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
二十六年前,我十八歲。當時的我穿著軍裝,打著領帶,留著板寸,站得筆直,目光炯炯有神。再看看現(xiàn)在的我,穿著T恤短褲,留著長發(fā),有些弓腰駝背,沒精打采的,還戴著副眼鏡,所有的朋友都不相信我曾經(jīng)當過兵??粗郧暗恼掌瑢χR子看時,我也忍不住感嘆,這些年來我的變化太大了。
二十四年前,我二十歲。在全連軍事比武中,手榴彈我投得最遠;全副武裝五公里越野,我最快;射擊比賽,五發(fā)子彈我打了49環(huán),與另一位戰(zhàn)友并列第一;隊列、體操,全都是優(yōu)秀。比武綜合評比,我獲得了第一名,榮獲了優(yōu)秀士兵稱號。指導員找我談心,希望我好好表現(xiàn),說照例可以提干,可我卻不識趣地拒絕了。那時我想要成為一名作家,渴望自由自在,不想一直待在部隊里。
二十三年前,我二十一歲。那一年冬天,我退伍回到了讓我想念,也讓我想要逃離的家鄉(xiāng)。我不想聽從家人的安排去相親成家,我想出去闖。那時我最想去的城市是政治文化的中心——首都北京。我希望能在那兒找份工作,慢慢扎下根來,實現(xiàn)我成為作家的夢想。
二十二年前,我二十二歲。我背著行李坐上了從縣城開往北京的客車??蛙囬_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到了蓮花池客車站。在北京城游走了一天,第二天我在甜水園一家職業(yè)介紹所交了錢,找了份種花的工作。當天下午,天上下起了毛毛雨,我和二十多個民工上了老板的一輛藍色卡車。在開往工地的路上雨越下越大,司機仍然沒有停下避雨的意思。我們的身上快濕透了,冰雨和冷風讓我渾身發(fā)抖,我認為老板該停下車來讓我們避避雨,因此我站起來拍了駕駛室的玻璃。
車在路邊停了下來,姓胡的老板是個五短身材的胖子,圓臉的他站在敞開的車門上望著車廂里的我們說,是誰他媽的拍車了???我說,老板,雨那么大,避避雨再走吧。胡老板說,老子不知道下雨了啊,再拍老子把你們?nèi)紡能嚿蟻G下去。我沒有想到胡老板是那樣一個粗暴無禮的人,還想要說什么,他卻鉆回了車里。我還想拍,卻被身邊的一位民工拉住了。車子繼續(xù)在雨中開著,開了將近兩個小時,終于在一處新蓋成的大學里停了下來。
胡老板的司機讓我們擠進了一間不大的工棚。大家脫下被雨淋濕的衣服,打開行李,拿出變得潮濕的被褥,鋪在地上,換上了干一些的衣服。有人在房里生了堆火,房中煙霧彌漫,看不清人臉。十幾雙冰冷的手伸向火堆,大家的身體擠在一起,圍成圈,我被擠在了圈外。當天晚上,我發(fā)了燒,沒有開水喝,也沒有藥吃。第二天一早雨停了,胡老板收走了我們的身份證,說要辦暫住證。收我的身份證時,他狠狠剜了我一眼。如果在部隊,脾氣也不好的我早就動手了。想一想自己初到北京,還是忍了。
吃過早飯,我和大家一起拿著工具去整理施工后變得堅硬的地面。我們要讓地面松軟起來,種上花草樹木。當我奮力掄起錛刨下去時,地面發(fā)出“嗵”的一聲響,如刨在鐵塊上一般,手腕震得發(fā)麻。刨了沒幾下,冷汗冒了出來,我渾身無力地坐在了地上。后來我跟人說了一聲,頭重腳輕地回到了工棚。剛睡著沒多久,身上就被踏了一腳。我驚坐起來,看到是胡老板。
胡老板冷著臉說,別人都在干活,你他媽的卻在睡懶覺,如果不想干了,就給老子滾蛋。
我氣憤地瞪著胡老板說,我生病了!
胡老板說,帶你到這兒來不是讓你來生病的,要想生病給老子到工地上生去!
我看胡老板蠻不講里,就說,我不干了,還我身份證吧。
胡老板說,你想不干就不干了?老子沒見你身份證。
我憤怒地盯著胡老板,可能是我的眼神激怒了他,他從腰里“噌”地拔出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刀尖對著我,大聲威脅著。我感到了危險,下意識地奪路繞過他,在工棚外找了兩根鋼管,和跟出屋外的他對峙。見我手里有了鋼管,他就叫司機拿著棍子打我。我躲閃著,用鋼管架著,在想著要不要真把鋼管打在別人的身上。雖然我生著病,但憑著在部隊上練就的功夫,相信兩棍子就可以把司機打倒在地上。
胡老板見我們兩個人僵持著,就從不遠處的工地上喊來了工人,有些人是老板自己家鄉(xiāng)的,聽他的話。一時間,有四五個人拿著長短不齊的武器把我圍在中間。
胡老板在外圍大聲慫恿著說,你們給老子往死里打!
有些人也只是裝裝樣子,并不愿真對一個對于他來說有些陌生的人動手,我也不愿意真把鋼管掄到別人身上。
我搶了一個機會,靠住了一面墻大聲說,請大家停一下,我有話說。
大家果真還停了下來。
我大聲說,諸位和我無冤無仇,犯不著和我拼命。你們打死了我會被判刑,我打死了你們叫正當防衛(wèi)。我是從部隊出來的,去年曾在全連軍事比武中獲得過第一名,我要是真動手,后果肯定會很嚴重。另外,我要告訴大家的是,我的舅姥爺是原來新四軍的師級干部,北京軍區(qū)的司令員也是他的好朋友,請你們好好想一想跟我動手的后果……
我的話起了作用,跟我動手的那幾個人扭頭看胡老板,胡老板正在氣頭上,還是讓大家打我,說,打,給我打,往死里打!
我當時也氣壞了,深吸一口氣,一個箭步?jīng)_出了包圍圈,又一個箭步?jīng)_到胡老板面前,閃電般用手中的鋼管一端指著胡老板的咽喉,大聲說,老子要動一動手,你脖子上就是一個血窟窿,信不信?
胡老板反應過來時嚇傻了,刀子丟在了地上,舉起了雙手說,信,信,兄弟,冷靜一下……
從工地走出來,我去見了我母親的舅舅,我的舅姥爺。當時由于陰雨天,他身上殘留的彈片正使他疼痛,我也沒對他說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吃過飯后,他給我講了自己在部隊上的事,許多年后,我還根據(jù)他的講述寫了兩篇小說。
當時,舅姥爺想要給朋友打電話給我安排個工作,我卻拒絕了。
我說,我想回去讀書。
我去了西安讀書。二十多年來,我去過很多城市,也做過很多種工作,最后在深圳定居了下來。我生活著,工作著,寫著,現(xiàn)在我連過去熟悉的軍體拳也打不完整了。只是每當想起當年發(fā)生的那件事,我便慚愧當初說自己是軍人,還抬出了當官的舅姥爺嚇別人。那讓我覺得自己沒出息。
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我,離現(xiàn)在的我真是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