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寫這個故事的想法來自于巴別塔,這是我很喜歡的隱喻。作為文科生,我也一直覺得語言是很奇妙的東西,這個故事也與語言和遺憾有關(guān),希望你們能喜歡。
盡管他與她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但此時此景,仍然期許著走進(jìn)同一片雪中。
【楔子】
祁念又做了同樣的夢。
夢似處于另一個世界,天空昏暗,巨船在浪中翻涌,高塔懸于空中。
混亂的景象里,唯獨一個男生的身影清晰。他站得筆直,從遠(yuǎn)方看過來,眉眼深邃沉邃,眼睛如深深的湖。
視線對接的剎那,祁念醒了。她在黑暗中坐起身,房間靜得連風(fēng)聲仿佛都能聽見。
她開始回想,記憶里的宋祈北是什么樣子。
高中的時候,祁念是學(xué)藝術(shù)的,不常在校,座位被挪到后門邊,她對一切都漫不經(jīng)心,索性看向落眼到窗外。
她喜歡好看的人,偶爾記得一個身影,從教室班門口走過的男生身形瘦削,校服沿著他的肩線舒展得好看,輪廓很深,是中英混血的臉。他常常在笑,笑得又很淺,眼睛是琥珀色的。
祁念在想,這樣扎眼的人也許是寂寥的。
后來,她才知道他的名字是宋祈北,中國化的名字,永遠(yuǎn)在理科排名榜首,常被眾人口頭相傳的宋祈北。
但說到底,高中的事,祁念好多都記不清晰了,可在她心上口留下痕跡的,還是那件事。
是在倫敦吧,倫敦的冬天氣息蕭瑟,暮色侵襲,還是少女的祁念站在彌漫著霧氣的山腳,看著他從山霧與山中,浸著夜色走來。
往事涌來,祁念揉了揉眼。
閉眼的時候,她突然開始想念冬天,想念暮色,想念山霧中走出的男生冷冽的目光。
盡管過了好幾年,祈念仍覺得這一幕于她,是一個預(yù)兆。
【Ⅰ】
祁念向來行事獨特,高中也不例外。
千篇一律的白色校服落在她身上做了裁剪,文科讀到一半轉(zhuǎn)而折去學(xué)藝術(shù),打著藝術(shù)生的旗號不常到校。但高二這年寒假,她還是被父母丟進(jìn)了學(xué)校的英國游學(xué)團(tuán)。
祁念家做的是進(jìn)出口貿(mào)易,父母常年在外,假期無人照顧她,索性費了些工功夫把她塞進(jìn)學(xué)校的英國游學(xué)項目里。
這注定是一趟無趣的旅程,祁念在下飛機的人群里打著哈欠,才留意到游學(xué)團(tuán)里的人。
她走在隊伍后面,抬眼就看到高高的宋祈北。他穿著黑色毛衣,頭發(fā)在陽光下稍帶栗色,側(cè)頭時,輪廓深得與路過的英國人無異。
祁念存了心思,她對這個人有印象。
宋祈北,他在全校女生眼里都是帶著吸引力的謎。他是中英混血,又在中國生活,雖然家境不如常見的跨國家庭優(yōu)越,但勝在成績亮眼。
他為什么會來參加游學(xué)?祁念掃了一圈周圍的人,暗暗覺察出他宋祈北和他們的不同。
就在祁念暗自打量他時,他突然回頭。
是后面的人在叫他,但他第一眼就看到祁念,以及她嘴角尚未收住的笑意。
祁念在笑,確切地說是抿出她一向的敏銳弧度,她想說,如果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何必在其中逞強。
目光相撞的片刻,祁念閃爍了一下眼,毫不介意地迎上他的視線。
但后來的祁念才覺得,被塞進(jìn)游學(xué)團(tuán)里的她才是這群人里真正在逞強的。
出現(xiàn)這個念頭是在游學(xué)的第三天,學(xué)校在倫敦城郊,上著課的她望向教室窗外,可以輕松地望見那座潮濕、青綠的小山。所以,這天下午,她祁念干脆地走出學(xué)校。
倫敦多云霧,她背了畫板上了山,坐在開闊的林地,看太陽在云間若隱若現(xiàn),再一點點沉沒。
傍晚時分,暮色昏暗中帶藍(lán)色昏藍(lán),祁念在下山時走了岔路,停在了陌生的山腳邊。
白日將盡,這處山腳不像來時,卻更荒蕪,四下無人途經(jīng)。祁念站在一處指示牌旁,默默地看著上頭的英文。
她迷路了,并且英語學(xué)得一塌糊涂。
別說是看不懂路牌,即便眼下有人經(jīng)過,她也沒法和英國人進(jìn)行什么交流。
天漸漸沉了,倫敦的霧氣繚繞至山腳,冬天的風(fēng)吹得透骨,祁念裹緊風(fēng)衣,神色沒有多大變化。也沒什么大不了,如果不是太冷了,她還想折回山上看星星。
風(fēng)越來越大,不知站了多久,祁念跺了跺腳,轉(zhuǎn)身想返回山上返山。
就是在夜色侵襲的片刻,祁念看到了他。
起初看不明晰,直到他慢慢走出山路,祁念才看到他高而瘦削的身形,黑色毛衣,深邃、深遂冷淡的眉眼。
祁念一挑眉,宋祈北。
宋祈北從在昏暗的暮色中藍(lán)、,愈發(fā)深重的霧氣里走出來時,也看到了她。
他的腳步微滯,盡管祁念看向他的目光是沉靜的,仿佛她不需要幫助,只是在看從山間走出的鹿或動物。
所幸她還是笑了,笑得輕輕淡淡的,在他即將與她擦身而過的瞬間,拉住他的袖子。
近在咫尺,祁念眼神清亮,笑著說:“同學(xué),帶我一程吧?!?/p>
【Ⅱ】
祁念沒有想過,倫敦的冬天是出奇的濕冷。她家境優(yōu)渥,卻因語言隔閡鮮少出國,對英國的氣候一無所知。她在全英課堂上又冷又困,有一下搭沒一下搭地打著瞌睡。
那天翹課過后,她被領(lǐng)隊老師拉去談話,因著她身份特殊,老師話語客氣,末了,請她做班上的考勤員,變著法子讓她上課。
無奈英語對她真是天書,她祁念一聽就犯困,連電影之夜也不例外。晚間教室拉嚴(yán)了窗簾,投影在放《了不起的蓋茨比》。,這部電影她祁念早就看過,又瞄到熒幕的全英字幕,索性伏在桌上補眠。
醒來時,教室已然空蕩蕩,投影早就消失,祁念直起身來,有一絲恍惚,緊接著就聽到響動,是翻書的聲音。
宋祈北坐在窗邊,借著校道路燈的光在看書。他輕問:“醒了?”
祁念一愣,才想起他是臨時班長,要向她收考勤表。
“抱歉?!彼税胩彀驯砀裾页鰜?,考勤表上一片空白。
宋祈北走過來,祁念若無其事地拿出筆挨個在人名旁打鉤勾,才把表遞給宋祈北。他的輪廓深,是貨真價實的混血臉龐,身著。一襲黑大衣,隨意地倚靠在課桌前都是英倫感。
祁念盯著他看了半晌半響,忽地問:“你知道巴別塔嗎?”
宋祈北想了想,他的確有所耳聞。巴別塔的故事傳說發(fā)生在創(chuàng)世之初,人類使用著相同的語言,他們聯(lián)合起來興建彼此溝通的高塔,計劃驚動了上天。上天,為了阻止人類,人類被迫使他們說不同的語言,從此不能相互理解,各散東西。
這是一則個很有意思的寓言,宋祈北想著,接過表時,無意碰上祁念的手。她的手很涼,微冷的觸感讓宋祈北的手也一頓。
他抬眼看向祁念,視線又放在她的薄風(fēng)衣上。
最后仍是宋祈北送祁念回學(xué)生公寓。,冬夜的路面少人,兩人慢慢地走著,祁念看著路燈下交叉的影子,說起她的念頭。她是美術(shù)生,學(xué)西方美術(shù)時把西方藝術(shù)史看了個遍。
“至于巴別塔嘛……”祁念抿唇,“是我很喜歡的一個故事,看到你就想起來了?!?/p>
宋祈北一愣:“為什么是我?”
語話畢,祁念自顧自地停下,站在路邊橙色招牌便利店旁。,她笑著看他:“太冷啦,進(jìn)去坐會吧?!?/p>
祁念端了兩杯伯爵奶茶到櫥窗旁,盡管是速溶的,但好在暖和,她放了一杯在宋祈北旁:“請你喝的,上次沒來得及謝謝你?!?/p>
宋祈北接過,杯沿滾燙,他注意到祁念對英國的冬天預(yù)估錯誤,總穿著風(fēng)衣,此刻嘴上不說,手中卻捂緊捂實了奶茶。
他側(cè)過臉,聽到祁念說:“看到你,就想起巴別塔。因為我英文很爛,而你是英國混血,我們就是巴別塔里的兩類人了?!?/p>
這理由夠無厘頭,宋祈北的腦回路跟著少女打轉(zhuǎn):“那這么說,我兩類人都不算,夾在兩個世界中間。”
畢竟他是混血,祁念笑得敏捷:“你說中了,不同的語言擁有不同的世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星球上,但也許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很妙不是嗎?”
妙嗎?故事的最后,人類可是各散東西。不過,宋祈北沒有否認(rèn),他看著祁念彎彎的眼睛,覺得她靈動了許多,和平時很不一樣。
平日里的祁念像刺猬,待人淡薄,鮮少有柔軟的時刻。可柔軟的流露也是短暫的,杯壁溫度冷卻下來,祁念把杯子放下,奶茶紋絲未動,她其實要求挑剔,一向不喝速溶飲品。
宋祈北在看她,她的注意力卻放在櫥窗外。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路燈影中有細(xì)雪落下。
倫敦下雪了。
夜逐漸加深,便利店打烊前,兩人站在店門外,祁念抬腳就要踏入薄雪。
下一秒,祁念的手腕被輕輕拉住,回身的瞬間,鋪天的格子圍巾蒙住了她的脖子頸與臉,帶著溫暖的觸感和男生獨有的氣息。
祁念沒有躲,她理了理圍巾,從絨線里探出臉:“謝啦”
宋祈北又笑了,他其實是冷淡疏離的,可面對這樣的少女,仍是亂了思緒。
他忽然冒出一個甚至有絲僥幸的念頭。盡管他與她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但此時此景,她仍然期許著走進(jìn)同一片雪中。
【Ⅲ】
其實她不是沒有留意過宋祈北的存在的。
每逢午餐時刻,祁念獨自坐在餐廳的窗邊,總會看到著一道瘦削的身影走出倫敦的中國超市。他提著一袋全麥面包,偶爾是法棍面包,還有一個顆紅蘋果,。的確是便宜飽腹的搭配。
祁念察覺出宋祈北的家境遠(yuǎn)不如游學(xué)團(tuán)的人,但想不出他來這里的理由,或許是他的血緣,也或許是別的原因。
直到游學(xué)結(jié)束,她也沒有找到答案。說到底,她祁念不愛和人打交道,雪夜里宋祈北留給她的格子圍巾,她一直收著,卻找不到機會私下里還給他。
離開倫敦這天,宋祈北在大巴旁清點人數(shù),祁念站在最后一個,為的是還給他洗好的圍巾。她將圍巾疊得方正勻稱,放到他的宋祈北手里,他只是輕點頭。
說完“謝謝”后,祁念才覺得有些失落。
回國后的假期所剩無幾,冬天將盡,新學(xué)期伊始,祁念去參加了美術(shù)生的封閉集訓(xùn)。這意味著她有兩個月時間沒法返校。
集訓(xùn)在南方,祁念在家收拾行李,翻到了從前看過的畫冊。她想起巴別塔,也想起宋祈北。
集訓(xùn)時每天要畫幾十張速寫,紙積成山,她在白紙上畫人物線條,偶爾落筆時會恍惚,在學(xué)校里的那個少年和她不同,他也許正在白紙上精確地計算理科題目公式。
巴別塔最終仍被摧毀,有時候,祁念也在想,她和宋祈北到底算不算兩類人。
南方的春天回暖得快,等祁念回家時,天仍存一絲涼意。無人在機場接她,她只好買了車票,在車上睡了一覺才發(fā)現(xiàn),坐過了一站。
下了巴士是老城區(qū),穿著薄風(fēng)衣的祁念拖著行李箱,無意間走進(jìn)一個舊貨市場。
攤位上的人形形色色,隨意在地上鋪的多是老舊的雜貨,不值得一逛,直到祁念看到那個棕發(fā)藍(lán)眼的攤位老板。
他看上去像是有些落魄的中年外國人,混在舊貨攤位中,乍一看,不起眼。祁念走上前,存了心思,蹲下身翻了翻。
祁念翻到了一臺老式膠片相機,黑色機械機身,她一愣,覺得眼熟。
外國老板見她感興趣,張口是極流利的中文,開價卻至少是市場價的兩倍。
估計他以為她不懂行,但她祁念掂了掂相機,沒還價,爽快地掏了錢。
回到家后,祁念仍沒忍住,打開包,這臺相機被報紙裹住,她小心地拆開后,才反復(fù)探看機身。
小小的一臺膠片相機,側(cè)邊滾輪旁輕輕刻了一個“Aaron”。
足足兩個月沒見,祁念在心里重新默念起這個名字,念著念著又抿起唇。此前幾十天,遠(yuǎn)在幾百公里外,枯燥的集訓(xùn)里,她總會想起一個人的眉眼。
即使他們的人生軌跡不同,但至少眼下,她抓住了一個契機,仍能和他重新遇見。
【Ⅳ】
祁念的預(yù)感應(yīng)驗得比她想象中的要快。
回校后的祁念撞上月考,她硬著皮頭做完卷子,自知考得一塌糊涂,第二天評卷時,也聽得心不在焉。
早課上到一半,祁念打著哈欠把卷子放在一邊,伸手去碰放在桌角的膠片機。它被報紙包得嚴(yán)實,放在桌邊,帶著她隱隱的期待。
只是,她剛掀開拆了報紙一一個紙角,面前就投下了一道陰影。
戴著黑框眼鏡的嚴(yán)厲的班主任站在她的桌旁,抬手就沒收了她祁念的相機。
的確是她考得太糟糕了。她祁念在座位上坐呆了一天,各科的試卷陸續(xù)發(fā)下來。她的分?jǐn)?shù)難看得扎眼,偏偏已經(jīng)是高二下學(xué)期。
班主任對她的焦慮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模挛鐒偡艑W(xué),班長就來傳話,讓她祁念去辦公室。
教師辦公室是一片大區(qū)域,整個年級的老師被分到隔開的座位上分成數(shù)個隔位,祁念穿梭其中,撞上了不少其他班的學(xué)生。
她四下望去,穿著校服的身影看不分明,直到班主任在座位隔位上抬手叫她。
班主任向來對她這類藝術(shù)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早上的沒收只是一時氣急,此刻這臺膠片機就躺在工作桌上,班主任的勸說也平心靜氣。
班主任勸她的無非是兼顧藝考與文化課,末了,還交給她一份月考成績分析表。
祁念接過,抬眼就看到不遠(yuǎn)處的人。
宋祈北穿著白色校服,抱著一沓疊練習(xí)冊,靠在窗臺邊看她。
對視的剎那,祁念迅速低頭,班主任還說著話,她的視線卻飄向桌上的相機。
最后班主任把相機機子還給她,她祁念拿報紙重新將它包好,辦公室窗臺前已沒了人影。她慢吞吞地走出辦公室時,正是黃昏。
天邊翻涌的云層裹挾著晚風(fēng)在靠近,夕陽的光溫溫柔柔的,視線里清晰下來,是高高的宋祈北。,他雙手空空,剛從班上放好完練習(xí)冊回來,站在走廊上似笑非笑地看望著她。
“好久不見,”他先開口,視線落在她的手上,“沒想到它被你買了?!?/p>
祁念也笑了,晚風(fēng)吹過時,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也聽到自己說:“想要我還給你嗎?”
萬事萬物都是有跡可循的。起初的祁念把出眾的混血少年與理科第一名的宋祈北對上號時,發(fā)現(xiàn)這個人像是天生帶著引人注目的光環(huán)。,她祁念覺得有趣,直到倫敦游學(xué)碰上他。
本以為宋祈北只會埋頭苦做題,沒想到他也發(fā)現(xiàn)了倫敦潮濕青綠的小山。她翹課上山去畫畫,他放學(xué)就去山間拍日落,用這臺膠片機。
如果相遇不是偶然,那就說明她與他或多或少有些相似吧。
“但我們還是不一樣的。”
祁念慢悠悠地走進(jìn)空蕩的畫室,身后跟著宋祈北。她喜歡來這里,借著藝術(shù)生之名不被打擾。
一進(jìn)門,宋祈北就停步。畫室掛了不少作品,最亮眼的幾幅都寫著祁念的名字。
和占據(jù)高舉理科榜首的宋祈北不一樣,她是畫室的寵兒。
“不過,我沒想到你也有藝術(shù)細(xì)胞,玩膠片攝影?!逼钅畹嗔说嘞鄼C,嘴角抿出弧度。,“我對你很好奇?!?/p>
顯然,她話里有話,宋祈北站在原地,等她的下文。
“所以還你相機有一個條件,幫我個忙吧。”祁念大大方方地把月考成績分析表拿遞出來,“補習(xí)功課。”
下一秒,宋祈北看都沒看這張紙,就干脆地點頭。
他在看她,眼里帶著看不透的笑意,祁念這才認(rèn)出,他的眼睛是深沉藍(lán)色的。
【V】
祁念學(xué)美術(shù),偏愛的是先鋒派創(chuàng)作,鮮少畫規(guī)矩的人物素描。直到她上課發(fā)呆時,筆下開始勾勒出男孩的側(cè)臉,她才后知后覺。心動是真的,怦然的情意讓她人祁念一下子變成尋常的懷春少女。
她看著自己畫的男孩的側(cè)影,嘴角揚起來,又覺得這樣好像沒什么不好。
傍晚時分,她叼著牛奶進(jìn)畫室,宋祈北坐在畫桌前,把混亂的畫盤一掃而空,換上空白的英語押題卷。
“一周五天,單數(shù)日上數(shù)學(xué),偶數(shù)日上英語?!彼纹肀秉c了點卷子,“今天是英語?!?/p>
祁念在他對面坐下,熟練地戴拿起耳機開始做聽力題。
耳機里男人和女人還在進(jìn)行英文對話,祁念走了神,覺得男聲的口音還不如宋祈北。
宋祈北不愧是中英混血,咬字與英式英口音無異,他放慢速度給她念錯題時,她祁念頭一次覺得英文長句沒那么討厭。
她的走神被宋祈北一眼看出,隨即而來的是黑筆輕敲在她的額間。她祁念裝作吃疼,摘下一只耳機:“聽力聽不進(jìn)去,不如你來讀吧。”
她偷懶得顯而易見,宋祈北卻打開答案詳解,當(dāng)真念出來。
祁念撐著下巴在聽,宋祈北垂眼拿書的樣子讓她恍惚,他們的關(guān)系此刻被拉得好近。
也的確只有他念的英文,她才聽得進(jìn)去,她祁念忽然問他:“你會回倫敦嗎?”
校內(nèi)都傳宋祈北家在倫敦,但他一怔,搖頭:“我是在這里長大的。”
宋祈北說起家世,他父親是倫敦人,后來來中國做生意,就定居下去。他從來沒去過倫敦,除了那一次游學(xué)。
“這就是你去游學(xué)的原因?”祁念偏頭問,她隱約覺察出什么,也許是身份的歸屬感,也許是直覺告訴她,宋祈北沒有故鄉(xiāng)。
談?wù)摪蛣e塔時,宋祈北曾輕飄飄地開玩笑,他是夾在兩個世界里的人。
但終歸他眼下的神色坦然,好似一切無關(guān)緊要。
祁念的心被揪了一下,宋祈北看向窗外,兩人這才發(fā)覺下起了雨。五月是雨季,夏天將臨時的雨侵襲猛烈,偏偏又帶著初暑的熱黏氣,并不舒爽。
祁念突然開始懷念利落干凈的事物,她喃喃:“好想去倫敦看雪啊,有機會我們再去一次吧?!?/p>
他們第一次靠近,是因倫敦的雪,。如果有機會的話,就再去一次吧。
雨聲密集,夏天快要到了,年初的記憶一下子變得遙遠(yuǎn)。祁念的心有些酸澀,宋祈北的聲音傳來,他讓她重新看向回卷子。
卷面上的英語單詞無序地排列著,祁念記起,她隱瞞了一些事。
【VI】
祁念讓宋祈北幫她他補習(xí)這件事并不是毫無預(yù)謀的。
從藝考集訓(xùn)回來后不久,祁念總算和父母碰上面。時逢高考關(guān)頭,他們也考察起祁念的學(xué)習(xí)。藝考倒不擔(dān)心,但她本就對文化課不上心,落下不少。
越看成績單,臉越黑,祁念的父母是商業(yè)精英,容不得下一代的差池。他們最后商量出對策,她不參加國內(nèi)高考,出國留學(xué),還給學(xué)歷添金。
語言讓祁念頭疼,父母大手一揮要給她請英文私教,言語間隙里,她祁念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人的樣子。
眉眼深邃,穿著黑色毛衣,站在暮色里看她,眼睛像深深的藍(lán)湖。
祁念一愣,攔住父母的念頭,她說:“,再等等吧。”
等待是有期限的。盛夏過后,祁念參加了學(xué)校的期末考,。成績進(jìn)步很大,也只是不好不壞,遠(yuǎn)達(dá)不到她祁念父母的期望。
她自己倒是挺滿意的,直到飯桌上,父母輕描淡寫地說,其實早就準(zhǔn)備全家移民。
父親做了貿(mào)易公司的海外區(qū)域經(jīng)理,今后常駐倫敦,早點移民過去,也方便安排她念書。
倫敦——,祁念慢慢吃著飯,卻覺得不知味。
學(xué)校放暑假是在七月,當(dāng)天下午下起大雨,等待放假的同學(xué)們叫苦不迭,但還是接連撐傘離開。祁念清空了所有東西,走得晚了些,教學(xué)樓空了,她才慢慢走下樓梯。
傍晚的雨下得淅瀝,天色也帶上水霧氣,祁念瞇了瞇眼,才看清樓梯口站著的身影。
宋祈北背著黑書包站在樓梯間,清清朗朗的,祁念的心一滯。
祁念走下最后一級臺階階,宋祈北看過來,她問:“沒帶傘?”
宋祈北等久了,開口聲音有些低?。骸霸诘饶??!?/p>
祁念先是一愣,隨后才點頭:“我想起來了,還有東西要還你?!?/p>
把小小的膠片機交給宋祈北時,他難得愣了一下,抬頭看向祁念時,是異樣的認(rèn)真。
“你……待會有空嗎?”
走出校門時,祁念沒有想過有一天,她和宋祈北會一起看電影。
這是學(xué)校附近的私人放映院,影廳包場,小小一間,他們在看《了不起的蓋茨比》。這部片子在游學(xué)的電影之夜放過,他們都記得,此時仍坐在一排看得入神。
影片的最后,蓋茨比獨自來到海邊,遠(yuǎn)遠(yuǎn)眺望著那盞燈塔般的綠燈,伸手企圖擁抱的姿勢荒謬又孤獨。
祁念看著熒幕,忽然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
宋祈北的側(cè)臉隱匿在陰影里,他沉默半晌半響,像有很多心事想講,最后落腳回電影。
“我很喜歡這部片子,”宋祈北在黑暗里說著,“偶爾我會覺得,我像蓋茨比?!?/p>
偉大而渺小的蓋茨比,他摒棄舊名,前往紐約,企圖實現(xiàn)逆轉(zhuǎn)命運的夢想。
祁念一愣,宋祈北會在蓋茨比他的身上看到什么影子?
“我有時候很羨慕你,祁念,”宋祈北像是笑了,笑得很淺,“在倫敦的時候,在你畫畫的時候?!?/p>
那臺膠片相機的出現(xiàn)不是空穴來風(fēng),宋祈北喜歡攝影,只不過是承擔(dān)不了創(chuàng)作的負(fù)擔(dān)。于是相機被做生意虧損的父親偷偷賣掉,又到了祁念的手里。
宋祈北說得很慢:“也許我會學(xué)金融,會做商人,在這些我不喜歡的領(lǐng)域里,我也會做得很好。”
“只是……我還不夠幸運,也許還回不了倫敦?!?/p>
祁念全家移民的事在學(xué)校里隱隱在傳,藝術(shù)生本就高調(diào),不用高考,更讓人艷羨。祁念這時候才明白,宋祈北早就知曉這場夏天過后的離別。
“你所做的是我完成不了的夢,”宋祈北側(cè)頭看她,熒幕的光影打在他的臉上,“不管我們還會不會見面,大步走下去吧?!?/p>
——大步走下去吧,為了我們。
電影在剎那黑幕,光影熄滅,宋祈北吻向祁念的額間,輕得仿佛未曾發(fā)生。
可男孩的咫尺氣息如此熟悉。
告別來得突然而慎重,祁念有些恍惚,想起上一次還是在倫敦的雪夜,想起格子圍巾里的溫柔。
坐長途飛機時已是八月,機窗外的云層鋪卷,祁念打開包,里面躺著一卷膠卷和相片。
那是她從宋祈北的相機里取出的,離別前拿去沖洗,如今才翻看。
他的攝影風(fēng)格有靈氣,偶爾也像她的畫一樣先鋒。他拍建筑,也拍云山,最后是一個女孩。
女孩獨來獨往,神色沉靜,坐在畫室里,氣質(zhì)是獨有的冷冽。
——是祁念。
飛機平穩(wěn)地飛行行駛著,遠(yuǎn)離那座小城,那個男孩在數(shù)千公里之外,而他明明才是有著英國眉眼的人。
想念侵襲時,祁念突然想哭。
后來她才覺得,好多時候,連自己都想不明白,錯過是不是就在一瞬之念。
【VII】
抵達(dá)英國的第二年,祁念考上了倫敦藝術(shù)大學(xué)。她憑著才氣闖進(jìn)藝術(shù)圈的名校,無意中,在社交媒體上也走紅了。
走紅的緣由是她先鋒派的一幅畫,畫的是她想象中的巴比倫城。這幅畫曾拿過比賽金獎,偶然被有名氣的電影導(dǎo)演看中,想要高價買下。
祁念干脆地拒絕,不料連人帶畫都在網(wǎng)上引發(fā)極高的關(guān)注度。
畫風(fēng)鋒利新奇,打破國外對華人的刻板印象,一時間想要帶她入行的名家絡(luò)繹不絕。
祁念拒絕拒了許多專訪,最后在一通來電里猶豫。
這是國內(nèi)一家名氣極大的畫廊,跨洋打來電話,只想問她:“為什么想畫幻想中的世界?”
祁念有些恍惚,回答:“我喜歡這個不一樣的世界。”
畫廊的總監(jiān)笑了,他承諾會給祁念時間完成幻境系列,也承諾給她的畫做一次全球巡展。
掛了電話,祁念才想起這家畫廊在上海。
上海,祁念垂下眼,這年的中國高考后,她打聽到了宋祈北的分?jǐn)?shù),不折不扣的省前十。他遠(yuǎn)赴上海,讀最好的財經(jīng)院校。
她記得他說,在不喜歡的領(lǐng)域里,他也會做得很好。而她如今,也在完成他的夢。
她會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秋日將盡時,祁念完成了幻境系列的所有畫作。畫廊總監(jiān)特地跨洋趕來,站在展室里一挨幅一幅地看去,一臉贊嘆。
巡展計劃早已安排好,總監(jiān)期待而篤定地說,從業(yè)多年,這將是他安排的最驚艷的新人畫展。
第一站就是上海。
祁念趕往國內(nèi)時,冬天尚未到來,她穿著薄風(fēng)衣,看著梧桐樹下空蕩的展覽館被她的畫作填滿。
樹下的祁念又想起了那個人。
最后,她還是跨越半個上海去大學(xué)城,美食街吵嚷喧囂,她折去了后門的獨立書店。
人都是這樣,滿心的念想期盼被實現(xiàn),卻又在確實確然成真的那刻近鄉(xiāng)情怯。
所以,當(dāng)祁念真的在書店小沙發(fā)上看到研讀資料的宋祈北時,她挪不動腿步。
他退褪掉少年的青澀,五官愈發(fā)深邃,在人群里更扎眼。
不知站了多久,是宋祈北抬頭看到她,還是那雙深沉藍(lán)的眼睛,卻剎那間柔軟下來。
他請她喝咖啡,兩人坐在桌子兩邊對桌,沒有刻意打量彼此,卻都發(fā)現(xiàn)對方的不一樣。她祁念看著他宋祈北懷中的學(xué)術(shù)資料,問:“你忙嗎?”
宋祈北笑了,沒有遮掩:“忙,有很多比賽?!?/p>
他說,他穿西裝打商賽,也在跟著公司實習(xí)做金融項目實習(xí),他過得充實,祁念卻忽然覺得陌生。
有一瞬間,她揉了揉眼,想脫口而出:“你記得曾經(jīng)跟我說過的,蓋茨比嗎?”
但祁念沒有,她沉默一會,才遞給眼前人一張卡片——。是她的畫展展訊卡。
宋祈北看著這張卡,仿佛它來自另一個世界,離他的生活好遙遠(yuǎn)。
他的眼神閃爍,仍然點頭:“我會來的,祁念?!?/p>
但宋祈北總歸來遲了。
上海站撤展那天,祁念在關(guān)閉的展廳外從傍晚坐到黑夜夜。,上海下起雨,天氣預(yù)報說這場雨后,冬天就要到了。
她坐得凍冷僵,才看到從夜色中跑來的身影。
這是祁念第一次看宋祈北穿西裝,他在雨里跑得狼狽,卻第一時間道歉:“對不起?!?/p>
她笑了笑:“你穿正裝真好看?!?/p>
宋祈北一愣,才說:“今天是商賽決賽?!?/p>
商賽,這對祁念來說是新詞,她卻看出宋祈北的重視,于是不提畫,不提展覽,只問他比賽名次。
宋祈北張口,聲音低下來:“祁念,對不起?!?/p>
是對不起缺席,還是對不起錯過的夢?
祁念笑了,她的回程航班即將起飛,她必須趕往機場。臨走時,她才看到宋祈北手中攥著的東西。
是那張展訊卡。
只是,這場見面太匆忙了,兩人都太過倉促,祁念坐上車時,才覺得無力感在侵蝕。
其實,她很想說,巡展還有下一站,下站再見。
她也很想說,宋祈北,多希望我們都沒變。
【Ⅷ】
冬天將盡時,祁念的巡展到了尾聲。
最后一站,是倫敦。畫廊安排祁念做總結(jié)結(jié)言演講。
祁念的英語早已流利,只是在落筆寫長句時晃了神,她以為不再想起,此刻卻記起男生念英語的聲線、,他的眉眼。
原來想念是這樣悄無聲息。
倫敦布展期間,許多媒體雜志來做拍攝專訪,祁念的巡展的確驚艷業(yè)界,媒體對巡展每一站的主題都進(jìn)行做探討,落到末站倫敦,有人問:“為什么這個系列的落幕是巴別塔?”
為什么呢?最后一日,祁念認(rèn)真地看了展廳中自己的每幅畫作,它們的畫風(fēng)先鋒,卻都帶著命運的悲劇色彩。
最后,她站在巴別塔,這座人類企圖共通的高塔前。
忽然,她好像聽到宋祈北的聲音,他輕輕說著巴別塔的故事,說:“故事的最后,人類各奔東西?!?/p>
于是,她也這樣回應(yīng)落幕。
只是,直到一切真的落幕收尾,祁念也沒有等到宋祈北。
撤離展品時,祁念在看最后一幅畫。她畫了一座完整的巴別塔,她希望人類跨過語言的障礙阻攔,并肩站在塔下。
可現(xiàn)實不然,巴別塔最終被摧毀,她忽然知曉,也許從來她和宋祈北從來就不是一類人。
她在他身上期盼的、,愛慕的,就如同她此刻走出門,看到倫敦的夜下了一場新雪——,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消融。
祁念覺得自己可笑。
可是,祁念也忘了,摧毀的巴別塔將阻隔開兩個世界,另一個她不曾碰觸的世界。
另一個世界的宋祈北遠(yuǎn)比她想象中的要過得艱難。他考上大學(xué)后,父親生了大病,他打許多份工,參加商賽不過是為了萬元獎金。眼看父親病情穩(wěn)定,他攢下錢買了機票,卻在飛往倫敦的前夜接到醫(yī)院的病危通知書。
好多時候,宋祈北都在想,他生于中英之間,卻好似永遠(yuǎn)無法抵達(dá)倫敦,。
也像永遠(yuǎn)打破不了他與祁念的界線。
回到醫(yī)院的夜晚,宋祈北走在路上,卻覺得肩上一涼,抬頭,只見漫天的雪。
時光一下回溯到好久之前,那時的他們站在雪地里,仍然并肩。
卻始終不知,從此往后,也許他們再也難以看到同一場大雪。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