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濤

如果不是那一個廉價的白色塑料屋頂，我會以為阿香坐在復(fù)古法式的西餐廳窗邊享受著冬雨的浪漫。

怎么看，阿香都是一個數(shù)得上的美人，像貓一樣的眼睛，閃亮亮的;橘粉色的高領(lǐng)毛衣，把她身體緊緊地包裹出玲瓏的曲線。

曾經(jīng)有一次，路過那個熟悉的屋頂，居然看見換成了一個相貌模糊的男人，忍不住問，阿香去哪里了？

男人諱莫如深地擺擺手，不知道，我是老板叫來頂班的。

過了幾日，又看見阿香精神抖擻地坐在那個出口的盡頭，身板挺直，眼神冷冽，好像全世界都與她無關(guān)，她只管負(fù)責(zé)美就夠了。

我停好車，故意走過去。阿香，好幾天不見你，去哪里了？

她指指自己比同齡人要緊致的臉，去做了眼袋，打三折，100塊，怎么樣？效果還好嗎？

我湊近看了看，嘆了口氣，嗨，你這女人不是氣人嗎！

這個小區(qū)的停車場收費處，居然有一個長得這么漂亮的女人，別說男人，就連我都覺得有點兒荒唐。

收費分兩個班次，阿香負(fù)責(zé)白天。每天早上7點，她一定會準(zhǔn)時接班，掃地，灑水，清點車位。因為小區(qū)還配套有一個大超市，在中午和晚高峰，常常車位緊缺。你會看見阿香在車場里走來走去，不停地忙碌。偶爾碰見不愿意交停車費吵鬧嚷嚷的車主，阿香也是不緊不慢，從來不失優(yōu)雅。

我是長期停放過夜車的業(yè)主。每回月初，總能收到阿香的微信短信：您好，請您繳納本月的停車費，祝您生活愉快。日子就像熟睡的嬰孩那樣，一點點緩慢而平靜地過去……

雨，越下越大。我站在那個屋頂下，望著天空傾斜下來的綿密雨絲，體會這種只有自己知道的痛苦。手機里被我已經(jīng)反復(fù)看過幾十遍的照片，正在堂而皇之地向我宣戰(zhàn)。就算我閉上眼，我也能毫不費力地描述出來那女人蒼蠅腳一樣的假睫毛，那得意揚起的紅嘴唇，還有她身邊那個我最熟悉不過的男人。

沒錯，他是我的丈夫。

曾經(jīng)在女生宿舍樓下站過十幾個小時，只為求我原諒的男人;曾經(jīng)在連續(xù)加班之后用加班費買了一條我心動已久的生肖項鏈的男人;曾經(jīng)在晚上睡前要親吻我的唇才會睡得著的男人。在那個炫目的酒會上，他卻站在了一個我完全不認(rèn)識的女人旁邊，兩個人臉上的神情是那么曖昧。

小凡，你再這樣胡亂懷疑，我會受不了的。你要相信我，那只是我的客戶。在我摔門而去的前一秒鐘，我的耳朵鉆進了他的這些話語。

你不要跟來，你要是跟來，我就永遠(yuǎn)不回這個家。我尖利的聲音回蕩在電梯里。

都是謊言！我再也不想讓心中的惡魔糾纏我，我受夠了這樣的折磨。自從那件事之后，我對自己充滿了懷疑。我不敢再相信人，不敢相信自己。他說我病了，我才沒有病。我只是想逃離，想逃去一個再也不要有人煙的地方，最好沒有人認(rèn)識我。

我逃出了家，沖到了停車場，可是我要開車去哪兒呢？我能夠去哪兒呢？

在這個下雨的傍晚，我竟然只能呆坐在車?yán)?，?nèi)心一片荒蕪。

咚咚，車窗被人用力地敲擊了幾下。是阿香。

她撐著傘，探著腦袋往里看。

我沉默地?fù)u下車窗，來不及掩飾的淚水被她看在眼里。

小凡，你怎么了？阿香問。

沒什么，心情不好。我試圖躲避她的關(guān)心。

下雨了，我才剛剛交班。你方便送我一下嗎？阿香倒是第一次不客氣地提了要求。

勝利新村，一個市里最著名的城中村。雖然我已有心理準(zhǔn)備，可是阿香所住的環(huán)境還是讓我感到錯愕。陰沉的天空被密密麻麻的天線分割成不規(guī)則的方塊。私拉的各種插座從小巷兩旁的民宅窗戶中掉下來，另一頭連接的是停得歪歪扭扭的電動車。阿香的出租屋就在這里一個不知名的三層樓上。

臨下車的時候，阿香說話了。我男人是在你們小區(qū)死的，是被翻斗車倒的建筑材料壓死的。這老板是好人，讓我在停車場收費。我每天看著這個小區(qū)，好像也看著我男人一樣。

真沒有想到，原來是這樣。嘴角在冬天起皮的疼痛讓我忍不住抿了抿嘴。

我和我男人從十九歲開始一起從農(nóng)村出來打工，三十年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有分開過。他現(xiàn)在不在了，可我總覺得他在看著我。我要過得好。他最愛我漂亮，我就要漂漂亮亮的。阿香歪歪頭，朝我笑笑。

嗯，這……應(yīng)該，很難。

你男人對你真好。好幾次從超市出來，他都跟我說，你太瘦了，要多補點營養(yǎng)。阿香像看穿了什么一樣，說道。

不，也許，不一定。我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小凡，等你到我這個年紀(jì)，你就知道了。這人啊，是要用心看的。人不在了，想看，也看不到了。

阿香關(guān)上了車門，她頭上的幾縷白發(fā)在冬雨中連同她挺拔的背影，一起隱沒在小巷五顏六色的小廣告中。

我把車上的音樂聲量調(diào)到了最大，在輕柔的鋼琴曲中，仿佛又看到了我失去腹中的孩子之前，我和他一起手牽手在小區(qū)里散步的畫面，那時的我是多么幸福。

哦，對了。這鋼琴曲的名字叫做，遠(yuǎn)去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