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強
白米灣,人人都是釣魚的好手。這里的人不嗜酒,不賭錢,只愛垂釣。盛夏里,就連幾歲的娃娃,也常常捧一截竹竿撅起屁股候在水邊,渾然不顧日光將肌膚曬得黑亮透紅。
久居水鄉(xiāng)的人,在吃魚方面自然有所講究。譬如,從魚塘里抽干水打撈上來的魚,受了驚嚇,魚鰓里嗆滿了污泥,吃起來有土腥味;網逮的魚,破了鱗片,品相難看,而且捕魚人多在頭一天傍晚布網,清晨才收網,魚大多是死掉的,欠新鮮……
最好的魚,當屬小鉤細線釣上來的魚。這些魚的品種、大小不一,清清爽爽,干凈鮮活,用柴鍋土灶熬一鍋鮮魚湯,再圍上一圈鍋貼,簡直能饞掉人的舌頭。
一般的釣魚人誰都不敢保證自己每天都有漁獲,若是遇上雨前悶熱魚兒不開口,再或者有養(yǎng)鸕鶿的捕魚人撐船路過,魚兒受驚,往往便不敢吃餌。
只有神釣敢打這個包票。
神釣是個長相極瘦的男人,不姓“神”,姓沈,一年四季霜雪無阻地釣魚。什么魚吃什么餌,什么地方最藏魚……這些都在神釣的心里裝著?!霸玑烎~,晚釣蝦,中午只釣虎頭鯊”“人穿襖,魚穿草,冬日草窩釣魚好”“慢提輕抖動,魚兒上鉤多”……都是從他那兒流傳開來的。
按理說,神釣到哪里都該是個受人追捧的香餑餑,而事實恰恰相反,白米灣鮮有人愿意親近他,這人的性情實在有些古怪。
有一次,神釣的侄子家里來了客人??腿耸浅抢锏?,喊明了要吃雜魚螺螄湯,還說什么“魚要吃小,能活到老”。這道菜的主材有二:羅漢魚、田螺肉。此時田螺易找,鮮活的小羅漢魚卻一時難尋,侄子便去向神釣討要。
當時神釣正在歪嘴碼頭旁邊垂釣,魚簍里“噼啪噼啪”約莫十來斤魚。
“沒有。雜魚螺螄湯用的是羅漢魚,我這簍里全都是鯽瓜子。” 聽明來意,神釣竟然一口回絕。
侄子也不多廢話,挽起袖管打算從魚簍里挑一些小個兒的鯽魚。
誰知卻被神釣一把奪走魚簍:“你們這不是吃魚,是吃命!要吃就把這幾條大的拿去!”說罷,挑出十來條巴掌大的鯽魚丟給侄子,又將剩下的小魚“嘩啦啦”倒回河里。
“都說了客人要吃小魚,你咋把小魚都倒掉啦?你看你,人家在城里做生意,多大的鯽瓜子沒吃過!你這是誠心讓我沒面子!”侄子拉下臉,丟下大鯽,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又有一回,村西頭的孤寡老人梅婆病重,臨終念叨著想喝口小魚湯。神釣得知后,二話不說持竿去了一處淺灘,半小時后送來斤把小魚,清一色的肉頭羅漢魚。
神釣沒有其他收入,幾畝田租給了別人,每季得些米面油鹽的費用,若是遇到生病,大多是硬扛。“十個光棍九個倔,活該!”神釣的親戚們都這般說。
沒人搭理,神釣反倒落得個清凈,每日里凈琢磨著釣具、釣法。黑魚竿、鯉魚竿、三節(jié)竿、長竿短竿地靠滿了一整面墻。
“神釣,神釣!我看你就是個魚癡!你瞧瞧村里還有誰家住著土墻房?”神釣的堂嫂子實在看不過去,忍不住出言勸他學門手藝賺錢。
神釣聽了也不氣惱,甕聲甕氣地答道:“急啥哩,我這是一招鮮吃遍天?!?/p>
果不其然。不久,村里修了一條水泥路,直通縣城。自此,城里的魚販子像聞香而來的蜜蜂,來了一窩又一窩。白米灣的魚生意,一下子成為各個家庭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剛開始的時候,各家捕到魚之后,只要販子給點錢就賣。漸漸地,大家發(fā)現了一些門道:塘養(yǎng)魚的價格總是被販子壓得很低,而河道里捕來的野生魚價格則是翻倍都不止。最貴的是釣來的魚,一條筷子長的野生鱖魚,只要還活著,往往能賣到幾十元錢。另外,還有諸如“四方皮”、刀鰍、紅花旗之類的稀罕魚,價格都高得離譜。
“神釣這回發(fā)財了呀!”有人感嘆。
也不怪乎別人眼饞,幾乎就在剛通路不久,神釣家的門口每天晌午和傍晚就都候著一兩名城里來的魚販子。
神釣歸來的時候,他的魚簍似乎成了一只神奇的魔法袋,野生大鯽、白鰷、昂刺……倒在水桶里活蹦亂跳,晃花了魚販子的眼,有時甚至還有野生鱉。
一來二去,魚販子們都知道白米灣有個神釣。好幾次,魚販子和神釣商量:“下次把小鯽魚也留著,我們照收。再小也是野生魚哩,你不知道城里面那幫人吃得可兇了?!?/p>
“不行!釣大放小,得給白米灣的河道里留點種子。”神釣斷然拒絕。
“哈,瞧你說的!魚過千層網,哪能就輕易絕了種?”魚販子不死心。
神釣便冷了臉,要趕人。
神釣的侄子也涎著臉上門哀求:“叔,你把釣魚的訣竅教給我唄!”
“不教?!?/p>
“不教就不教!那我就在河里面下藥!”侄子惱羞成怒。
神釣揚起手里的釣竿,作勢要打:“你敢!藥死的魚,若是吃出問題,你要去頂罪坐牢!”
“那……那……”侄子心虛,嘴上卻不肯服軟,“改天我去城里面買電瓶,看看是你釣的多,還是我電的多!”
神釣愣了半晌說不出話,似乎被什么東西噎住了嗓子,語氣罕見地軟下來:“不能這樣做呀……電魚可是絕戶的事情,大魚小魚統(tǒng)統(tǒng)滅盡。你要學釣魚,明天我便教你?!?/p>
侄子卻犯了犟勁,梗著脖子不學了。沒過幾天,他就去買來電瓶,充滿電后放在木船里,不分晝夜地揮動拖著電線的長竿網勺。
“嗡——嗡——”小木船所過之處,水面上留下厚厚的雪白的一層,都是被電死的小魚。
一群鸕鶿蹲在岸上傻眼,這群天生的捕魚能手被一方小小的電瓶打敗了。釣魚人也沒了漁獲,紛紛置氣歸家。
接下來大家便有樣學樣兒,河道里,配了電瓶的小漁船越來越多。魚群迅速地消失了,河水失去了活力,泛起黑沉沉的色澤,水邊彌漫著一股腐爛的氣息。
神釣,終于無處可釣。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把自己關在屋內,對著一根根魚竿發(fā)出深沉的嘆息。
這天晚上,神釣覺得心神不寧。他決定出去走走,散散心。
“嗡——”
聽到這種熟悉的電流聲,神釣的腳步頓住了,他仰臉望著黑黢黢的夜空,天幕上依稀的幾顆星星,忽明忽暗,像是在河水里掙扎的小魚,神釣終于落下淚來。
就在神釣打算折返的時候,黑暗中忽然傳來一聲驚叫。電魚的人落水了。
神釣在黑暗里飛奔過去。事發(fā)的地點在河閘下面,閘板已經被提起,河水汩汩地往涵洞里灌。光線不太好,神釣依稀看到一個黑乎乎的船底露出水面,船底恰好被閘板的下沿擋住,隨著湍急的水流一蕩一蕩。
在這種地方翻船,再被電魚器電擊一下,昏迷的人肯定被水流卷入了涵洞。來不及細想,神釣迅速甩掉上衣,潛入水底。
他憋著一口氣,鉆進涵洞。水底下有一股浩蕩的力量裹著他游向涵洞的深處。不知道過了多久,神釣覺得一口氣快要憋不住了,這時,他觸摸到一縷毛發(fā),他毫不猶豫地薅住了它。
會水的人都知道,逆水潛行是一件異常吃力的事情。何況,神釣的手里還拖拽著一個人,水底負重難上加難,不然就不會有“水下撈人重千斤”的說法。他用另一只手摳住涵洞的墻壁,很滑,但他不得不用力摳住,他感覺到自己的指甲裂開了,一陣尖銳的疼痛刺激著他的神經。他開始清醒,雙腿拼命地后蹬。
他不知道前進了幾步,也許……根本就沒有前進?他也不知道距離洞口還有多遠,只感覺到自己的肺部像是燒著一團火,越來越灼熱,像是隨時要炸開一樣。
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忍不住想要張開嘴巴呼吸?;秀遍g,他似乎透過水面看到了一絲光亮,他奮力向前躥出,再次伸手去摳墻壁的時候,卻摸了個空。
終于到閘口了呀!他在心里歡呼。
但水流的吸力似乎更大了,他感覺身后像是有無數只手拽著他沉淪。他探到了一處縫隙,將一只腳用力地卡在里面,他將溺水的人拽到身前,扛在肩頭。他用盡全力將他頂上了船底……
清晨的陽光傾瀉下來,閘塘便聚集著白米灣的老老少少。他們安排村里水性最好的幾名后生下去將神釣打撈了上來。
獲救的人伏在岸邊痛哭,不是別人,正是神釣的侄子。
奇怪的是,人群里哭得最兇的,卻是一個外村的人。這個人大家都認識,他是麥香渡小學的林老師。
“上個月,神釣把賣魚的錢全部捐給了麥香渡小學。他說白米灣沒有自己的學校,孩子們要跑遠路,心疼,希望老師中午能給孩子們加點餐……”
林老師這樣一說,河邊頓時一片嗚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