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裝或黑或藍或灰,從領口至袖口貼服包裹熱血沸騰的體魄,雙肩的暗墊更讓這些社會棟梁看起來格外可靠。他們的手不是捧著連鎖咖啡店的飲料,便是拖著聰敏婀娜的職場俏娃,日理萬機,誰敢阻他們平步青云?公司的文件等他批閱,男廁的尿兜求他光臨,餐廳的佳肴望他垂涎,于是黑西裝往升降機直上商廈,藍西裝朝扶手電梯到下層的男廁去,灰西裝當然一心步向這層盡處的會員制餐廳——想跑也得忍住,肚餓事小,體面事大!松的唯一西裝穿了四年,深褐色,絕對不失禮于這商場的派頭;且從某觀點上看,他的社會地位和職業(yè)都較周遭的西裝派神圣和關鍵,因為他每天朝七晚十都在守護這商場內各人的財產性命,是達官貴人的保安,是名媛千金的指南針!佇立在“小心地滑”的黃色牌子旁,松自然顯得高大神氣,足以鎮(zhèn)住來來往往的訪客的心。他確實高,保安公司配給的大碼西裝僅僅及腕,可纖幼的四肢偏使手袖褲管晃得空蕩蕩,像充不夠氣的條狀氣球。“寬松點好,追賊推輪椅都方便。”松往往瞥見縱橫交錯的西裝派,總搞不懂為何他們得度身訂造衣褲,貼身扎肉不為難自己嗎?可分寸不差的合身標準竟不限于男士;放目四處,商場內盡是顯現女性腰臀線條的打扮,或束腰,或彈性布料,或奸狡的波紋圖案,玲瓏浮凸才襯得起一表人才的西裝派呢!這商場當然不設任何衣服規(guī)定,但被社會要求慣了的精英自然律己以嚴,發(fā)型、表飾、鞋履,一絲不茍,桃花財源準對你招手,小心地滑。除了馬虎的西裝、胸前的“保安”字牌和耳上那不大顯眼的透明對講器,松幾乎沒有別的特征識別自己的工作,換句話說,粗心大意的人也許會把他和周圍的西裝派混為一談,可從四面八方如狐妖的女士眼中,松早知道自己露出破綻了,毫無疑問被她們淘汰于“可嫁之才”之列以外。他不丑,頑固的胖肚腹也總算知趣地躲在西裝里,但到底人中之龍的西裝派那雙高瞻遠矚的銳眸、那股昂首引頸的骨氣、那份篤定自若的步勁……通通都演得入木三分,松自問想“冒牌”也冒不來,難怪爭分奪秒把握青春的嬌娃對他不屑一顧。倒過來說,雖然光鮮艷麗的女秘書女總裁賞心悅目——保安團隊無不認為觀摩女色乃員工一大福利——唯松直覺這商場的標準女性頂多只屬“可觀而不可娶”之類;她們要么精明能干,要么身嬌肉貴,仿佛不慎碰一碰她們,便旋即惹起商場的最高警戒級別,女士怕,松更怕?!熬褪乔伏c親切感,當不了家的女人呢!也難怪,在附近弱肉強食的商圈里,少點氣勢準會讓人有機可乘,果然巾幗不讓須眉!”松聽著先聲奪人的高跟鞋斗快斗響,便覺公司附送的保安鞋舒適得不得了。
“五號貨運升降機暫停,到三點?!?“收到,收到。” “停車場已滿,車龍至北冀入口。” “收到,收到?!泵康轿顼垥r段,耳邊的對講器總是傳來商場不同關口的動靜,對,場內訪客無孔不入,展開限時的“覓食之戰(zhàn)”,松和團隊當然得抖擻精神,人流車流暴發(fā)起來可不是容易招架的。餐廳集中于地下和一樓,忙上半天的有識之士自然如嗅到血的鯊魚般,一股勁涌向他們的“自費喂飼場”。沒錯,這兩層的餐廳幾乎是附近商圈唯一配得起賢士們的高檔食府,別無選擇,他們自然如被養(yǎng)慣了的豬狗牛馬,不假思索地成群埋頭大快朵頤——暢不暢快很難說,但急快倒是肯定的,哪有餐廳于繁忙時段不設限時規(guī)則,隨你大爺小姐坐至天昏地暗?小氣或人氣旺的限你四十五分鐘,大方的盡給你七十分鐘,吃飽請離座,回公司做牛做馬。所謂“高檔”,僅指價錢和餐牌的外文種類,沒人道可言??!高薪配高檔,絕。地轉眼已干,松俯身收起“小心地滑”的黃牌,時急時緩地穿越來勢洶洶的人潮,安全抵達男廁旁的貯物室?!翱照{那么強,一下子便干,真夸張?!彼蛇@手擺下黃牌,那手提起水壺,往喉頭直灌,可憐長期設于攝氏十九度的中央空調,把地板和喉嚨一并吹得干巴巴,四季如一?!岸几鞴芊从尺^,老人家一進來便打噴嚏,女士一進來便添圍巾,還硬要弄得冷冰冰的,是要遷就西裝派,還是炫耀電力無窮無盡?真受不了空調這種室內空氣,總是弄得人呆頭呆腦……現在反倒新鮮空氣才來得矜貴,只怕大伙兒慢性中了‘空調毒,養(yǎng)慣了——”“松哥松哥!一樓梵天餐廳門外有爭執(zhí),你過去看看!”“收到收到!”男廁旁的后樓梯正好直達梵天餐廳的防煙門,松被梯間悶熱的空氣滯了一下?!拔也湃チ艘惶讼词珠g,怎想到籌號忽然數得那么快?我就一個人,讓我進去趕快吃——”“小姐,有什么事嗎?”松突兀地擠進一名身穿白色背心連衣裙的短發(fā)小姐和一名餐廳服務員之間,小姐急得雙眼似要逼出淚光?!八麄冋f我的籌號剛過了五個,得重新領籌排隊。我就是憋得苦才匆匆上了趟洗手間,怎知——”“小姐,真不好意思,但持后面籌號的人都在等,怕不能安排你插進來,給你一張新籌吧!”服務員仗著松在應付場面,立馬先領其他客人進廳入座?!安弧悴荒苓@樣……二百八十七號?我怎能多等百多個籌號?別的餐廳的籌號我全拿了,都得等上至少二十分鐘;我只有一小時午飯時間,從公司等升降機到等過馬路,到這刻已用了近乎四分之一時間,還有回程呢!”小姐一邊亂抓烏黑的短發(fā),一邊對服務員對松對周圍同病相憐但愛莫能助的上班族咆哮?!爸灰环軨餐,可以嗎?外賣呢?”她把桃紅金扣的名牌長形錢包端到服務員胸前。“不好意思小姐,這里只限堂食,請耐心留意叫號?!薄斑@樣吧,”松伺機引小姐退離餐廳的入口,“商場地庫那層有超級市場,趕時間的話先到那里買點吃的,這時候餐廳座位的確比較緊張?!薄岸侔耸咛枺磕銈兊劝?!”小姐對松的建議充耳不聞不說,還于空中把籌票撕碎,撒在一眾競爭者的頭上。高跟鞋聲斬釘截鐵地掩蓋肚子的“咕咕”聲,她到外頭找新鮮的空氣。
“餐廳如常。”松輕聲安撫對講器。文人雅士肚滿腸肥后,始是保安團隊輪流用膳的時候。松能挨餓,讓了三名初級后勤員,才輪到他帶上老媽準備的隔夜飯,到商場和紅磚法院之間的空中花園“野餐”——空調服務員欠奉,鳥鳴碎葉影相伴,足矣。到底是花園,花占的地方當然較人占的地方遼闊,難怪長木椅只有寥寥三張,可席上的人對花草毫不客氣,大口大口呼出愈積愈濃的香煙,都說新鮮空氣矜貴。松僥幸霸得一條空椅——雖然靠近垃圾箱,可他著實需要跟人保持距離——對講器、字牌扣也省得除下,便雙手并施往微溫的飯菜里挖。飯菜的味道讓他自在,不僅提醒他來自離這商場很遠的公營舊屋,跟老媽相依為命,還賦予他信心,肯定自己跟這商圈格格不入,貼身西裝可免?;▓@中假得要命的迷你山石,偶爾露出獨只或成雙的黑絲襪影子,多看兩眼,松不難認出是商場二樓女裝店的售貨員。她們不是在抽煙,便是玩電話,反正這花園正好收容間歇從商廈商場逃脫出來的穿制服的“掛牌人”?!敖裉斓呐H獗茸蛲淼挠捕嗔耍瑲q月不饒肉??!”松一邊狠命嚼噬,一邊想起梵天餐廳的服務員曾于男廁前跟他閑聊,說剛于廚房偷吃了一口“招牌紅燒牛肉”,綿得像布丁,醬油和肉質糾纏得密不可分,難怪又叫“閉眼肉”,一放進嘴果真禁不住緊緊閉目!“那么不吉利,跟‘七孔流血湯沒兩樣!他們吃的跟我們吃的,到頭來還不是于這廁所變成一模一樣的爛東西,飽便是福啊小兄弟!”這刻松嘗試把手中的隔夜菜化成“閉眼菜”,肉始終不像布丁,飯依舊干涸,可這全然是他三十多年來送進口中、讓他溫飽的味道;用不著瞧燭光,用不著瞄鄰桌坐著哪個公司主席,用不著窺望多少位艷妞正窺望他,不!他一張眼,兩頭蒼蠅已爭先恐后地親吻所剩無幾的肉片;手一揚,掃走無謂的幻想。不穿制服的人很少到空中花園來,怕被拜金的女售貨員搭訕?怕遭渾水摸魚的偽西裝派占便宜?松挽著盛載飯盒的小紙袋,沿“熱帶植物區(qū)”的卵石小徑走,倒慶幸凡是免費的地方都排除了穿金帶銀、滿口財經的大人物;他們嗅慣熏滿雪茄香水古龍水的空氣,身上自然難免釋放相同的氣味,幾乎如“二手煙”,恐怕會掃了一心求取純凈空氣的人的雅興呢!且他們的語言總離不開股票成交價、賣出買入價,著實為難冀求耳根清凈的游園客。可免費的都十分有限難尋,甚至容易被忽視遺忘,商場一樓最大的鋪位不正是在裝修成鳥語花香的叢林餐廳嗎?十一月開張,傳媒報道早鋪天蓋地,連商場貴賓關系部的主管也宣布悉數名門望族已同意自動成為該餐廳的永久會員,終身憑六五折于塑料郁金香的環(huán)抱中“野餐”!風頭無疑蓋過這莫名其妙地長于建筑物狹道中的公共花園?!斑@是我的私人天堂,無處可去了。”松一拐到那排散發(fā)洞光的山石后,果真碰到剛才成雙的女售貨員?!斑@真是我們的報應呀!日日夜夜軟硬兼施,逼小姐太太買東買西,到頭來我們走到街上,哪里不逼我們消費?只是小姐太太們有消費能力,我們可沒有??!真該死……”女售貨員的妝容和輪廓于山石前擺來擺去,竟帶點古裝女演員的氣息。“才不是呢!你看,這是我的月結程序,光是飯前等朋友或飯后續(xù)聊的時候,都得上咖啡室買點并不需要的飲料,就是求能換個座位歇歇,富貴不富貴?”不富貴的女售貨員捧起電話,屏幕上盡是殘酷的數字?!澳挠修k法?街上車水馬龍,店鋪都延伸得快要越出馬路,我們光走路已艱難得喘不過氣來,還有余閑邊走邊聊?少發(fā)夢,沒有免費的空間,免費的都不是好空間,這里除外,哈哈!”“那你倒不用這么悲觀,我這里有個新軟件程序,叫作‘零消費角落,網上的人稱它為‘零角,就是搜集了城中各區(qū)的冷門歇腳地,你看,荒廢碼頭、山村菜田、教堂寺廟……哈哈報上這些地方的各路英雄真懂苦中作樂!我們這空中花園也榜上有名,還獲標為五星級!”女售貨員的驚喊剛嚇走一只蝴蝶。“那當然不是好消息呀!各路英雄都來這里爭地,不堪設想……”“還有煙嗎?”女售貨員挨著女售貨員售貨去。松于電話中搜尋“零消費角落”。
重回攝氏十九度的高消費角落,松的鼻子不免頓時癢滋滋起來,斷續(xù)屏息數回,止住噴嚏。三樓的家品電器店漫無目的地吹送各種模式的冷風,雪上加霜,難怪人流遠不及別的樓層。松沿南翼的外文名稱難讀得要命的商鋪巡邏,巨額鋪租凋零地安置無人問津的電器樣本,連看守樣本的店員也毫無生氣,儼如樣本;松向內揮一揮手,風扇搖頭,店員點頭,穿制服的人心照不宣。前方不到三個鋪位,蘭姐正用年邁粗糙的左手抹拭流線型的大理石欄桿,一天兩次,手掌快弧成欄桿的柱狀。“松哥!吃飯了沒?”蘭姐的抹布于大理石上推來推去,進退隨意。“剛吃了,多巡兩圈幫助消化?!彼擅嗣歉闹缓媳壤拿浂??!斑@手累了換換那手吧,背著倒退走,新招式!”他掠過蘭姐轉身示范,層層富麗堂皇的時尚感傾淹至眼簾?!皠e鬧了!我這老骨頭怎可跟你比?抹到對面的時候自然順方向換右手,老骨頭也有老骨頭的智慧??!對了,剛才經過扶手電梯時,又見到那老骨頭在凳上打瞌睡,他最近愈來愈準時了!”
“報紙伯?”“還有誰呀?天天黏著三樓這張竹凳,不是看報紙便是揉腳掌,連水壺餅干都帶來!我看他自給自足,又沒留垃圾害我多工夫就算了,但那些紳士貴婦一瞄到他,臉色都變得難看死了!你們真的不趕他走嗎?”蘭姐把抹布翻來覆去,嫌干?!皼]理由趕呀!這商場雖然大得夸張,但每層的走廊只放數張小竹凳,我猜報紙伯坐得不怎么舒服吧?難得他千找萬找,找到我們這里來,隨他喜歡吧!”“你猜他是不是看上我才天天來?松哥你得替我看緊點,我愈想愈不自在了……”欄桿微震,似是由蘭姐的脈搏而起?!坝形以?,他動不了你,放心!”下班時雖然避過交通高峰期,但疏落的公交車班次教回家的路更漫長。松換上輕盈的便服,背心牛仔褲果然補回不少活力,可從坐到上層座位的剎那起,他明明白白感到身心跟公交車一樣重。沉寂的商圈讓零星的車輛左繞右溜,松如誤闖動物園的怪客,僅以便服和車窗跟外界隔絕。他和報紙伯天天誤闖動物園,互相關照包庇。駛進海底隧道屬每夜必備的儀式,滔滔海浪于隧道頂徹底洗卻從商圈沾來的美麗光環(huán),把大量寄生于那邊的人老老實實運回隧道另一方——舊市鎮(zhèn)和住宅區(qū)。的確,不少有志之士不計單程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也得于商圈覓到一官半職;在商圈工作是一件引以為傲的事,別的地方沒出息,地圖寫得一清二楚。經過隧道乏味的洗禮后,松照例來到學校民居林立的“安心地帶”,人的氣息使他舒心,幾乎有催眠的作用;身體一軟,整個人于椅上輕得多了,難道地心吸力因地區(qū)而異?
責任編輯 杜小燁
陳苑珊,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一級榮譽學士,首部作品《愚木》(短篇小說集)獲2017年“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其他作品獲臺灣新北市文學獎,及散見于《香港文學》《香港作家》《明報》等。2017年旅居韓國寫作,2019年出版《肺像》(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