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全鵬

尿奶奶是我們將軍寺村唯一的百歲老人。

尿奶奶沒丈夫，沒后代，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將軍寺村是極講究輩分的，按輩分來說，我該喊她奶奶。小時候，我經(jīng)常見她在村里走來走去，白天她一個人馱著太陽不知道去哪里，晚上又背著月亮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她回到用玉米秸搭的棚子里，像個活神仙一樣“隱居”在里面，不發(fā)出一點兒聲響，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我感覺尿奶奶很神秘。她總是低著頭，彎著腰，手里拄個小竹竿，執(zhí)著地向前走，時不時地停下來，好像是累了，待上一會兒，抬頭看看前方，又繼續(xù)向前走。有一次，我和爸爸從鎮(zhèn)上買東西，回來很晚，看到一個人斜躺在路邊的麥秸垛旁，一動也不動，以為是出了啥事。爸爸趕緊停下自行車過去看。

“尿大娘，尿大娘，你沒事吧？”爸爸提高了嗓門。

“?。俊蹦蚰棠瘫犃艘幌卵劬?，“是誰?。俊彼ь^看了我們一眼，翻了一下身子繼續(xù)睡。

“這里多冷?。】旎丶宜桑　卑职钟终f。

“在哪里睡不一樣??！”尿奶奶說。

“家里不冷啊！”我說。

沒了回答，卻傳過來一陣打鼾聲，顯然尿奶奶又睡著了。

回來時，爸爸不住地說：“你尿奶奶一個人多可憐！”那天晚上，我們經(jīng)過將軍寺橋回家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尿奶奶住的玉米秸棚子早已塌陷了。她沒法住在家里了！當(dāng)天夜里，爸爸和媽媽商量，讓尿奶奶搬進我家的煙葉樓里。

煙葉樓就是炕煙葉的地方。我家蓋了個煙葉樓，當(dāng)初是爺爺、爸爸和叔叔一起蓋的。煙葉樓下面用磚頭砌，上面用泥垛起來，很結(jié)實，就在將軍寺河邊，一直閑置著沒有用。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滿將軍寺村找尿奶奶，可是沒有找到，晚上在遇到尿奶奶的麥秸垛旁，總算找到了。

媽媽說：“大娘，別睡這兒了，回家睡吧。”

“家？家……”

“煙葉樓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尿奶奶瞇縫著眼，好像睡著了，但我看得很清楚，她眼睛里晶瑩晶瑩的，分明有淚水。

左鄰右舍聽說要給尿奶奶搬家，都過來幫忙。將軍寺村的人還是很熱心的，無論有錢沒錢。其實，尿奶奶家也沒啥貴重的東西，一個破鍋，還豁了個口子;一床舊被子，上面黑乎乎的一層，散發(fā)著一股氣味……東西都搬完了，尿奶奶從掛在半空中的饃筐里拿出一個小盒子，緊握在手里。

原以為尿奶奶搬到煙葉樓會高興一些，可她經(jīng)常不回?zé)熑~樓睡覺?！笆遣皇悄虼竽锊粷M意這個地方？”有一天爸爸說。

“哪能呢?！眿寢屨f。

應(yīng)該不會不滿意。后來，我們經(jīng)常聽見尿奶奶逢人就說我爸媽好，找了個好地方讓她住。至于尿奶奶不經(jīng)常住煙葉樓的原因，后來我漸漸明白了，尿奶奶喜歡走到哪里睡到哪里，她心中的家只不過是一個停留的地方而已，只要能讓她歇歇腳的地方，就是家。對于大自然，她從不過分要求什么，一切她都不需要，又好像一切都是她的。

尿奶奶沒得過病，反正我沒有見她吃過藥，身體好得很，人們說疾病繞著她走。有一次，幾個上了年紀的人說起她來：“你身體多好！”

“身體不好不中?。∥夷挠绣X看病??！”尿奶奶年齡大了，滿嘴跑風(fēng)。

她什么都吃，河里游的，天上飛的，地上跑的——你不要想太多，她哪有口福，她沒有錢去買。她吃這些東西多是別人扔掉不要的，要么是死了的，她卻當(dāng)作寶貝似的。至于怎么吃的，我沒有見過，反正東西一到她手里她不會浪費。

有城里人來尋找沒病沒災(zāi)的方法，并要求與她一起吃一次飯。尿奶奶說：“你身子金貴，我吃的你吃不了?！背抢锶苏f：“我能吃?！蹦蚰棠炭闯抢锶诉@樣說，就不說話了。

你猜猜，尿奶奶都吃些啥？竟然是死雞、死老鼠之類的東西，不知道從哪里撿的。

“咋是這？”

“沒辦法，總不能餓死吧！”尿奶奶眼睛也不眨，咯吱咯吱地吃了。吃完了，一抹嘴，就走了。留下那個城里人在身后吐了一地，睡了一天才醒過來。這陣勢確實讓人受不了。

聽人說，尿奶奶過了一百歲大壽才走的，當(dāng)時緊握著一個盒子，不愿松開，上面模糊地雕著一條龍，盒子里是什么，沒人知道。她模糊地喊：“你不來，不來;我走了，走了……”沒人聽懂是啥意思。有人問，她也沒有回答，只是瞪著眼睛向外看。

幾年后，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來到我們將軍寺村，鄉(xiāng)里干部陪著。聽說，老人1949年到了臺灣，這次專門回來尋他妻子的。老人說要找一個叫蘭香的人。在我們將軍寺村，數(shù)三老太年齡最大，都九十多了，她也記不起是誰。老人們不知道，小孩們更不知道了。銀發(fā)爺爺并沒放棄，大家見他手里也握著一個盒子，上面雕有一只鳳。大家突然想起尿奶奶一直抱著一個木盒子，這個人是不是尿奶奶？

后來，銀發(fā)爺爺去了將軍寺河南邊，那里是一片亂墳崗，在寒風(fēng)中越發(fā)凄涼。孤零零的，那里埋葬著他的妻子蘭香。銀發(fā)爺爺落了淚，嘴里哆嗦著說：“我來了，來了;你走了，走了……”

銀發(fā)爺爺重修了個墓碑，種了四棵柏樹，算是一種緬懷。后來，銀發(fā)爺爺去世了，就和尿奶奶合葬在一起。你若到將軍寺村，仍然能找到這個墓，柏樹蒼翠無比，直挺挺地向天上長去，比胳膊都要粗些了。

選自《廣西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