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與國的命運相連相系,個人情感的波瀾與民族的興衰相生相融,乃古今恒常之理。
—— 題記
引 言
生而為人,便有了家。
父母給了生命,也給了一個家。
家是兒時的搖籃,家是風(fēng)雨襲來時停泊的港灣,家是午夜不熄的燈火,家是遠(yuǎn)行時帶上的叮囑,家是喝口水也甜的地方喲,家是心中永恒的祝福。
家,無數(shù)個家組成了國;國,容納了千萬家。
然而,家也有幸福與不幸之分,正如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一書中所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p>
誠然,家也有窮富之別。殷實之家,錦衣玉食,享樂不盡;貧寒之家,缺吃少衣,愁苦相伴。
家是什么?作家洪荒有一首歌詞《家》,樸實而深刻,令人回味:
“家是無法選擇的載體/家是無法相約的聚集/家是無法理清的思緒/家是無法破譯的奧秘/家是人生縱步的基石/家是人生固守的領(lǐng)地/家是人生成熟的砥礪/家是人生苦樂的交織/啊,家是什么/家在哪里/家就是一盤下不完的棋呀/家就是留在生命里鮮活的記憶//家是無法割斷的血脈/家是無法拋舍的情絲/家是無法拆除的圍墻/家是無法中止的沉思/家是人生滿月的升起/家是人生奮飛的羽翼/家是人生歇憩的驛站/家是人生多彩的詮釋/啊,家是什么/家在哪里/家就是一出唱不完的戲呀/家就是刻在人世間永恒的命題?!?/p>
我的家,在我童年的印記中是貧困的,貧困的家是我無法選擇的,因為我無法選擇父母。但我的家又是溫暖的,因為有父母給我博大而深沉的愛。
有了家,就有了家族,因為父母的結(jié)合,實則是兩個家族的結(jié)合,故家族在我的記憶里是不可磨滅的。
一部家族史,鐫刻在我生命深處,那是先輩們留給我的一本厚重的書,是永不褪色的記憶。
一
清朝八旗,史書留載。何謂八旗?正黃旗、正白旗、正紅旗、正藍(lán)旗、鑲黃旗、鑲白旗、鑲紅旗和鑲藍(lán)旗。其中正藍(lán)旗伊爾根覺羅為滿清八大姓氏之一。伊爾根覺羅·趙明臣,在翰林院供職,是名文官。翰林院是清朝為統(tǒng)治中國成立的滿族人組織。因為統(tǒng)治一個偌大的國家,光靠滿人是不夠用的,故又啟用一批漢人為朝廷服務(wù),這個漢人組成的機構(gòu)叫文書院。
伊爾根覺羅·趙明臣是正藍(lán)旗的滿人,所以在翰林院任職。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被日本人綁架去東北,日本人想借溥儀之名進(jìn)行侵華戰(zhàn)爭,溥儀也想借日本人的力量來恢復(fù)大清。當(dāng)時伊爾根覺羅·趙明臣面諫溥儀,不要聽日本人的,日本人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溥儀不聽勸阻,執(zhí)意前往,伊爾根覺羅·趙明臣見清朝大勢已去,無力回天,便告假回家了。
1911年,孫中山領(lǐng)導(dǎo)的辛亥革命爆發(fā),推倒了中國封建社會最后一個王朝——清朝。有的軍閥因憎恨滿人統(tǒng)治,趁機殺了些滿人。滿人危難當(dāng)頭,朝不保夕,所以不少滿族官員帶著家人跑到鄉(xiāng)下躲避,有的為了保住族人的性命,違心改用了漢姓。
伊爾根覺羅·趙明臣索性就叫趙明臣了,他遷往通縣永樂店西莊定居,把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也一同帶到西莊安置下來。其二弟叫趙德印,三弟叫趙德貴。趙明臣本名叫趙德榮,到翰林院時改稱趙明臣,意為做一個明白的大臣。此時,經(jīng)人介紹趙明臣娶了通縣漷縣鎮(zhèn)龍莊村漢族人劉氏為妻,生下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取名趙文華,女兒名叫趙玉蘭。這趙玉蘭便是筆者的生身母親,趙文華即是筆者的親舅舅。
中華民國時,趙文華曾任北京朝陽區(qū)警察局局長,他恪盡職守,深得當(dāng)?shù)匕傩盏姆Q贊。當(dāng)時趙文華正是青春有為之時,自然有人青睞,經(jīng)人提媒,娶了正黃旗愛新覺羅氏趙桂貞為妻。愛新覺羅氏屬于皇族,高貴顯赫,只是時過境遷,榮耀不再了。趙桂貞家以車行為業(yè),其家境較為富裕。車行就是《駱駝祥子》里虎妞她爹干的那個行業(yè)。為了工作方便,趙文華遷至北京朝陽區(qū)楊家胡同定居。斯時趙明臣已然去世。趙文華與趙桂貞結(jié)婚后育有兩個孩子,老大是個女孩,取名趙長福,老二是個男孩,取名趙長祿。1955年,趙文華因病去世,其妻趙桂貞?yīng)氉詫蓚€孩子撫養(yǎng)大。時值建國初期,百廢待興,一家三口的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趙長福長大后,嫁給京東燕郊東西柳河屯王文才為妻。乘坐現(xiàn)在京城的930公交車到天子莊園下車,再東走約二里地便可到西柳河屯。趙長福與王文才結(jié)婚后,生下三個孩子,大女兒叫王春芳,二女兒叫王春紅,兒子名叫王義。王義成家后,其妻生下一女一男,女孩名叫王思雪,男孩名叫王天陽。
趙長福的弟弟趙長祿上中學(xué)時正趕上文化大革命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被分配到云南思茅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其間參加文藝演出,在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扮演英雄楊子榮,平日勞動表現(xiàn)也很積極,因而深得當(dāng)?shù)馗刹咳罕姷暮迷u。但其母趙桂貞寡居在家,好不孤獨,幸得女兒趙長福經(jīng)常回家看望。但老人家想兒子,望眼欲穿,經(jīng)常獨自一人在家哭泣。好不容易等到國家政策改變,知識青年返城,趙長祿才得以回到母親身邊。爾后,趙長祿娶妻何華芳,生下一子叫趙勇。趙勇長大娶妻王宏偉,二人育有一男孩叫趙公明。這個趙公明已是翰林院趙明臣的重孫之子了,算起來已是趙明臣第五代傳人了。由此可知,伊爾根覺羅·趙明臣后繼有人,代代相傳。
那么,趙明臣家除了有個兒子趙文華外,還有一個女兒趙玉蘭,她的人生際遇怎樣呢?趙玉蘭小時候在龍莊姥姥家長大,她有個舅舅叫劉俊臣。當(dāng)趙玉蘭長成大姑娘時,父母便想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把她嫁出去。經(jīng)舅舅劉俊臣四處打聽,選定了龍莊北六里遠(yuǎn)的曹店。因曹店有戶高家,是個官宦之家。
清末,高家出了個有名的人物叫高明嵐,論輩分應(yīng)是筆者的太爺。此人文武雙全,當(dāng)時被保送為拔貢。拔貢生的選拔,清初每六年選拔一次,乾隆七年改為十二年選拔一次。經(jīng)過朝廷考試,如果合格可任京官、知縣等。高明嵐經(jīng)廷考合格后,奉旨掌管河北省香河縣、武清縣一帶的地方治安。高明嵐老家原在河北省香河縣東高莊居住,后來為何搬到現(xiàn)在的北京市通州區(qū)漷縣鎮(zhèn)侯黃莊的曹店居住呢?新中國計劃經(jīng)濟(jì)時期,這里叫北京市通縣覓子店人民公社侯黃莊大隊。侯黃莊大隊由四個生產(chǎn)隊組成,黃莊是一隊,侯莊是二隊,曹店分為三隊和四隊。那時,為了稱呼方便,就把侯黃莊曹店簡稱為侯黃莊了,曹店二字就省略掉了。但清朝中晚期乃至中華民國時期,曹店是以獨立村存在的,這里邊還有一段流傳的故事呢。
曹店西鄰馬莊,兩村相連,似為一體。馬莊是個富村,因為過去村里出了個大官叫馬毳如,時任省議員,北京、通縣兩級從政,一些大事必經(jīng)他的批示方可執(zhí)行。馬毳如家曾獲朝廷授予“九世同堂”之美譽。村隨人貴,馬莊也因此而富裕。曹店則不然,大都是平民百姓,生活困苦。彼時曾流傳“窮曹店富馬莊,不窮不富侯黃莊”的民謠。茶余飯后,曹店的老人們時常坐在一起談?wù)摚簽槭裁瘩R莊既出人才又富足?我們曹店怎么總是貧困呢?是不是風(fēng)水不好呢?請個風(fēng)水先生看看吧!于是,有頭有臉兒的就出面請來個風(fēng)水大師。大師圍村繞了三圈,對曹店的頭兒們說:“曹店之曹的曹乃槽也,馬莊之馬實為馬也,馬吃槽中料,槽豈不空乎?槽空曹必窮,曹店豈能富也?”曹店的頭兒們及父老鄉(xiāng)親大都沒文化,一個個聽得大眼瞪小眼兒,急忙跪地求風(fēng)水大師給破解一下。大師搖著頭,慢條斯理地說道:“這有何難?但你們必須請一戶姓高的人家來,槽臺高了,讓馬夠不著槽中料,曹店則無憂矣!”曹店頭兒們及眾村民還不放心,怕不牢靠,仍跪求大師再指點。那大師一咬牙一跺腳,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搬倒了葫蘆灑了油,我給馬莊玩兒點黑的,好好弄一泡給他們嘗嘗。“你們再請姓信的人家來居住。信乃信石,信石乃砒霜也。砒霜,無機化合物,是不純的三氧化二砷,有劇毒。馬食槽料挾信石,你想,這馬莊的馬受得了嗎?”大師手捋胡須,神采飛揚地說。要是現(xiàn)在誰信這一套,可那時候老百姓就真信。真是信者有不信者無?。〔艿旯姘达L(fēng)水大師的話去做了,嘿,還真靈驗!這一下馬莊可倒了血霉了!馬毳如年邁無疾而終,另幾位馬莊頭面人物也接連莫名其妙地死去,后來不分頭面不頭面的,連連死人,眼見有些人家家業(yè)衰敗,村莊蕭條了。探知禍因后,馬莊急請能人破解。按高人指點,他們在兩村之間挖一大水塘,水面有60多平方米,深約七米。又安裝一盤大石碾,取其馬隔水塘不著槽,信若過來石碾軋之意。過去制作砒霜,加工過程中需用碾子軋,所以信石最怕碾子,碾子是信石的克星。又在兩村之間開出一條道路,意在隔道不往來。這么一折騰,馬莊居然平安無事了,又逐漸紅火起來。這都是過去當(dāng)?shù)亓粝聛淼膫髡f。如今那大水塘依然存在,那姓信的人家已然繁衍百十多口人了。那曹店請戶姓高的人家是誰呢?就是前面提到的掌管香河、武清地面治安的拔貢高明嵐。
高明嵐被曹店請過來時,正值在任期間。高家好氣派呀,那真是人走運氣馬走膘,駱駝專走羅鍋橋。高家門前有上馬石、下馬石和栓馬樁。高明嵐上班下班騎著高頭大馬,馬頭紅纓飄擺,馬脖子上掛一圈金黃銅鈴,馬一邁步馬鈴鐺嘩啦啦響下不停。高明嵐右手持馬鞭,左肋下懸掛一把龍泉寶劍,再加上長得高大英俊,煞是威武。還有馬童牽馬扶鐙。那馬童手持符節(jié),符節(jié)像是個拐棍兒樣的東西,頂頭有拳頭大鈴鐺一個,鈴鐺頂綴紅纓,符節(jié)當(dāng)腰還依次掛了幾個同樣的大鈴鐺。高明嵐每天下班回家,離家還有一里地遠(yuǎn),馬童就上下?lián)u動符節(jié),鈴鐺響聲能傳出二里地遠(yuǎn)。高家上下人等,聞聲急忙出迎,按輩分年齡大小依次排列門前兩旁,跪伏在地,迎請高明嵐入宅。上班時依然如此送出,村里的鄉(xiāng)親們無不刮目相看。曹店一時間陽氣十足,馬莊雖富卻也不敢小覷曹店。高明嵐用的寶劍及馬童持的符節(jié),一直保存到建國后1958年,筆者童年時還見過那兩件傳家寶,后來趕上國家大煉鋼鐵,全都給收繳了,否則今天也是重要的文物了。
高明嵐家有兩個孩子,長子高貞,次子高泰。高明嵐混跡官場,對官場險惡、宦海沉浮深有感觸。雖說憑自己的才能為官游刃有余,但對自己的后代卻不愿意讓他們?yōu)楣?。你看那小官見大官,點頭哈腰,獻(xiàn)媚取寵,如同孫子見了爺,耗子見了貓。換言之,你不拍不溜,不同流合污,不請客送禮,你這官也當(dāng)不長久。你若送禮送少了上司瞧不上眼兒,多送吧,你那點俸祿都搭上也不夠。于是,有的官員便鋌而走險,搜刮民脂民膏,送錢送物以保住頭上的烏紗帽。這樣違心的事兒高明嵐無論如何是不愿意讓自己的兒子做的。所以,盡管高貞、高泰賦性靈慧,頗有才能,高明嵐也不讓他們做官。他說:當(dāng)一個平民百姓,比當(dāng)個貪官強多了,活得舒服,也問心無愧。那高貞、高泰顯然看到了朝廷的腐敗,也不想與那些貪官污吏沆瀣一氣,留下罵名,因而終生未涉足官場,甘為一介布衣。
我的祖輩們雖然當(dāng)?shù)氖墙y(tǒng)治階層的官員,客觀上不由自主地維護(hù)了統(tǒng)治者的利益,但他們在當(dāng)時的條件下,能夠不作惡、不欺壓百姓、不斂財聚富,清廉從政,已屬相當(dāng)不容易了。
有一天,一位外地的老人來到高明嵐家,說自己是山東人,因家鄉(xiāng)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無法生活下去,便遠(yuǎn)道而來求高明嵐太爺給找個出路。因高明嵐祖上也是山東人,論起來跟他還是老鄉(xiāng)。那老人姓邢,帶著一家數(shù)口到此謀生。高明嵐太爺便把那一家人留下來,在自己家中吃住了一段時間。后來,幫助邢家在本村買了一塊地,蓋上房子,邢家從此有了落腳之地,得以安生。
二
高貞長大后,在村子里以做豆腐賣豆腐為生。做豆腐是個辛苦活兒,得先把黃豆洗干凈,然后碾成豆瓣,再用清水把黃豆瓣泡膨脹起來,之后用石磨磨成豆?jié){,再用紗布把豆?jié){兜起來,吊在大鍋上用木夾擠出漿來,漿流進(jìn)大鍋里,紗布上面是豆腐渣,留著喂豬用。再架火把豆?jié){燒開后點上鹵水。鹵水是一種液體,其中主要化學(xué)成分為氟、氯、溴、碘、砹五種元素。往豆?jié){里點鹵是需要技術(shù)的,多了不行少了也不中,要點到恰到好處,然后把點完的豆?jié){放進(jìn)鋪好紗布的木盤里,使豆?jié){凝成坨,再把水及部分鹵水濾出去,盤中的豆?jié){便成了豆腐,再切成塊賣出去。一斤黃豆做好了可出三斤豆腐。這純粹就是掙辛苦錢。凌晨三點左右就起床,把豆腐做好了村里人才起床。過去村民們沒有錢買,大多用自產(chǎn)的黃豆換豆腐吃,一斤豆可換三斤豆腐,做豆腐的只賺些豆腐渣來喂豬。現(xiàn)在可不是這樣了,不但要從豆腐中賺錢,還要把豆腐渣做成食品賣給顧客,真是到了商品社會啦!
再說那高貞,每天挑著豆腐擔(dān)子,走街串巷,雖然很累,但他很開心,他的聲音很洪亮,“豆腐”一聲吆喝,在村中蕩漾著美妙的回聲。此時驚醒了村里各家的大公雞,雞群起而鳴叫。群雞報曉,引得麻雀喳喳,喜鵲嘎嘎,燕子啾啾,羊兒咩咩,狗兒汪汪,一時間村里熱鬧起來,古村清晨交響曲由此而拉開序幕。
村里大多數(shù)人都吃過高貞做的豆腐,都夸他人品好,手藝好,做的豆腐鮮嫩可口,豆腐含水量少,吃得實惠。高貞為人樸實、善良,深得鄉(xiāng)親們的好評,接連有人上門提親。征得高明嵐太爺同意后,邢老爺子把自己的大女兒許配給高貞為妻。邢老爺子還有個二女兒許配給本村曹家,就是解放后侯黃莊老黨支部書記曹志田的母親。高貞賣豆腐適值中華民國時期,后來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豆腐生意也不好做了。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間邢家在曹店居住二百來年了?,F(xiàn)在的邢玉龍、邢春華已是當(dāng)初邢老爺子第五代傳人了。邢旺在世時領(lǐng)著孫子邢玉龍到高家墳地,囑咐孫子記住:這里埋著我的恩人,將來我沒有了,你要替我每年到這里來祭拜。高貞去世100多年了,他那賣豆腐的木盤還在邢家留存著,約1978年被高家取走保存。
高明嵐太爺?shù)亩鹤痈咛?,以種地為生,在北京通縣大運河楊洼段南岸種了幾畝沙荒地。大運河經(jīng)常洪水泛濫,沿河兩岸五六里地滿是沙灘,因日久年深長的都是些扎蓬茅草之類。夏秋季節(jié),草叢間常有野兔、獾子、狐貍等動物出沒,冬天則風(fēng)沙遍野,枯草、扎蓬滿天飛舞或地上亂滾。那年月種地只能望天等雨,一年到頭打不了多少糧食,還得向國家交糧納稅,所以生活十分困苦。哥哥高貞不僅幫助弟弟干農(nóng)活兒,還把養(yǎng)豬的糞給弟弟種地用。哥倆成家后雖然單過,但互相幫助,彼此照應(yīng)。后來哥倆都有了孩子,高貞家生了三個男孩、一個女孩。長子名叫高云鵬,次子被徐官屯王家抱養(yǎng),因王家無有繼承人,后取名王德順。三子名叫高云峰,女兒取名高云英。高泰家也生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取名高進(jìn)財,長大后搬往李辛莊居住,女兒長大后嫁給龍莊李志田為妻。
抗日戰(zhàn)爭時期,高貞、高泰爺爺積極支持抗日,家雖貧困,但仍節(jié)衣縮食,給抗日隊伍捐糧送物。高貞爺爺?shù)拈L子高云鵬三十歲時,有一天從龍莊來個親戚給他提親,說女方是正藍(lán)旗人,名叫趙玉蘭,長的端莊秀麗,聰慧賢淑。此女便是本文開篇時提到的清末翰林院趙明臣的女兒。高家當(dāng)然高興,滿口應(yīng)允。雖然趕上戰(zhàn)爭年代,但婚后由于高云鵬夫婦勤勞儉樸,感情深厚,日子過的還是安穩(wěn)的。只有一件事不稱心,就是結(jié)婚兩年了,也沒生個孩子,夫妻倆心里著急,決定先抱養(yǎng)一個女兒再說。本村王家孩子多,確切地說是女孩多,這時又添了個丫頭,正打算送給人家。高云鵬夫婦得知后很高興,便把這女孩抱回家養(yǎng)活。一年后,小孩兒長得水蔥兒似的,瓜子臉,水靈靈兩只大眼睛。高云鵬夫婦十分喜歡這個女孩,視如掌上明珠,故取乳名叫小珠子,一天到晚抱著稀罕不夠。小珠子五六歲了,高云鵬趕集賣菜還用扁擔(dān)挑著,一頭裝著菜,另一頭則裝著女兒小珠子,往來十多里地,肩膀都壓紫了也心甘情愿。只要一抱起他寶貝女兒,一天的勞累便飛到九霄云外去了。后來孩子一天天長大,高云鵬怕自己教給女兒的漢字不夠用,便讓女兒去上識字班,后又上小學(xué)。那個年代女孩子能上個小學(xué)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這一年,高云鵬家喜上加喜,又添了個男孩,起個乳名叫小田子。這兩個孩子來到高家,可算是受寵愛到了極點。母親經(jīng)常摟著兩個寶貝兒,一邊晃著一邊嘴里念叨著:“小珠子小田子,都是媽媽心尖子。”小田子三四歲了,頭上留條長長的小辮子,鄉(xiāng)鄰們因此送個綽號叫“高小辮兒”。姐姐小珠子也喜歡弟弟,回到家便抱著弟弟,還天天幫父母干活。這個時期這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十分溫馨。
后來解放了,小珠子也長大了,父母給起個正式名字叫高淑英,給高小辮兒起個正式名字叫高振興。到村里看戲看電影或看其他熱鬧姐倆也是一塊兒去。再后來高振興上學(xué)了,高淑英參加了村里組織的一些活動,并參加初級社的生產(chǎn)勞動。初級社是建國后最基層的單位,之前是互助組,后來初級社變?yōu)楦呒壣纾呒壣缬肿優(yōu)槿嗣窆?,一直延續(xù)到改革開放。高淑英在參加初級社勞動中,認(rèn)識了一個男青年,這個人叫李恩澤,其父李志義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但李恩澤則不然,有點螞蜂腰,聳肩膀,一說話擠鼻子弄眼兒帶咂嘴,逢事愛搶先,貧嘴嘮嘮叨叨一天到晚沒個完,脾氣還暴躁。那時剛解放,村里成立了評戲團(tuán),唱起了《劉巧兒》。李恩澤家里因貧困被定為貧農(nóng)成分。當(dāng)時貧下中農(nóng)是共產(chǎn)黨依靠的主要對象,讓他們當(dāng)家做主說了算,所以李恩澤有了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高淑英不知道是鬼迷心竅了,還是因為別人的撮和,竟看中了他?;氐郊依锔改敢徽f,高云鵬一聽就急了,說什么也不同意,母親趙玉蘭也不同意??墒墙夥帕?,國家正在大力宣傳婚姻自主,《劉巧兒》婚姻自主的戲唱的正歡。高淑英正趕上時代新潮流,腦子里裝的都是婚姻自主,哪里聽得進(jìn)父母之言。家里為此事吵呀,鬧呀,哭呀,高淑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死要活的非得嫁給李恩澤。有不少鄉(xiāng)親也過來勸說。高云鵬在眾人面前氣得臉色發(fā)青,最后“啊”的一聲,雙腿一蹬眼睛一瞪,仰頭摔倒在地氣昏了過去。鄉(xiāng)親們急忙給掐人中,彎雙腿,拍胸脯,好不容易才把高云鵬給救了過來,高淑英在一旁也哭得死去活來。高云鵬因死里逃生,撿了一條命,心也就收回了許多,再加上他過于疼愛這個女兒,只好低下頭隨她去吧!哪知道這一來不要緊,高淑英嫁給李恩澤后,受了他一輩子的氣,遭了一輩子罪,活了62歲便因腦溢血去世了。真是應(yīng)了那句俗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而她卻吃虧一輩子。
想當(dāng)年高云鵬成家時,其三弟高云峰已長大成人。高云峰小時候因家庭生活困難,跟哥哥一樣都沒讀多少書,沒什么文化。但其哥哥高云鵬好學(xué)上進(jìn),生活中自學(xué)了一些文化,所以能夠看書看報,且深明事理。高云峰則不然,頭腦簡單,沒有主見,個頭不高,長的稍胖,杠軸漢子,皮膚色黑,人送外號“高黑子”,好摔個跤,好打抱不平。他與哥哥高云鵬年輕時都給馬莊財主家扛活。高云峰與馬莊幾個年齡差不多的伙伴們?nèi)枷惆萘税炎?。把子就是知心的好朋友,像《三國演義》里劉備、關(guān)羽、張飛桃園三結(jié)義那樣。人家拜把子做的都是些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的大事,可高云峰幾個人拜把子都干了些什么呢?除去給財主家干活外,有空就是摔跤、喝酒、打麻將,尤其是打麻將都著了魔。需要說明的是這伙把子當(dāng)中還有財主家的少爺。高云峰則不同,他因為想成家,想娶妻生子過日子,所以,拜把子不久便想退出這個江湖朋友圈。那幾個把兄弟對此不滿,說他不講交情。高云峰受到把子們的唆使,回到家里就鬧事,吵著鬧著要分家單過。高云鵬對弟弟說:“你不要聽別人的,單過日子你還不成熟,再說你們整天吃喝玩樂也過不好日子?!备咴品迥睦锫牭眠M(jìn)去,他堅持讓哥哥把家業(yè)分一半給自己,還說不分家他就放火、跳井。無奈之下,高云鵬只好依從弟弟,把家產(chǎn)分一半給了弟弟。把子們知道后哈哈大笑。把子們說:高云峰想守媳婦去過踏實日子,沒門兒。分家之后,高云峰就把分給自己的家產(chǎn)賣了,換成錢去賭博。沒過半年,就把錢財輸光了。高云峰這下傻了,紅著眼對把子們說:“完蛋了,沒錢了,沒法賭了!”“沒錢找錢去,找到錢你再來賭?!薄澳銈兘栉义X再賭怎么樣?”“借錢?你拿什么還?”“我贏了錢再還你們?!薄熬湍隳侵巧蹋@輩子也贏不了?!薄澳窃趺崔k?”“找你哥哥要錢去?!薄胺旨伊耍瑔芜^,我不去?!薄安蝗ゾ蜎]人借給你。”“咱們不是把子嘛,借點錢還不行嗎?”“把子?什么把子?狗蛋!”“你們不夠意思。錢不借,支個招還不行嗎?”“行啊,找你哥哥再分家就有錢了。”“家已經(jīng)分了?!薄胺至耍垮X呢?”“賭輸給你們了?!薄拔覀儧]看見,你再分家去吧。”“那行嗎?分兩回?”“你就說分的不合理,還得再分給我一半?!薄昂茫谜?!就這么辦?!闭f完,高云峰一拍大腿,站起來向把兄弟抱下拳,轉(zhuǎn)身離去。把兄弟望著高云峰遠(yuǎn)去的背影,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高云峰跑回家,又吵又鬧沒完沒了。楞說哥哥分家不合理,不再分給自己一半,就投河去。左鄰右舍來給勸架,聽到后都說高云峰不對,貪心不足。高云峰仰著黑臉,瞪著白眼,對眾人嚷道:“你們糊涂???你們?nèi)毙难蹆喊??把子們都說還差我一半家業(yè)呢,你們這些土包子知道什么!”大家聽了直搖頭,哭笑不得。高云鵬想了想,摸著弟弟的頭語重心長地說:“老弟呀,我要再給你一半,你就別賭了,好好過日子行嗎?”高云峰一聽心里樂了,連聲說“好好,行行?!庇谑?,高云鵬就把自己的家產(chǎn)又分一半給了弟弟。沒想到,沒過幾天高云峰又把家產(chǎn)賣了錢,拿去找把子們賭博了。沒過幾個月,第二次分的財產(chǎn)又輸?shù)靡桓啥簟_@一下高云峰真的沒轍了,實在沒臉回家見哥哥了,把子們無人再搭理他了。
賭博之惡習(xí)令人作嘔與痛恨,舊社會不少人因染上賭博而妻離子散,傾家蕩產(chǎn)。有人怪那些賭徒不爭氣、不務(wù)正業(yè)。我覺得賭徒可恨可惱,但社會的性質(zhì)與社會的風(fēng)氣則是更主要的原因。為什么舊社會賭博之風(fēng)盛行,而新中國在共產(chǎn)黨、毛主席的領(lǐng)導(dǎo)下,賭博之風(fēng)銷聲匿跡了呢?人還是那個人,村還是那個村,為什么就沒有賭博的社會現(xiàn)象呢?改革開放之后,不知怎么賭博之風(fēng)又盛行了,為什么天天喊著要根除黃賭毒而又屢禁不止、屢治不絕呢?
正當(dāng)高云峰一無所有走投無路的時候,沒想到“咔嚓”一聲春雷,大地復(fù)蘇,東方破曉,偉大的共產(chǎn)黨來了。他們打土豪分田地,高云峰也分到了土地和房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窮人重新建設(shè)自己的家園,鏟除社會上一切腐朽勢力及吸毒、賣淫、賭博等不法活動。社會上賭博之風(fēng)消失殆盡,展現(xiàn)出一派社會新風(fēng)尚,高云峰再想賭博是不可能了,從此走上了正路。他參加了互助組,又入了初級社、高級社。由于勞動出色,高云峰當(dāng)上了小隊長,并娶了媳婦名叫趙云秀,生了個女兒取名高淑芬,又生了個男孩叫高振利。高淑芬長大后嫁給本地西黃垡村袁志永為妻,生了三個女兒。后來袁志永患了精神病,不久便因呼吸性堿中毒去世了。高淑芬獨自撫養(yǎng)三個孩子,生活很困難。因此,三女兒被本村郝家抱走去撫養(yǎng),改姓郝,名叫郝招弟。在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下,人民的生活逐漸好起來。高云峰的女兒高淑芬及其孩子們,如今各家的生活過得都挺富裕,真是新舊兩重天?。?/p>
再說高云峰,兒子高振利生下不久,高云峰便有了病,每天尿血,不久便倒下了,終因當(dāng)時社會醫(yī)療條件差,家里又無錢治病,時間不長便去世了,年僅50歲。其妻趙云秀個子矮小,獨自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生活相當(dāng)艱難。其大哥高云鵬對弟媳家多有照顧,但因自家的生活也勉強維持,常常是力不從心。那個年月正是國家困難時期,誰家的日子也不富裕,所以高振利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參加了生產(chǎn)隊勞動。生產(chǎn)隊對趙云秀母子很照顧,常派些輕松的活兒讓她母子去做。但因趙云秀個子太小,沒多大力氣,成人一天掙10個工分,她只能掙4分或5分。所以娘倆過的日子還是挺緊巴。還好,多虧有了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她們母子畢竟能生活下來。后來高振利長大了,生產(chǎn)隊就幫助趙云秀把解放后分的一間半房換成三間房帶一個小院。從此,趙云秀一家的日子逐年好起來。
高云鵬跟弟弟分家單過后,自長子高振興出生后又添了兩個兒子,因生活負(fù)擔(dān)過重,一家人的日子越來越艱難,趙玉蘭便同丈夫共同挑起家庭重?fù)?dān)。趙玉蘭不愧為翰林院趙明臣的女兒,當(dāng)時被人笑話的一雙未裹足的腳(旗人是不裹足的),充分發(fā)揮了作用。地里的活兒園子里的活兒都同男人一樣干,回家還要給全家人做飯吃,養(yǎng)雞喂豬,一天從早忙到晚,有時甚至到深夜。這期間,也就是1950年她的第四個兒子降生了,因二兒子三兒子相繼夭折,所以第四個便排行老二了,也就是筆者高振旺(以下稱高云鵬、趙玉蘭為父母)。人口增多,家務(wù)負(fù)擔(dān)加重,母親趙玉蘭春夏季節(jié)早晨5點就起床了,把丈夫剛澆過水的旱煙秧子一棵棵拔起來擺放在背筐里,又放滿了一籃子,然后背著筐提著籃沿街叫賣:“賣煙秧喲!”那清脆而響亮的聲音傳得很遠(yuǎn)。母親生就一副好嗓子,喊出的聲音像銅鈴般悅耳。未出嫁時,曾有個戲院的老板幾次登門要收她為徒,但當(dāng)時戲子屬下九流,我外祖父趙明臣說什么也不同意,所以一位有潛質(zhì)的戲劇演員的材料就這樣埋沒在民間,成了一名普通的家庭婦女,把她理應(yīng)有所作為的一生換成了養(yǎng)兒育女。1955年夏季的一天,晨曦微露,星星還沒有散盡,天空中東南方有一顆像羽毛球般的星星,每天都最后落去,它總是陪伴著母親抱著我到地里去拾麥穗。后來地里的玉米苗長到膝蓋高了,有的麥穗上的麥粒都長芽了,她還去撿麥穗。一個女人,抱著孩子,背著筐,每天老早起來去拾麥穗,地里的露水濕透了褲角濕透了鞋。母親把麥穗背回家,砸下麥粒,簸干凈,再曬干,用石磨磨成面,再做熟給家人吃,這些程序是多么繁瑣而勞累呀!同時,她還要養(yǎng)雞喂豬,縫補衣衫,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我的父母就是這樣把我們辛勤撫養(yǎng)大。而孩子一有頭疼腦熱,父母便著急上火,求醫(yī)買藥,守在身邊?!安划?dāng)家不知柴米貴,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兒女不孝敬父母怎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呢?
母親因家務(wù)繁重,所以勞作中有的活兒難免因著急而做得粗糙,但她那蒸饅頭的手藝卻堪稱一絕。她蒸出的饅頭個大皮兒白,味兒又香,左鄰右舍、前后街坊無不稱道豎起大拇指。記得房后有個鄰居叫信寶成,是位送信的郵遞員,有文化,寫一手好毛筆字。文化大革命中,因其家庭成分是富農(nóng),被免職回家,生產(chǎn)隊沒有他的戶口,也就沒有他的糧食,為此他的妻子不管他飯吃。每到午飯前他便到我們家來串門,餓得一邊說話一邊流眼淚。高家念他人品好,便讓他三天兩頭吃頓午飯。每次他拿起我母親蒸的大白饅頭,邊吃邊夸母親做饅頭的手藝好,母親在一旁笑著讓他一定要吃飽。要知道那個年代每個人的口糧是有限的,而且讓他吃飯還容易落個階級陣線不清的罪名,可是高家根本沒考慮那些。高家正直仗義、樂善好施的家風(fēng)是歷代沿襲下來的,是從骨子里就有又難以改變的。信寶成按鄉(xiāng)親輩分應(yīng)稱我母親為大嬸,稱我父親為大叔。我家總管他飯,感動得他常常淚流滿面,激動地說:大叔大嬸,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你們的恩德。以后若給我平反了,我有了錢,一定好好報答你們??蓻]想到的是,文化大革命即將結(jié)束時,信寶成卻患了癌癥,五十多歲便去世了。
三
我父親是一個勤樸、善良而又慢性子的人,比如他吃一頓飯的時間,夠別人吃兩頓飯的時間,那真是個細(xì)嚼慢咽呀!但他一生很少得病,大概是得益于吃飯速度慢,消化好的緣故。而他的善良可以體現(xiàn)在每件小事上。有一年一個夏天的中午,正熱的時候,我捉到十多只麻雀,放到一個大葫蘆里邊,坐在炕上玩。那些麻雀在葫蘆里撲棱撲棱發(fā)出亂飛亂撞的響聲,父親進(jìn)屋后見狀便問:“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老家兒(當(dāng)?shù)胤Q麻雀為老家兒)”“哪弄來的?”“逮來的?!薄霸趺创淼模俊薄皠偛盼掖蚬逎矆@子,它們到井臺去喝水?!薄昂人阋沧讲恢鼈冄??”“我支上鳥夾子,鎖上一些蛾子?!薄八鼈?nèi)コ远曜樱捅荒愕镍B夾子夾住了?”“是的?!薄霸趺礇]夾死呢?”“我在夾子上橫放一個細(xì)樹枝兒。”“噢,墊個樹枝夾子有縫,夾鳥脖子就夾不死了。”“嗯,是的。”“可你知道它們?yōu)槭裁慈コ远曜??”“餓了?!薄安粚?,它們是為了喂它們的孩子?!薄班?,我說它們怎么都叼著蛾子飛走了呢!”“現(xiàn)在你把它們捉住了,小老家兒就餓死了?!薄皦牧?,那可不好?!薄皩?,趕快都放飛了吧。讓它們再去找蛾子喂它們的孩子?!薄昂玫??!?/p>
在父親的勸說下,我把窗戶打開,又把葫蘆蓋子打開,呼隆一下,十幾只麻雀一齊飛出窗外。我們父子望著麻雀飛向天空,都開心地笑了。父親素懷善心,悲天憫人,這是高家人的秉性與素養(yǎng)。德可潤心,善可延壽,父親80歲了還能背著筐去拾柴禾。1983年1月29日,父親在曹店家中因腦溢血去世,享年86歲。爾后,母親也于1985年10月因腦溢血去世,享年77歲。
父母辛勞一生撫養(yǎng)大五個孩子:抱養(yǎng)長女高淑英、親生長子高振興、次子高振旺、女兒高淑明和三子高振福。大哥高振興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大車把式,雖然有脾氣,性格急躁,但他因喜歡趕車,所以前半生主要在生產(chǎn)隊趕大馬車。由于家里貧窮30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我舅母趙桂貞有個鄰居的姑娘叫李淑英,因其趕上文化大革命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故響應(yīng)黨的號召,到云南思茅插隊勞動。這年她回北京探親,便不想再回去了,因已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便打算在北京找個對象,安個家穩(wěn)定下來。但她戶口在云南,所以城里很難安置工作,吃飯就更成了問題。舅母便把她介紹給了自己的外甥高振興做媳婦。1976年,我大哥與李淑英結(jié)了婚。添一口人吃飯還算問題不大,可是后來又生了三個孩子,生活可就招架不住了。我大哥大嫂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決心爭口氣把日子過起來,所以買了幾十只羊,白天在生產(chǎn)隊勞動,夜里還要去放羊,割草拾柴自不必說??墒悄菚r反對走資本主義道路,搞副業(yè)做買賣是不允許的,只能憑著本職工作掙錢養(yǎng)家。沒有戶口,糧食不夠吃就去撿糧食、種園子。到了冬天是最艱難的,西北風(fēng)呼嘯著,夜黑黑的,我大哥每天夜里趕著羊群到幾里外的運河邊去放羊。后來改革開放了,我大哥買了一輛大馬車,經(jīng)營著承包地,家里的生活有所改善了,又趕上國家落實知識青年回城政策,我嫂子有了戶口,并要調(diào)回城里當(dāng)工人。我大哥便頂著嫂子的名額當(dāng)上了工人,分配在北京通縣木材廠上班。大哥白天照常上班,下班后便趕著馬車走七八十里路,往家里拉木材板子,于是家里堆積起了不少木材。然后,把一些板子賣掉換回錢來養(yǎng)家糊口。廠里不少人知道后有意見,但也沒有對他怎么樣。他就這樣家里家外沒日沒夜的干活兒。這一天早上,他起床很早,裝上一大車糞往地里送。哪知道車到了河堤上往下一走便停不住了,這時候他想跳下車來,但因沒站穩(wěn)倒在了車下,一輛裝滿馬羊糞的車從他身上軋了過去。他掙扎著爬起來,強挺著趕車把自己拉回家,便一頭栽在土炕上。家人趕緊給我送信兒,讓我回家給他看病。當(dāng)時我在北京通縣張家灣鎮(zhèn)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回到家后,我看見大哥下身有血,便斷定腹內(nèi)己破,必須做大手術(shù)。哪知道再找車開到七八十里外的縣醫(yī)院,經(jīng)過檢查,再去廠子里籌到錢,已經(jīng)晚了,才49歲的大哥告別了人世,這一天是1988年10月24日。大哥短暫的一生,苦累交織,沒享著福,死時都沒閉上眼睛。
2008年7月的一天,我正在醫(yī)院門診接待患者,突然進(jìn)來幾個人,他們攙扶的那個人說是來找他二哥,但已吐字不清了。這個病人正是我的三弟高振福。我見狀,既吃驚又難過。我扶他躺下做了檢查,診斷是得了腦血栓。于是,我決定將三弟轉(zhuǎn)到通州區(qū)五所醫(yī)院治療(1997年4月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zhǔn),撤銷通縣設(shè)立通州區(qū))。三弟住了20多天院,效果不明顯,于是他來到我家住下。這樣,我既能給他治病,又能照顧他。住了半年多,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三弟和弟媳便想要回家了。三弟回家沒幾天,又跑去找他二姐高淑明。淑明沒在家,三弟便轉(zhuǎn)身返回。誰知他沒往自家走,卻鬼使神差地往運河邊走去了。時值寒冬,朔風(fēng)凜冽,他走著走著便倒在地上,凍死在運河邊上。家人不知道他哪兒去了,四處打聽,也不見蹤影。堂兄弟高振利也到處去找,終于在距家六七里遠(yuǎn)的運河邊找到了他,但人早已停止了呼吸。我的大哥和三弟先后不幸去世,令我悲傷不已,每每想起,總是潸然淚下。
作為一名醫(yī)生,我一方面要治病救人,履行天職,一方面又要支撐高家門戶,努力使其興旺,以不負(fù)父母的養(yǎng)育與厚望,同時傳承家族良好的家風(fēng),告慰祖先的在天之靈。
結(jié) 語
歲月深處憶舊事,古運河畔話滄桑。
新中國成立的第二年冬天,我出生在北京通縣(今通州區(qū))漷縣鎮(zhèn)侯黃莊村。光陰似箭,流年似水,不知不覺間我已步入古稀之年。從因家貧11歲才上小學(xué)一年級,到1969年初中畢業(yè),再到1970年成為中國第一代赤腳醫(yī)生,直至2012年9月從通州張家灣鎮(zhèn)衛(wèi)生院退休,我走過的人生路可謂坎坷而曲折。其間,我既蒙受了黨的陽光雨露的滋養(yǎng),成為一名光榮的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也因舅舅趙文華曾當(dāng)過偽滿警察局長而受株連;既因出身貴族世家而榮耀,也因家庭背景而影響前程。出身,真是一把雙刃劍??!好在,唯成分論、唯海內(nèi)外關(guān)系論的時代已成歷史,改革開放的東風(fēng)驅(qū)散籠罩心頭的烏云,迎來了人盡其才,各顯其能,爭做貢獻(xiàn)的新時代。
我生性耿直,愛憎分明,從小便受儒家思想和儒家文化的熏陶與滋養(yǎng),秉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寧可天下人負(fù)我,我不負(fù)天下人”的信條,踏踏實實做事,清清白白做人。40余載的行醫(yī)生涯,救治了無數(shù)患者,贏得了百姓的贊譽。同時,也曾因自己回天乏術(shù),眼睜睜地看著患者抱憾離世而扼腕嘆息。
然而,身上流淌著伊爾根覺羅氏的血液,我當(dāng)不負(fù)先輩,不辱門庭,不負(fù)父母之恩,在有生之年,為人民為社會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2019年的清明節(jié),我再次去看望我故去多年的父母——
父母合葬的墳塋位于通州區(qū)漷縣鎮(zhèn)侯黃莊村后,那是京杭大運河的岸邊。大運河靜靜地流淌,生怕打擾了父母的長眠。那時而隨風(fēng)泛起的浪花,仿佛向父母講述高家后人的故事……
我擺上供品,點燃三炷香,跪在父母墳前,訴說著往昔與今朝。
曠野的風(fēng)吹動我的滿頭華發(fā),也吹干了我滿面淚水,但吹不去我心中深深的思念……
作者簡介:
高振旺,北京通州人,中國第一代赤腳醫(yī)生,后畢業(yè)于北京鄉(xiāng)村醫(yī)生進(jìn)修學(xué)院。醫(yī)者文心,工作之余,創(chuàng)作、表演的多部快板書,數(shù)次榮獲國家、市區(qū)級獎項。2016年出版?zhèn)€人文集《秋韻》。系北京通州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
責(zé)任編輯/張傳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