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佩紅
美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在我看來深奧復雜。所以它才能發(fā)展成為一門學問:美學。記得在大學聽美學課時,大部分時間總聽得腦子昏昏沉沉,只有當一位教師搬出“柔滑的綢緞”和“挺括的滌綸”做比喻時,才因驚訝而打起了精神。說美是一種存在,一種精神,一種創(chuàng)造,都可以,不過這樣的歸納和界定最好只在做學問時出現(xiàn),倘若生活中也如此,我會覺得累。對于我,生活中的美,往往只是一種感覺,純屬私人,是無須經(jīng)過邏輯和規(guī)范判定的。
譬如說,走在大街上,看到在一大群環(huán)佩叮當?shù)臅r髦女子后面,穿純棉素淡衣裙的一個姑娘不緊不慢地走著,眉宇間滿溢著溫柔的自信,眼前就會霍然一亮,會忍不住多看她幾眼。這是街頭少見的風景畫,讓人感到賞心悅目。
可是別讓我在公共汽車上再碰到她。我怕座位上的她會頭一扭,臉一別,無視老人或孕婦嬰孩在她身旁艱難站立。有時,聽打扮悅目的小姐開口說話也是一種災難。那樣的尖聲利語,肆無忌憚地大笑,或者是委瑣粗俗的言辭,常使我懷疑這聲音是不是出自那美麗的外表。
我在一個稱得上富麗堂皇的店堂里買東西。眼前的營業(yè)員小姐擰起一對柳眉,表清淡漠地看著我。說實話她長相不壞,但脂粉涂得太厚,眉眼畫得太濃,唇膏上得太艷。這使我難以判斷她的真實年齡。不過,這樣的打扮一定出自她的某種良好愿望,她必以為這是妥帖的,美的。美本來并無統(tǒng)一標準。我請她把柜臺內的一盒食品拿給我。她拿了,手指習慣地在算盤上撥出錢款數(shù)。我又請她再拿其他兩種。她也拿了,但臉色沉下來。我接著請她調換其中一種,然后一并算錢。她終于忍不住了,開口道:“看準再說話!”語氣急促銳利,像在訓斥犯錯誤的小孩。她的眉頭皺在一起,紅紅的嘴唇向下撇出兩條線。我看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后我付了錢,離開她的柜臺。她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開。也許我的挑選使她厭煩。也許是別的什么事使她不開心。這很難深究。我也感到了不快。她緊皺的眉頭和下撇的紅唇使她變得很難看。這必是她在晨妝時始料不及的。那時她的本意是想讓自己更美的。
不過,倘若她對她的親人和好友溫柔地一笑,輕輕地說話,那么春風一般的和藹親切必會柔化她臉上剛硬刺目的化妝效果,她必會在那一刻美麗無比。
是的,美有時就是那么嬌嫩難得,猶如驚鴻一瞥,曇花一現(xiàn),遠不在人的刻意設計中,而是在一種發(fā)自本心的自然流露中散發(fā),又消逝。
我的孩子從學校里奔出來,拉住我的手。他圓滾滾的腦袋在蒸發(fā)熱氣。幾滴汗珠在他臟乎乎的臉上淌下來,變成一道道黑轍。放學的隊伍潮水般從他身后涌來,夾帶著一股頑皮孩子特有的帶汗酸氣、混含著塵土味的氣息。我喜歡聞到這樣的氣息。這些小頑童都像是剛剛沖鋒陷陣過的士兵。兒子伸出的手是黑的,有點黏?!八麆偛旁诓賵錾掀さ么驖L呢!”一個白裙黑辮的干凈的小女孩向我“告狀”。我拍打掉兒子身上的草屑和灰塵,俯下身,使勁嗅了嗅他的頭發(fā)。一雙清亮健康的孩子的眼睛忽然離我很近,美得令人炫目。
在遠方的一座城市,兩個初次相見的朋友送我去火車站。走之前他們請我在街角的小吃鋪吃水餃油餅。再以前他們曾在一家豪華餐廳請我吃過鯊魚皮、海蟶之類古怪的海鮮。這兩次在我看來沒有太大的不同。小吃鋪是一間極簡陋的低矮平房,煤煙和油氣嗆得人透不過氣來。我們盡量不說話。我一直在看屋子另一角面餅師傅的操作:揉面,做餅,烘烤。仿佛我離去前的心情也被這樣地搓來揉去。然后我和一個朋友去黑乎乎的灶間催促快些煮水餃,免得誤了火車?;氐降晏茫h遠只看到另一個朋友坐在油膩的餐桌邊,低垂著頭,手里緊緊握住一副手套,像握著一雙有形的手。他身上那件的風衣不再顯得沉重刻板。
我們去京城一個著名的公園玩。我的涼鞋有一只鞋墊出了點毛病,總往后移。走不了幾步路我就要停住,把它往原位放好。這分散了我觀景的興致。出了公園,同去的一個朋友騎車拐上馬路,找到一個鞋匠攤,再把我?guī)н^去。朋友指指我腳上的鞋,然后示意我坐下。鞋匠師傅用兩枚鐵釘就解決了我鞋上的問題。朋友自己的鞋襻兒也得到了修理,它們沒壞,只是快松了。也許朋友是為了免除我不必要的尷尬。他看上去總是大大咧咧的,和我并不熟。坐在鞋攤前的小馬扎上,我想起他寫過的一些純粹而優(yōu)美的詩句。鞋攤上大大小小的鐵釘放了一地,還有五顏六色的模樣可笑的鞋跟。西斜的陽光柔和均勻地灑在它們之上。朋友靠在一棵行道樹上,臉轉向一邊。這是個毫無詩意的黃昏,但我受到了感動。
生活常就是這樣,在蕪雜和糟糕中隱藏了一點可愛的、令人心顫的東西。我將它們籠統(tǒng)地稱為美。我沒有,也不想把它們放到更深的背景中去探究。深究的結果,不是美的僵化,就是美的失落。這都將違背活生生的美之初衷。而我原本記住它們,只是因為它們是復雜且普通的生活土壤上罕見的花朵,雖然將會或已然枯萎,但帶給我的驚喜、希望以及力量長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