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納薩爾運動乃至整個印度共產主義運動史上,查魯·馬宗達占據(jù)著重要地位,他為納薩爾運動提供了最初的意識形態(tài)和革命策略。西孟加拉邦的社會經濟狀況、部落的反抗傳統(tǒng)與新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印共(馬)的黨內權力斗爭以及革命路線分歧等因素,共同促成了1967年春天大吉嶺地區(qū)的納薩爾巴里起義。印共(馬列)的成立推動了印度共產主義革命的發(fā)展,但它并未能統(tǒng)一印度各個納薩爾派系,而且進一步激化了不同革命群體之間的意識形態(tài)分歧。20世紀60、70年代之交,納薩爾派先后在印度的農村地區(qū)實施殲滅戰(zhàn),但由于它過于強調個體謀殺、忽略群眾路線,導致納薩爾運動的碎片化,最終在中央與地方政府的聯(lián)合壓制下走向衰落。
關鍵詞:馬宗達;納薩爾運動;印共(馬列)
1967年,印度西孟加拉邦的納薩爾巴里(Naxalbari)爆發(fā)農民武裝起義,它被普遍認為是一直持續(xù)至今的納薩爾運動(Naxalite Movement)的開端?,F(xiàn)如今,印度的納薩爾運動已經持續(xù)了半個多世紀,該運動目前仍處于僵持階段。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印度的共產主義運動激蕩起伏,先后成立的印共(Communist Party of India)和印共(馬)(Communist Party of India-Marxist)都放棄武裝斗爭而走上議會政治的道路。納薩爾派是印度共產主義運動中的激進左翼,它堅決反對議會路線,主張農民武裝、進行游擊戰(zhàn),最后以農村包圍城市奪取國家政權。查魯·馬宗達(Charu Mazumdar)可謂“納薩爾運動之父”,他是印共(馬列)[Communist Party of India(Marxist-Leninist)]的主要締造者之一,在納薩爾運動乃至整個印度共產主義運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這位黨的領袖和理論家曾被視為“印度的毛澤東”。20世紀60、70年代之交,馬宗達為納薩爾巴里、斯里卡庫拉姆(Srikakulam)等地的農民反抗運動提供了意識形態(tài)和革命策略,激勵并領導革命者進行武裝斗爭。從1967年納薩爾巴里起義到1972年馬宗達去世,這五年是納薩爾運動的第一個階段,它與馬宗達的個人命運息息相關。正是在這期間,馬宗達將中國的革命思想和實踐模式傳播到印度,同時他也從一個“忠心耿耿卻無足輕重的鄉(xiāng)下黨員”迅速崛起成為“印度革命的偉大領袖”。① 隨著馬宗達的被捕離世,納薩爾運動也暫時告一段落。本文主要以馬宗達的革命活動為線索,探討納薩爾巴里起義的社會條件、印共(馬列)的誕生與內部矛盾、納薩爾派的政治主張以及殲滅戰(zhàn)策略,最后以對這一階段的納薩爾運動進行評述作為結束。
一、查魯·馬宗達:“納薩爾運動之父”
1918年,查魯·馬宗達出生于西孟加拉邦大吉嶺縣的一個富裕地主家庭,他自幼對窮人充滿同情心。馬宗達在18歲時就讀于帕部納(Pabna,現(xiàn)屬孟加拉國)的愛德華學院(Edward College),從此開始走上職業(yè)政治活動家的道路。他積極地在孟加拉北部的貧困農村地區(qū)開展工作,獲得大量關于農民運動的第一手經驗知識。正是在這些實踐活動中,馬宗達逐漸厭惡、遠離甘地式社會改良和“非暴力”哲學,而深受馬克思主義的社會革命思想吸引。1938年,在當?shù)毓伯a黨領袖薩欽·達斯古普塔(Sachin Dasgupta)的介紹下,馬宗達正式加入印度共產黨,當時達斯古普塔已經在當?shù)氐纳K柸耍⊿anthals)等部落中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之后,馬宗達成為賈爾派古里縣(Jalpaiguri)農民陣線的組織者,并在孟加拉的城市地區(qū)組織工會活動,同時他還深入鉆研印度歷史上的農民運動。
1948年,印度共產黨在加爾各答召開第二次代表大會,拉納戴維(B. T. Ranadive)取代喬希(P. C. Joshi)成為黨的總書記。在這一時期,印度共產黨開始實行南斯拉夫式的武裝革命路線,主張階級斗爭,發(fā)動城市工業(yè)無產階級舉行大規(guī)模罷工。1951年,阿喬伊·高希(Ajoy Ghosh)當選為印度共產黨總書記之后,黨的革命路線發(fā)生轉變,傾向于執(zhí)行由莫斯科主張的“和平過渡路線”,并于1952年正式宣布參與印度的大選。當時,馬宗達被提名為西孟加拉邦立法議會的候選人,然而,他卻以較大的劣勢敗北。1963年,馬宗達還參與過西里古里縣的遞補選舉,最終也同樣未能如愿以償。②在選舉政治上的失敗使馬宗達相信無法通過憲政主義奪取資本主義的國家政權,這使他與印度共產黨內部的激進派聯(lián)系更加緊密。1964年印度共產黨分裂之后,印共(馬)黨內的激進分子控制了大吉嶺縣地區(qū)的黨組織,馬宗達成為印共(馬)在北孟加拉地區(qū)的實際負責人。1965年至1966年間,卡努·桑亞爾(Kanu Sanyal)、霍坎·馬宗達(Khokan Mazumdar)和卡馬克夏·班納吉(Kamakshya Banerjee)等人在馬宗達的指導下開始宣傳和推行激進革命的政治路線。1966年8月,馬宗達號召大吉嶺縣特萊(Terai)地區(qū)的農民在6個月內發(fā)動戰(zhàn)爭。1967年春天,在印共(馬)黨內激進分子的動員和組織下,納薩爾巴里地區(qū)爆發(fā)大規(guī)模的農民武裝起義,這一標志性的事件成為印度納薩爾運動的開端。③ 隨后,印共(馬)黨內迅速地清洗了堅持“冒險主義”路線的納薩爾領袖,并宣布解散大吉嶺縣和西里古里鄉(xiāng)委員會,馬宗達、索仁·博斯(Souren Bose)以及巴拉德旺尼(P. K. Bharadwany)等人被開除黨籍。
歷史賦予了馬宗達在印度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重要使命。作為后來印共(馬列)的最高革命權威,馬宗達的談話和思想經常成為納薩爾派的重要方針路線。在納薩爾巴里起義之前,馬宗達已經開始廣泛地傳播他的革命思想。1965年至1967年間,馬宗達先后撰寫八份歷史性文件,詳細闡釋了自身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這些文件在當時的印共(馬)黨內廣為流傳。④ 馬宗達堅信中國革命路線的正確性,他認為,不僅印度的國情與中國相似,而且印度的革命形勢也與當年中國共產主義革命的情形相似,因此,印度的人民民主革命必須走中國革命的道路,采取農民武裝斗爭的形式。同時,他堅決拒斥蘇聯(lián)的革命路線和切·格瓦拉式的拉美革命模式。馬宗達設法在印度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毛澤東思想,期望最終以農村的紅色革命根據(jù)地包圍城市。印共(馬列)的斗爭策略深深地打上了馬宗達個人的烙印,在他領導的革命時期,納薩爾主義(Naxalism)不僅要求印度農民立即進行武裝斗爭,而且它還包含著殲滅戰(zhàn)理論,這種革命意識形態(tài)拒絕聯(lián)合陣線、大眾組織和群眾運動等。⑤ 馬宗達等印共(馬)黨的高層認為,在游擊戰(zhàn)的初始階段,公開的群眾運動和大眾組織是發(fā)展和壯大革命力量的障礙,因而摒棄了群眾路線和大眾組織,認為它們并不是游擊戰(zhàn)所必須的。馬宗達將殲滅戰(zhàn)(Khatam)視為更高的階級斗爭形式和游擊戰(zhàn)的出發(fā)點,“階級仇恨”甚至成為馬宗達時期核心的革命體驗。⑥
在被印共(馬)開除黨籍后,馬宗達之所以能夠在印共(馬列)黨內確立他的權威,其部分原因是外源性的,即主要是由于中國共產黨承認馬宗達的領導地位,并認為印共(馬列)是唯一真正的印度共產黨,這使馬宗達在納薩爾運動中的威望迅速上升。后來,隨著中國共產黨對納薩爾派的殲滅路線提出批評,印共(馬列)黨內的矛盾逐漸激化并公開化。20世紀70年代初,隨著游擊戰(zhàn)先后在印度的農村和城市地區(qū)遭到印度政府的強力鎮(zhèn)壓,納薩爾運動也逐漸走向衰落。
馬宗達天生體質虛弱,加上長期為了躲避警方的追捕而東躲西藏,高度緊張的革命活動導致他的健康狀況進一步惡化。1972年7月16日,由于叛徒的泄密,馬宗達在位于加爾各答東部恩塔利(Entally)的藏身處被警察逮捕。1972年7月28日清晨4點50分,被監(jiān)禁的馬宗達死于心肌梗塞。
二、通往納薩爾巴里之路
20世紀60、70年代之交的納薩爾運動并不是偶然發(fā)生的,它有著深刻的社會經濟根源,同時,它也與印度共產主義運動內部的分歧與斗爭有關。對此,我們可以從四個方面來具體進行剖析。
首先,西孟加拉邦的社會經濟狀況。1967年,印度已經整整獨立了20年。然而,在這20年里,盡管印度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曾雄心勃勃地推出了各項社會改革措施和冠冕堂皇的經濟發(fā)展計劃,但是,社會底層民眾的生存境遇并沒有得到實質性的改善,仍然有很多人食不果腹、居無定所,這種情況在低種姓與無地農民中尤為嚴重。20世紀60年代末,西孟加拉邦的土地集中現(xiàn)象十分嚴重,這意味著貧富差距懸殊。根據(jù)1970年的一份社會調查報告顯示,西孟加拉邦有7萬多位地主(Jotedars),他們僅占農村人口的5%,卻擁有40%的耕地;而64%的村民是無地農民和農業(yè)勞動者,他們每年失業(yè)的時間長達3個月以上。⑦ 地主和富農是國家農業(yè)政策的最大受益者,土地私有化、農業(yè)機械化和“綠色革命”等變革加劇了社會兩極分化和階級沖突的進程。尤其是“綠色革命”,它進一步擴大了農民階級內部的經濟差距,高種姓的地位和權力繼續(xù)攀升,這種變化不斷地侵蝕著農民與地主之間原有的遵從關系。⑧ 極端貧困的無地者和被邊緣化的部落民對社會秩序的不滿與憤懣積蓄已久。
其次,當?shù)孛癖姺纯沟膫鹘y(tǒng)與新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孟加拉北部的農民具有反對一切社會壓迫和不公正的悠久傳統(tǒng)。但是在歷史上,這些農民斗爭均以失敗而告終。因為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時期的土地占有制度下,農民內部的利益分化嚴重,他們難以形成統(tǒng)一的階級。這些農民的反叛通常僅局限于某個區(qū)域,它們各自孤立地進行抗爭,缺乏有效的組織與聯(lián)合。⑨ 而且,這些農民斗爭通常僅僅聚焦于與土地有關的經濟訴求,缺乏政治意識。納薩爾派則為新時期的農民運動提供了系統(tǒng)性的意識形態(tài)指導。在革命動員的過程中,納薩爾派還將部落過去的反叛傳統(tǒng)與共產主義革命相融合,從而使納薩爾運動成為印度歷史上的部落反叛之延續(xù)。⑩ 納薩爾運動喚醒了部落民眾的覺醒意識,而部落民眾則影響了納薩爾派的叢林戰(zhàn)術,使他們能夠靈活地在森林地區(qū)開展革命斗爭。
再次,印共(馬)黨內的權力斗爭。納薩爾運動的爆發(fā)也是印共(馬)黨內權力與路線斗爭的外在極端表現(xiàn)。早期的印度共產黨員大多具有良好的家庭背景,1943年,當印度共產黨召開第一次黨代會時,2/3以上的參會代表是地主、商人或知識分子;一半以上的人擁有大學文憑,而且70%的參會者年齡小于35周歲,他們可謂是印度政壇的新生力量。{11} 到了20世紀60年代末,印共和印共(馬)的高層由這些在三十年前參加印度共產主義運動的元老們掌控,馬宗達、桑亞爾等年輕一代革命者很難在黨內掌握實權。因此,納薩爾巴里起義以及后來成立印共(馬列)的部分動機源自這些中下層的年青領袖希望通過革命運動提升自己在黨內地位、尋求獨立性。與印共和印共(馬)的高層相比,納薩爾派以及后來印共(馬列)的領導層相對較為年輕。例如,桑亞爾出生于1932年,領導納薩爾巴里起義時年僅35歲,并于37歲時擔任黨主席一職。在印共(馬列)的政治局中,最年長的是馬宗達,當時50歲左右。{12} 因此,無論在納薩爾運動內外,納薩爾運動都可以稱得上是新一代共產黨人的反叛。
最后,印共(馬)斗爭策略的分歧。1964年以后,印共(馬)的革命戰(zhàn)略逐漸轉向議會政治,并且在西孟加拉邦和喀拉拉邦的議會選舉中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在納薩爾巴里起義之前,馬宗達等人已經不再信任印共(馬)的領導,他們譴責黨的高層對印度政府的嚴酷鎮(zhèn)壓采取消極抵抗的策略,并且未將土地革命作為黨的主要任務,而是以工會與農會作為重要工作對象,最終導致政治不作為、“修正主義”和“經濟主義”等。1967年初,印共(馬)決定與印共以及其他資產階級政黨在西孟加拉邦聯(lián)合參與執(zhí)政,這成為黨內矛盾公開化的直接原因。年輕的激進左翼堅決反對議會路線,他們指控印共(馬)的領導層采取“新修正主義”。此時,印共(馬)革命者內部在斗爭路線與策略上的分歧已經無法彌合。
1967年3月2日,西孟加拉邦聯(lián)合陣線政府正式上臺執(zhí)政。該聯(lián)合陣線具有較強的異質性和非意識形態(tài)性的特征,它甚至包含了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性質的黨派。{13} 同一時期,印共(馬)黨內的激進分子在納薩爾巴里、卡哈利巴里(Kharibari)和潘斯達瓦(Phansidawa)等地召集農民,確立基層蘇維埃委員會(Krishak Sabhas)以及它們對村落事務的領導權。當時,大約有2萬農民和茶園工人加入了各地的村落委員會。1967年5月,西孟加拉邦的異見者成立“抵制黨內修正主義委員會”(Antar Party Sodhanbad Birodhi Sangram Committee)。這些實踐與思想上的準備為納薩爾巴里起義奠定了重要基礎。5月下旬,納薩爾巴里起義一開始,農民反叛者紛紛拿起鐮刀、矛和弓箭等傳統(tǒng)武器參加戰(zhàn)斗。革命者廢止資產階級的法律與法庭,公開審判和處決罪大惡極的階級敵人,村落委員會還將從印度政府和封建地主那里爭奪過來的土地重新分配給窮困者和無地者。很快,納薩爾巴里起義在整個印度引起強烈的反響,它的支持者不僅限于年輕人和都市知識分子,部落民眾、無地者和其他社會底層亦是這場運動的重要參與者。甚至不少甘地主義者,例如“薩爾烏達耶”的領袖賈亞普拉卡什·納拉揚(Jayaprakash Narayan){14},也對這場運動持同情態(tài)度,他認為,納薩爾運動是社會、經濟和政治不公正的產物,即納薩爾運動與印度剝削性的社會結構特征密切相關。納薩爾巴里起義的主要領導者之一桑亞爾被視為革命領袖和民族英雄,甚至與“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蘇巴斯·博思(Subhas Bose)等人相提并論。除了西孟加拉邦和安德拉邦之外,納薩爾運動迅速傳播到比哈爾邦、北方邦、旁遮普邦、克什米爾地區(qū)、喀拉拉邦以及印度東北部地區(qū)。這些革命爆發(fā)地大多是偏僻的山地叢林地帶或鄰邦的交界處,在這些區(qū)域,印度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監(jiān)管不嚴,國家政治和武裝力量相對薄弱,并且聚居著眾多窮苦的山地部落或無地農民,因此,較為適合革命者進行動員與開展游擊戰(zhàn)。
納薩爾巴里起義爆發(fā)之后,西孟加拉邦政府最初并沒有立即采取嚴厲的鎮(zhèn)壓措施。在如何應對這場農民反叛的問題上,聯(lián)合陣線政府內部存在不少意見分歧。參與執(zhí)政的印共和印共(馬)為了穩(wěn)住人心,力主反對進行鎮(zhèn)壓,當時的內政部長還要求西孟加拉邦的警察加強紀律,防止濫用國家暴力。然而,這一溫和的政策并沒有阻止大量的印共(馬)成員轉向納薩爾派。隨著西孟加拉邦的經濟社會局勢迅速惡化,導致工業(yè)、農業(yè)生產遭受巨額損失。印度中央政府則趁機利用納薩爾運動削弱印共(馬)和其他左翼政黨在西孟加拉邦的政治勢力。1967年7月中旬,聯(lián)合陣線政府不得不采取強制措施鎮(zhèn)壓了納薩爾巴里騷亂,此時的印共(馬)不僅默許而且支持警察逮捕叛亂者。由于無法容忍印共(馬)的倒行逆施行為,當時很多黨內異見者憤而退黨。這之后,黛布拉—戈皮瓦拉普爾(Debra-Gopivallabhpur)地區(qū)繼而成為納薩爾運動的中心,革命者繼續(xù)開展農民運動。納薩爾巴里起義對印度共產主義運動具有深遠的意義。1968年5月23日,馬宗達在Deshabrati發(fā)表文章《納薩爾巴里斗爭周年祭》(“One Year of Naxalbari Struggle”)。他在該文中指出,“如果納薩爾農民斗爭對我們有任何經驗教訓的話,那應該是:武裝斗爭不是為了土地、糧食等,而是為了奪取國家政權。正由于此,它賦予納薩爾巴里的斗爭以獨特性。”{15} 在印度農民革命的歷史上,納薩爾巴里起義是農民武裝斗爭的重要嘗試,這也是它不同于以往農民運動的獨特之處。納薩爾巴里的經驗充分表明,農民反叛者如果要真正獲得土地和權力,就必須奪取國家政權。
三、印共(馬列)的誕生與內部分歧
1967年夏,納薩爾巴里起義引起全印度乃至全世界的關注,它也受到印度國內很多左翼革命者的追捧。馬宗達、阿西特·森(Asit Sen)等人認為,印度進行社會革命的條件已日漸成熟。1967年11月,為了團結所有進步力量,原先已經脫離或被驅逐出印共(馬)的納薩爾分子在加爾各答成立了印共—馬(全印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All-India Coordination Committee of Revolutionaries of the CPIM)。隨后,全印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隨后召開第一次秘密會議,此后又多次共同探討印度革命的斗爭策略和戰(zhàn)術問題。1968年4月,在柏德旺(Burdwan)召開的中央委員會全體會議上,納薩爾派要求印共(馬)放棄和平過渡到社會主義的議會路線,但是遭到黨的高層拒絕,這直接導致7000名黨員主動退黨。不久,印共(馬)的黨員數(shù)量從1964年“七大”時的119000人下降到82000人,減少了近1/3。{16} 這次會議之后,在西孟加拉邦的印共—馬(全印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的倡議下,它與比哈爾邦、旁遮普邦、馬哈拉斯特拉邦和北方邦等其他地方性革命協(xié)調委員會聯(lián)合成立了“全印共產主義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All-India Coordination Committee of the Communist Revolutionaries, AICCCR)?!叭」伯a主義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旨在為全印度革命者提供統(tǒng)一的平臺,并為成立真正的革命黨奠定基礎。1968年6月,“全印共產主義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在一份決議中強調:
納薩爾巴里起義是印度革命歷史上的轉折點。納薩爾巴里已經被證明是印度議會制度的葬身之地。從此,長期跋涉在議會制度之泥淖中的印度人民看到了曙光?,F(xiàn)在他們認識到:納薩爾巴里的道路是通往解放的唯一道路。{17}
1968年9月15日,納薩爾派在西里古里召開秘密會議,桑亞爾向會議提交了一份關于納薩爾巴里農民斗爭的報告,即《特萊報告》(Terai Report)。在該報告中,桑亞爾指出,特萊地區(qū)的農民在印度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勢下起著“助產士”的作用,他建議納薩爾派在村落成立農民革命委員會,粉碎地主的土地壟斷和農村反動派的抵抗,并通過農委會重新分配土地。1969年2月初,“全印共產主義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認為,過去一年的革命經驗表明,要加強革命斗爭亟需成立一個真正的革命黨。1969年4月22日,也即列寧誕辰百周年紀念日,“全印共產主義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在加爾各答成立了印度歷史上的第三個共產黨,即印共(馬列)。馬宗達被全體人員一致推選為黨的總書記,桑亞爾任黨主席。值1969年的“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之際,桑亞爾在加爾各答的市中心廣場正式對外宣布成立新黨,同時,解散已經完成歷史使命的“全印共產主義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當時,上萬民眾見證了這一歷史性的時刻。在致辭中,桑亞爾激情洋溢地說道:
我?guī)е鵁o比的自豪和欣喜之情,在此宣布:我們已經成立了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印度共產黨(馬克思主義者—列寧主義者)……我堅信,偉大的印度人民將會熱烈歡迎這次歷史性事件,印度人民將會認識到,黨的成立是印度革命跨出的歷史性一步,在黨的領導下,革命斗爭將會提升到更高的階段。{18}
桑亞爾還強調,印度的統(tǒng)治階級外強中干,是“紙老虎”,他號召革命者擺脫思想包袱和畏懼心理,積極參加共產主義革命。在成立之初,印共(馬列)已經在不少邦成為新生的政治力量,它擁有2萬至3萬名成員,而當時印共和印共(馬)的黨員在20萬左右。{19} 印共(馬列)的影響力主要在西孟加拉邦、安德拉邦和喀拉拉邦,其年輕的領導層和很多普通黨員都來自于印共(馬),同時新黨還在大學生和城市中產階級中招募到大量新成員。不過,與印共和印共(馬)的情況相似的是,印共(馬列)的領袖大多不是來自下層社會和弱勢群體,而且黨內很多活動家接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其中不乏畢業(yè)于歐美的大學。{20}
印共(馬列)的成立對印度共產主義革命具有重要的歷史性意義,然而,它無法掩蓋革命群體自身存在的問題。盡管印度各邦的納薩爾群體綱領相似,但是從“全印共產主義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到印共(馬列),它主要是一個基于區(qū)域性(西孟加拉邦)的革命組織,并未能完全統(tǒng)一整個印度的納薩爾群體。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不同地區(qū)的納薩爾群體的領導者主要有:西孟加拉邦的馬宗達和桑亞爾、比哈爾邦的塞緹亞納雷恩·辛格(Satyanarain Singh)、安德拉邦的納吉·雷迪(Nagi Reddy)和維姆帕塔普·薩蒂亞納拉亞納(Vempatapu Satyanarayana)以及喀拉拉邦的庫尼卡爾·納揚安(Kunnikal Naryanan)和K·P·R·高普蘭(K. P. R. Gopalan)等。西孟加拉邦的納薩爾群體雖然確立了以馬宗達、桑亞爾為核心的領導層,但是安德拉邦、喀拉拉邦等其他地區(qū)的納薩爾群體并不認同他們的領導?!叭」伯a主義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的專斷作風也導致比哈爾邦、奧里薩邦、馬哈拉斯特拉邦、喀拉拉邦和旁遮普邦等地方委員會的強烈反對,認為它違反了民主集中制的基本原則?!叭」伯a主義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往往不通過邦級委員會直接指揮各地的納薩爾運動,例如,斯里卡庫拉姆屬于安德拉邦委員會領導下的革命斗爭區(qū)域,但是它卻直接對其進行領導,并認為斯里卡庫拉姆的革命功績應歸功于它,這引起納吉·雷迪領導的安德拉邦革命委員會的強烈不滿。因此,這些地方性的納薩爾群體越來越疏離于西孟加拉邦的革命團體。
事實上,在印共(馬列)成立之前,“全印共產主義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的高層在革命領導權和籌建新黨的組織架構等問題上未能達成一致意見。在分歧遲遲未能解決的情況下,西孟加拉邦的納薩爾群體獨自成立了印共(馬列)。因此,印共(馬列)的籌建過程實際上激化了不同革命群體的領袖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分歧。此外,各個革命領導人之間因個人榮譽與各種偏見問題,也導致納薩爾運動進一步碎片化。正因如此,安德拉邦、克什米爾地區(qū)以及其他一些邦的很多納薩爾群體從一開始并未加入印共(馬列)。納吉·雷迪、普拉·雷迪(Pulla Reddy)和文卡特斯瓦拉·拉奧(D. Venkateswara Rao)等革命者還聯(lián)合安德拉邦以及其他被孤立的納薩爾群體,于1968年7月2日成立了獨立的書記處和邦際協(xié)調委員會。不久之后,它改名為“安德拉邦革命共產主義委員會”(Andhra Pradesh Revolutionary Communist Committee,APRCC)。但是,斯里卡庫拉姆區(qū)委員會沒有加入該委員會,而是直接與“全印共產主義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聯(lián)絡。革命群體內部的嚴重分歧為后來納薩爾運動的分化與衰敗埋下了隱患。
印共(馬列)內部各群體之間在革命的組織、策略與戰(zhàn)術上存在差異。但是,印共(馬列)在當時被中國共產黨認為是唯一合法的印度共產黨組織,盡管印共(馬列)黨內外都存在反對的聲音。在黨內,蘇史塔·羅伊·喬杜里(Sushital Roy Choudhury)和阿希姆·查特吉(Ashim Chatterjee)質疑馬宗達的戰(zhàn)術路線。在黨外,主要是納吉·瑞迪領導的安德拉群體,它之所以脫離馬宗達群體,是因為兩者在很多問題上存在不同意見。大體而言,黨外對馬宗達路線的批評主要集中的三個方面,即群眾運動、小分隊行動和統(tǒng)一戰(zhàn)線。{21} 這些分歧對印共(馬列)的黨組織及其運作產生了深遠影響,導致比哈爾邦和北方邦的黨組織退出馬宗達的領導,蘇史塔·羅伊·喬杜里和阿希姆·查特吉則留在黨內繼續(xù)反對馬宗達的革命路線。隨著印共(馬列)內部的矛盾不斷加劇,1971年11月,中央委員會的反馬宗達派召開大會,公開將馬宗達斥為“托洛斯基分子”,并將他開除黨籍。薩蒂亞納拉揚·辛格(S. N. Singh)取代馬宗達,被推選為新的黨總書記。1972年7月14日,孟加拉邦和安德拉邦的六位印共(馬列)高層領導在監(jiān)獄中發(fā)出聯(lián)名信,信中指出馬宗達隱瞞了中共關于納薩爾運動的評價,他們承認印共(馬列)的斗爭策略犯了“左傾冒險主義”的錯誤,使黨內宗派林立,導致武裝革命事業(yè)受阻,甚至處于危境之中。六位領導人一致認為,作為印共(馬列)總書記的馬宗達應為“左傾冒險主義”負主要責任。不久,馬宗達被捕遇害,他的支持者士氣低落,因此黨內也加強了對殲滅路線的批評。此后,印共(馬列)正式分裂成兩個派別,即忠實于馬宗達的群體和反對馬宗達的群體,這兩個群體都宣稱自己是真正的印共(馬列)。1973年8月,在中國共產黨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譴責林彪之后,親馬宗達派又進一步分化,其中由馬哈德夫·慕克吉(Mahadev Mukherjee)所領導的革命群體繼續(xù)采用林彪所主張的游擊戰(zhàn)術。
四、納薩爾派的主要政治主張
納薩爾派完全拒斥議會民主制,它強調“槍桿子里出政權”,認為選舉是“死亡陷阱”,其目的是轉移廣大人民群眾進行階級斗爭的注意力。納薩爾派痛斥印度資產階級執(zhí)政當局的改革綱領,認為階級身份和社會地位并非神授,他同時指出,印度的統(tǒng)治階級也不會主動棄權,因此,革命者必須堅持徹底的武裝斗爭。在納薩爾派看來,1947年建國后的印度并沒有發(fā)生任何實質性的改變,它仍然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尚未真正獲得獨立。納薩爾派公開主張抵制選舉,指責主政西孟加拉邦聯(lián)合陣線政府(1967年)的印共和印共(馬)是資產階級的“走狗”、“爪牙”,認為西孟加拉邦聯(lián)合陣線政府執(zhí)政無異于資本家、地主等統(tǒng)治階級執(zhí)政,印共(馬)與國大黨玩弄著同樣的政治把戲,這些黨派是一丘之貉,且奴顏婢膝。
在納薩爾派看來,印共(馬)等進入主流議會政治體系的左翼政黨只是口頭上贊成馬克思列寧主義,實際上則僅是在既有的剝削制度的框架內采取保守行動,從而陷入“經濟主義”、“改良主義”和“議會政治”的泥潭。主張政治斗爭、尋求工作保障、要求增加薪資以及非政治性的“工會主義”(unionism)等是當時印度工會運動的顯著特征,在這種情況下,納薩爾派規(guī)避工會運動,防止因它而在工人階級中形成經濟富足的精英集團。{22} 1968年初,納薩爾派認為城市暴動是“冒險主義”,在城市地區(qū)與強大的政府武裝力量發(fā)生零散的沖突反而會對革命事業(yè)造成損害,而且這種斗爭策略在1948年至1949年間由拉納戴維(B. T. Ranadive)領導的印共時期已經嘗試過。對納薩爾派而言,印度革命將是長期的、曲折的,它需要堅定的信念,并作出巨大地犧牲。1968年5月2日,馬宗達發(fā)表《告青年與學生書》(“To the Youth and the Students”)一文,在文中,他提出評判青年和學生是否為革命者的唯一標準是他/她是否愿意融入到廣大工人農民群體之中的論斷。
20世紀60年代末,納薩爾政治的獨特之處還在于它的國際共產主義精神,他們認為,印度是美帝國主義和蘇聯(lián)社會帝國主義反對世界人民的基地。在印共(馬列)看來,國大黨背叛民族自由斗爭,是英國、美國、蘇聯(lián)等帝國主義國家在印度進行殖民統(tǒng)治的代理人。為了真正獲得解放,印度人民必須武裝推翻“四座大山”,即美帝國主義、蘇聯(lián)社會帝國主義、官僚買辦大資產階級和封建地主。納薩爾革命是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印度人民在解放自己的同時也將實現(xiàn)它神圣的國際使命。{23} 1968年8月1日,馬宗達又發(fā)表 《致吾革命同志》(“To My Comrades”)一文,他指出,“孤立于廣大農民群眾是對革命者更為危害的政治弱點”,并且游擊戰(zhàn)“從根本上說是階級斗爭的更高階段,階級斗爭是經濟斗爭和政治斗爭的總和”。同時,馬宗達認為,印度的革命形勢如同巖漿洶涌的火山一樣,大眾反叛只有運用毛澤東思想才能取得勝利。對此,他提出四點綱領,即農村游擊戰(zhàn)、建立解放區(qū)、創(chuàng)建人民軍隊以及農村包圍城市。
在印共(馬列)成立之初,馬宗達也強調,要在部落民眾、無地者等極端貧苦者以及青年學生中開展群眾工作。納薩爾派尤其拒斥“甘地主義”和非暴力思想:
今天,印度正在進行著農民武裝斗爭,并且已經建立游擊根據(jù)地。這無可爭議地證明它是不可抗拒的,印度的反動派完全不能阻止它的發(fā)展和壯大。越來越多的人民深信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力量,農民和武裝斗爭正在不斷地擴展,越來越多的游擊根據(jù)地正在建立。所有這一切表明,毛澤東思想已經深深地扎根于印度的土壤里。{24}
由于革命初期印度許多地方的底層民眾積極響應革命號召,因而此時的馬宗達樂觀地估計了革命形勢,即他認為20世紀70年代將是印度革命“解放的十年”。革命者將風卷殘云,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地摧毀各種反動勢力。此外,納薩爾派還遵循列寧和斯大林的路線,主張民族自決原則,認為當少數(shù)族群提出獨立或解放的訴求時,應予以充分支持。因此,納薩爾派支持那加人、米佐人以及克什米爾人的反叛運動。{25} “民族利益”與“國家利益”之間的關系是革命者需要面對的另外一個重要問題。1971年7月23日,馬宗達在《解放》(Liberation)上發(fā)表《致一位同志的信》(“Letter to a Comrade”),信里明確指出:
對我們而言,民族利益與國際利益并不矛盾,因為當我們說一個民族的時候,我們指的是農民、工人和其他勞苦大眾。他們的旨趣是發(fā)動革命?!覀兊目谔柺敲褡甯锩鼞?zhàn)爭,并且它只能以人民戰(zhàn)爭的形式進行。要發(fā)動人民戰(zhàn)爭必須使農民——這場革命戰(zhàn)爭的根本力量——參與到革命斗爭之中,而這只能在階級斗爭和階級路線的基礎上才能實現(xiàn)。
此外,馬宗達也并不完全排斥與小資產階級的聯(lián)合,但是他借鑒中國革命過程中國共合作的經驗,提出這種聯(lián)合必須保證兩個前提條件:一是黨獨立發(fā)動戰(zhàn)爭的權力;二是黨牢牢掌控斗爭的主動權。總之,建立聯(lián)盟的目的是為了吸引廣大民眾參與到民族獨立戰(zhàn)爭中來。
五、殲滅戰(zhàn)及其戰(zhàn)略后果
納薩爾派的游擊戰(zhàn)術和革命綱領強調農民武裝與游擊隊斗爭,在特定的地區(qū)強化軍事實力,為建立根據(jù)地做好充分準備。20世紀60、70年代之交,納薩爾派的戰(zhàn)略逐漸發(fā)生了轉變,殲滅戰(zhàn)成為重要的軍事策略,其特征是建立高度秘密的小分隊,并且針對作為個體的階級敵人(地主、放債者以及警察等)施行暗殺行動。在殲滅戰(zhàn)時期,納薩爾派拒斥外圍組織和大眾運動,將與奪取國家政權不直接相關的一切活動都斥為“修正主義”或“經濟主義”,這將革命運動推向了另一個極端。事實上,在爆發(fā)納薩爾巴里起義之前,馬宗達已大致形成了他關于殲滅戰(zhàn)的主要思想。例如,在他奠定納薩爾意識形態(tài)的八份歷史性文件中,其中第五份文件(1965年)指出,在呼吁民眾對印度政府的鎮(zhèn)壓進行武裝抵制后,革命的攻擊對象不應該僅停留于政府的公共交通、辦公機構等“物”的層面,而應指向掌控和實施國家鎮(zhèn)壓機器的“人”,也即革命者應該襲擊令人恨之入骨的官僚、警察和軍官等。此外,他還認為,對敵人不應僅是造成傷害,而是直接進行肉體消滅,否則革命者將遭致敵人更猛烈的打擊報復。1967年4月的第八份文件已經表明,大眾組織在革命運動中扮演著次要的角色,這種立場與納薩爾巴里起義后強調殲滅戰(zhàn)的做法相一致。馬宗達認為,殲滅策略將引起反動分子的內心恐懼,從而動搖其統(tǒng)治的心理基礎。
馬宗達曾經認為,脫離群眾是革命的大忌,而且不能忽略反對封建階級的經濟斗爭,同時他認為,游擊戰(zhàn)是階級斗爭的更高階段。但是,隨著“全印共產主義革命者協(xié)調委員會”力量的增強,納薩爾派越來越輕視政治斗爭中的大眾組織,而且納薩爾派認為,為了實現(xiàn)經濟訴求而動員群眾的做法也不利于秘密的地下黨活動。1969年春夏之交,即在印共(馬列)成立后不久,馬宗達關于土地革命的策略發(fā)生了改變。1969年7月,馬宗達在《解放》上發(fā)表《論當前的政治和組織問題》(“On Some Current Political and Organisational Problems”)一文,指出只有秘密的地下黨而不是大眾組織才能實現(xiàn)土地革命,游擊戰(zhàn)是印度農民革命的唯一形式,并將奪取土地和糧食的斗爭視為“經濟主義”而加以批評,認為它不利于秘密的黨組織建設。到了1970年初,印共(馬列)更是放棄了以農村作為革命中心、以農民作為革命主力的路線,而轉戰(zhàn)加爾各答等城市。1970年5月15日至16日,印共(馬列)的第一次黨代會在加爾各答召開,在這次會議上,馬宗達強調殲滅戰(zhàn)理論,由此揭開了城市游擊戰(zhàn)的序幕。馬宗達試圖將殲滅戰(zhàn)作為傳播革命政治、建立革命政權的“快捷方式”。
在都市革命運動初期,參與者大多是青年和學生,他們來自生活條件優(yōu)裕的中產階級家庭。這些充滿理想主義的年輕人放棄了舒適的生活條件、遠大前程以及各種階級和種姓特權,他們希望通過革命運動體驗艱苦而真實的大眾生活,他們正是帶著這種“苦修之心”認同底層民眾。此外,印共和印共(馬)的分裂及其在公眾心目中政治影響力的下降也是年輕人受納薩爾主義吸引的重要因素。{26}1969年至1972年間,《毛主席語錄》在西孟加拉邦的青年學生中廣受歡迎,它被翻譯成英語、孟加拉語、尼泊爾語和烏爾都語等多個版本。在整個印度共產主義運動的歷史里,除了《共產黨宣言》之外,《毛主席語錄》是最適合為年輕人提供革命想象的讀物。{27} 學習毛澤東思想并付諸實踐成為西孟加拉邦的學生和青年工人的政治任務,馬宗達甚至建議學生成立學習小組,一邊學習一邊下鄉(xiāng)向貧農宣傳毛澤東思想。在納薩爾主義的影響下,加爾各答的青年大學生推倒國家領袖和民族英雄的雕像、破壞教育機構、焚燒國旗等,他們以破壞性的暴力反對封建傳統(tǒng)和資本主義制度。在這一時期,警察曾在拉姆普爾哈特學院(Rampurhat College)搜尋到土制炸彈和汽油,該學院的1400位學生中有40%成為納薩爾分子,而加爾各答大學(Calcutta University)有1/3的學生是納薩爾分子。{28}
1970年至1971年是早期納薩爾運動過程中最狂暴和關鍵性的時期。納薩爾派游擊小分隊襲擊警察哨所,殺害路警和準軍事部隊人員,奪取武器彈藥,同時還實施一系列劫獄行動。然而,隨著城市殲滅戰(zhàn)導致大量流氓無產者混入革命隊伍,納薩爾運動逐漸變得更加血腥暴力和無序化,武裝斗爭退化為充斥著仇恨和報復的個人恐怖主義。加爾各答的警察在一開始時表現(xiàn)得較為被動,但它在中央警備部隊的支持下很快強化武裝力量,并進行猛烈反攻。1970年5月,大量的警方線人滲透入納薩爾組織,警方還招募反社會分子,誤導納薩爾運動將矛頭指向印共(馬)。{29} 在加爾各答城市暴亂時期,由于納薩爾派與印共(馬)之間相互仇視,商人則趁機利用納薩爾派排擠印共(馬)所領導的工聯(lián)主義者及其同情者。{30} 1971年3月,在印度中央政府的支持下,西孟加拉邦順利進行了中期選舉。這次選舉結果表明,城市中產階級的政治態(tài)度開始發(fā)生明顯轉變,印共和印共(馬)等左翼黨派不再處于優(yōu)勢地位,之后聯(lián)合陣線政府宣告垮臺。直到國大黨重新上臺執(zhí)政后,加爾各答的暴力恐怖氣氛進一步升級,支持國大黨的官方媒體對政府制造的“白色恐怖”保持一種“沉默協(xié)定”。{31} 與此同時,加爾各答的警察加大了反納薩爾運動的力度,他們四處搜捕、消滅革命者,并遏制其同情者。政府還向基層警員發(fā)放大量進攻性武器裝備,甚至鼓勵他們實施無差別的殺戮,這導致許多無辜者在剿滅行動中喪生。
1971年7月,在不到兩個禮拜的時間里,印度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強硬的措施,很多納薩爾分子直接遭到殺戮或鋃鐺入獄。印共(馬列)的很多高層領袖,諸如桑亞爾、蘇希塔爾·雷查德哈里(Sushital Raychaudhuri)、塞緹亞納雷恩·辛格、希夫·米斯拉(Shiv Misra)、納吉·雷迪、文卡特斯瓦拉·拉奧以及科拉·文卡亞(Kolla Venkayya)等人,不是被黨內清除,就是被警察殺害或逮捕。{32} 1971年5月至12月期間,警察甚至在監(jiān)獄里向被關押的納薩爾分子開火。從1970年3月到1971年8月,總共有1783名印共(馬列)的黨員和支持者在加爾各答及其附近被殺害,此后的調查表明,真實數(shù)字至少是它的兩倍。{33} 由于革命者與印度政府雙方力量相差懸殊,加上運動退化成無序的殺戮和破壞,因此支持納薩爾運動的民眾越來越少,在這種情況下,城市游擊隊員的藏身處也迅速減少。到1972年上半年時,納薩爾派已無法繼續(xù)有效地開展都市殲滅戰(zhàn)。到了1973年初,加爾各答的局勢開始恢復正常。但是,在1974年至1975年間,納薩爾派仍繼續(xù)進行零星的襲擊行動。直到1975年6月底,印度中央政府宣布進入緊急狀態(tài),才取締了所有追隨馬宗達路線的激進納薩爾群體。此時,第一階段的納薩爾運動才徹底走向衰落。
殲滅戰(zhàn)對納薩爾運動產生了很多負面的影響。它過于強調個體謀殺,除了武裝小分隊行動之外,其他所有群眾工作、農會和工會等活動,都被斥為“經濟主義”。在殲滅戰(zhàn)運動中,雖然有些地主、放債者被殺害,但它并沒有撼動整個地主階級的統(tǒng)治。各納薩爾群體之間還彼此攻擊,在這個相互殘殺的過程中,甚至還展現(xiàn)出比殲滅階級敵人更高超的殺戮技巧。{34} 事實上,在馬宗達生前,盡管他控制著黨組織的領導權,但是他關于使用傳統(tǒng)武器作戰(zhàn)和執(zhí)行殲滅戰(zhàn)等策略也都曾遭到不同程度的反對。例如,同樣作為西孟加拉邦納薩爾群體的領袖,桑亞爾反對農民武裝革命采用傳統(tǒng)的武器{35},而比哈爾邦印共(馬列)的領袖塞緹亞納雷恩·辛格則反對馬宗達針對階級敵人實施無差別的殺戮。當馬宗達將納薩爾運動的場域由農村轉向加爾各答時,阿西姆·查特吉認為,這違反了毛澤東思想的基本原則,因此,他脫離馬宗達的領導而另立革命組織。其他還有很多納薩爾群體也公開指責和反對殲滅路線,他們制定了適合自身特點的革命策略和綱領。{36} 1971年下半年,納吉·雷迪、阿西特·森、帕里馬爾·達斯古普塔和蘇希塔爾·雷查德哈里等人都批評馬宗達的殲滅路線,反對他的個人權威。
六、結語:未竟的革命事業(yè)
如同印度共產主義運動的革命先輩們一樣,納薩爾派充滿激情,堅定而執(zhí)著地追求革命理想。有人將20世紀60、70年代之交的納薩爾運動視為特倫甘納(Telangana)農民運動(1945年至1951年)的復興,也有人將它比作1926年至1927年的中國湖南農民運動。{37} 從根本上而言,納薩爾運動源于印度社會的經濟、政治制度的不公正,那些藐視法律、缺乏公正意識的政府官員、管理者、地主和放債者等對農民反叛與部落暴力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1970年5月,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政府承認,納薩爾運動本質上不是法律與秩序問題,而是經濟與發(fā)展問題,它是對不公正的社會秩序作出的暴力反應。同時,不可忽略的是這場運動背后的政治動機與意識形態(tài),納薩爾主義代表著“印度版本的毛主義”。{38} 作為一種激進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和行動綱領,納薩爾主義對印度的議會政治構成了嚴重挑戰(zhàn)。納薩爾運動還吸引了很多社會科學家、新聞記者、作家、詩人和歷史學家等,半個多世紀以來,他們創(chuàng)作了大量以它為題材的作品,豐富了人們對印度左翼激進主義的認知。納薩爾運動也促使印度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采取各種涉及經濟社會方面的改良措施,以改善被剝奪、遭忽略的底層群體的生計,使窮苦的部落和低種姓(包括“賤民”)相信,他們可以通過民主選舉而不是暴力的方式來改善自身的社會經濟處境和政治地位。
當然,納薩爾運動本身也遭到諸多批評。首先是革命運動內部的分化問題。很多革命團體宣稱自己是真正的納薩爾派,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真正闡釋者和踐行者,因此,印共(馬列)始終未能形成一個大一統(tǒng)的政黨,盡管存在名義上的革命者協(xié)調組織,然而分散在印度各地的納薩爾群體在很大程度上是各自為戰(zhàn)的,他們尤其缺乏相互協(xié)調的戰(zhàn)術或策略。印共(馬列)中央委員會的政策或組織決議通常是由馬宗達個人起草完成的。誠如巴普拉布·達斯古普塔(Biplab Dasgupta)所言,納薩爾主義始終只是維持著一場運動的水平,它未能真正創(chuàng)建一個民主集中制的黨派。{39} 其次,對殲滅策略的批判。從20世紀60年代末在農村實行殲滅階級敵人的策略到20世紀70年代初的都市游擊戰(zhàn),納薩爾派脫離群眾,拒絕大眾組織和聯(lián)合陣線,過于強調針對個體的秘密謀殺,導致運動后期的“個人恐怖主義”。因此,有人批評馬宗達將“殺人癖上升到政治原則的高度”。{40} 在當時嚴峻的形勢之下,納薩爾派放棄農村發(fā)動城市殲滅戰(zhàn),但這在客觀上違背了毛澤東思想。再次,教條主義傾向。有些批評者認為,馬宗達將中國的革命經驗凌駕于印度的政治現(xiàn)實之上,并誤以為20世紀70年代的印度類似于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41} 納薩爾派以無政府主義反對印共(馬)的機會主義,兩者都是教條主義的產物,它們“拒絕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方法和體系分析印度現(xiàn)實,并概化印度的革命經驗”。{42} 也有人認為,馬宗達的思想主要來自林彪,而不是毛澤東本人。{43} 最后,在這種現(xiàn)實背景下,印共(馬列)的意識形態(tài)多少具有“非現(xiàn)實”的色彩。{44} 在納薩爾巴里、斯里卡庫拉姆、黛布拉、瑪夏哈里(Mushahari)、戈皮瓦拉普爾等地的納薩爾叛亂之間缺乏相互配合、支持,它們似乎并非一個整體奪權計劃的策略性部署。桑亞爾在關于特萊地區(qū)農民斗爭的報告中亦承認,納薩爾巴里起義更多的是源自民眾的自發(fā)性和積極性,而不是納薩爾派的縝密計劃。從軍事戰(zhàn)略上看,納薩爾巴里并非理想的革命之地,因為這個地區(qū)距離印度的國道線很近,后者可直通印度政府在西孟加拉邦北部的最大軍營。而當時的革命者卻盲目樂觀地估計印度革命的條件已經成熟,只需“星星之火”,便可形成“燎原之勢”,地方性武裝斗爭將勢如破竹般地蔓延到全印其他地區(qū)。{45} 然而事實上,納薩爾派的影響力主要局限在西孟加拉邦、喀拉拉邦和安德拉邦等少數(shù)偏僻的地方,很多民眾并不像納薩爾派那樣相信印度將會發(fā)生徹底、全面的共產主義革命。納薩爾運動還打斷了印度傳統(tǒng)左翼開啟的社會改革進程。1967年初,西孟加拉邦的聯(lián)合陣線政府獲得選舉勝利后,已經準備采取“新毛派”(Neo-Maoist)策略,以實行更加激進的改革。{46} 但是隨著革命的發(fā)生,這些努力便付諸東流。
注釋:
①⑤{39}{43}{45} Biplab Dasgupta, The Naxalite Movement: An Epilogue, Social Scientist, 1978, 6(12), p.6, p.4, p.12, p.8, p.9.
②⑨{41} Asish Mumar Roy, Charu Mazumdar: Man and Ideas, China Report, 1979, 15(4), p.6, p.5, p.9.
③“納薩爾運動”的名字即源自納薩爾巴里。納薩爾巴里的農民抗爭活動很快蔓延到毗鄰區(qū)域,如卡哈利巴里(Kharibari)、潘斯達瓦(Phansidawa)以及西里古里(Siliguri)等。
④ 這些文件都以筆名發(fā)表在納薩爾巴里起義前,最后一份發(fā)表于1967年4月。
⑥ Rabindra Ray, The Naxalites and Their Ideology,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225.
⑦{16}{28}{36}{37} Haridwar Rai, K. M. Prasad, Naxalism: A Challenge to the Proposition of Peaceful Transition to Socialism, The In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1972, 33(4), p.460, p.469, p.457, p.478, p.455.
⑧⑩ Edward Duyker, Tribal Guerrillas: The Santals of West Bengal and the Naxalite Movement,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61, p.119.
{11}{19}{20}{44}{46} Marcus F. Franda, Indias Third Communist Party, Asian Survey, 1969, 9(11), p.798, p.797, p.803, pp.816-817, p.814.
{12} 關于馬宗達的出生年份有不同說法,除了本文采納的1918年之外,還有人認為是1920年、1917年等。
{13} Mohan Ram, Maoism in India, Delhi:Vikas Publications, 1971, p.55.
{14} Sarvodaya,即“人人幸福”,它是“圣雄”甘地主張建立的新社會之名。
{15} Deshabrati是在加爾各答出版的一份孟加拉語周刊,印共(馬列)的喉舌之一。
{17} Liberation, 1968, 1(8), p.30.
{18} Liberation, 1969, 2(7), p.119.
{21} Manoranjan Mohanty, Revolutionary Violence: A
Study of the Maoist Movement in India, New Delhi: Sterling Publishers, 1977, p.174.
{22} Anonymous, Cancer of Economism,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1970, 5(28), p.1075.
{23}{25}{38} J. C. Johari, Political Ideas of Marxist-Leninist Communists in India, The In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1971, 32(2), p.188, p.189, p.190.
{24} Charu Majumdar, Chinas Chairman is Our Chairman and Chinas Path is Our Path, Liberation, 1969, 3(1), p.13.
{26}{32}{34}{42} Mohit Sen, The Naxalites and Naxalism,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1971, 6(3/5), p.197, p.195, p.195, p.197.
{27} [印]斯瑞瑪緹·查克拉巴提:《印度毛主義和小紅書的興衰》,梁長平譯,《現(xiàn)代哲學》2016年第2期。
{29}{31} Biplab Dasgupta, The 1972 Election in West Bengal,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1972, 7(16), p.807, p.807.
{30} Anonymous, Politics of Mass Murder,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1971, 6(34), p.1786.
{33} Ashoke Kumar Mukhopadhyay, Through the Eyes of the Police: Naxalites in Calcutta in the 1970s,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2006, 41(29), p.3231.
{35} Sumanta Banerjee, “Annihilation of Class Enemies”: CPI(ML) Tactics at Critical Point,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1970, 5(35), p.1452.
{40} Harsh Mander, Blood and Roses, India International Centre Quarterly, 2010, 37(2), p.3.
作者簡介:王晴鋒,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教授,北京,100081。
(責任編輯? 陳? 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