，還說：“給你過個生日！”可是它也不吃松子。

朋友請吃飯，剩下的魚呀，排骨呀，油餅、鍋盔和餃子拿回來，全給它放了，它只吃鍋盔。饅頭和鍋盔放得干了硬了，它也不吃。有一次晚飯剩下一根火腿腸，我放給它，竟吃得一點渣屑都不剩。原來它可以吃肉的，不要帶骨頭的那種。我外出吃飯，便給它帶些剩肉，它卻又不吃了。丸子不吃，糯米團不吃，方便面不吃，核桃仁葡萄干不吃，豆腐吃過一次，再放就再不吃了。那它還吃什么呢？我想到有一首歌：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抓了一把米放在那里，結(jié)果它根本不吃。

我看過漫畫，老鼠是偷油的，也會抱著拿雞蛋的，我就在碟子里放菜油，它沒有吃;放過一個雞蛋，它也沒有動。而朋友送來的水果，它只吃香蕉和獼猴桃，但也是咂出一個小洞，吃了一點就是了。它還是喜歡吃饅頭和鍋盔，我就笑了，陜西人愛吃這些，它也真是陜西的老鼠。有時也冒出一個想法，這老鼠咋和我的飲食習慣差不多：不要求多豪華，但一定要講究，太軟的饅頭和鍋盔不吃，太硬的饅頭和鍋盔不吃，鍋盔不吃邊楞兒，饅頭不吃皮兒。

我到了外邊，尤其是晚上，想著那么大的房間里，堆放了那么多東西;那些東西都是不動的，只有老鼠在其中穿行，如同巡夜一般，心里便充滿樂意。

但我仍是跟老鼠發(fā)過火。一次我翻揀漢唐石碑的拓片時，發(fā)現(xiàn)有三四張被咬破了。我勃然大怒，喊道：“老鼠，你聽著，你竟敢咬我拓片？我警告你，如果再敢咬書咬紙，我徹底清理房間也要把你打死?！睆拇?，再沒有發(fā)現(xiàn)它咬碎過什么。

朋友們知道我在書房里養(yǎng)著老鼠，都取笑我。我說：“這是一只聽話的老鼠?！彼麄冋f：“聽話？該不會說這是一只有文化的老鼠吧？”我臉上發(fā)燒，說：“它進來了，不得出去，我能不養(yǎng)嗎？”或許是一種緣吧。

一天下午，我在書房里寫小說，到了黃昏，寫累了，摘下眼鏡凝視對面的佛像。我看著佛像祈禱，祈望神靈賜給我智慧的力量，一低頭卻看見了老鼠就在那木架前的地板上。四年了，這是我第二次看到它。它還是那么一拃長，皮毛淡黃。它在那里背向著我，突然上半身立起來，兩個前爪舉著，然后俯下身去;再上半身立起舉著前爪，又俯下身去。我一下子驚呆了，也感動不已。我沒有弄出聲響，就看著它做完三次動作，然后便去了另一個房間。

（選自《游戲人間》，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有刪改）

俗話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倍Z平凹先生卻養(yǎng)老鼠養(yǎng)出了感情。我們在上一期的雜志中提到過描寫動物時首先要做到細致地觀察，開頭作者便通過細致地觀察，從身長、毛色、尾部、頭部等幾個方面對那只老鼠的外貌進行了生動的介紹，讓我們讀后如見其狀。全篇語言幽默，富有生活氣息。作者善于選取典型事件，一連串的養(yǎng)鼠小事十分有趣。例如“它還是喜歡吃饅頭和鍋盔，我就笑了，陜西人愛吃這些，它也真是陜西的老鼠”“這老鼠咋和我的飲食習慣差不多：不要求多豪華，但一定要講究”，這些話既是寫老鼠，也是寫人。文章結(jié)尾老鼠“拜佛”頗有些傳奇色彩。另外，作者實際目睹老鼠只有兩次，文章的大多數(shù)內(nèi)容都是作者自己的主觀感受，以虛寫實。當我們描寫動物時，往往需要融入自己的感情，才更能打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