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耳 黃孝陽
對話人:蕭 耳(作家,媒體人,高級記者)
黃孝陽(寫作者,出版工作者)
蕭 耳:《人間值得》出版后頗多好評,獲得2019年度深圳讀書節(jié)十大文學好書,入圍多種榜單。我很好奇,為什么你想為“惡人”寫一部“自傳”?你給“好人”寫過自傳嗎?一個叫張三人渣的野蠻生長史,是你這么多年來對社會、對人性觀察的濃縮嗎?
黃孝陽:一個老評論家看到這本書后有點兒激動,從上海到南京專門與我談了下,說他看重這本書,根本是它塑造出一個當代文學史上從未有過的惡棍形象。
我為什么要寫這樣一本書,后記里有部分哲學層面的思考。書出版后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為我的兄長們立傳》,給予世俗解釋:
“他們不是鄉(xiāng)村秩序下的壞蛋,也不是都市文明的孩子,他們體內的基因片斷是在一個被現(xiàn)代性浪潮重組的過程中,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緊密勾連,有諸多崩毀殘存,亦有突變進化。他們人至中年,現(xiàn)已多半在事實上成為縣域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生態(tài)系統(tǒng)內的話事人,是權力的毛細血管,亦是各種潛規(guī)則與隱秘秩序的制訂者,諳熟不同的話語體系,自如切換,能在一個時辰內分別扮演畜類與人類。他們對世界的看法,尚未成為當代中國人精神的主體部分,在實際日常層面開始影響大多數(shù)百姓的生活。中國有兩千多個縣城,這是一個如同風暴的廣袤現(xiàn)實,是‘真實的真實。而他們中的一小撮人,比如張三,試圖從歷史與現(xiàn)實情境等維度,以及生命意志的高度,反思‘人這種奇妙存在,講述唯獨屬于他們的故事,或者說傳奇,故而《人間值得》?!?/p>
《人間值得》男主張三的野蠻生長史,是我曾經(jīng)歷過目睹過的,他是對這數(shù)十年時代變遷的某種概括,亦是我靈魂深處某個人格在深夜里的咆哮。
至于有無給“好人”寫過自傳,那必須是寫過,否則就不是一個合格的文學青年了。比如十幾年前的《遺失在光陰之外》等,但多半還是一個文學青年的脆弱敏感與自我抒情,還缺乏對時代的一個俯瞰性的思考,屬于“內心腫脹”不得不寫,不得不如此寫。
其實,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這是極復雜的。這個世上存在著太多二律背反的悖論,比如著名的電車悖論。2013年的洛杉磯,這個悖論成為現(xiàn)實。一個女士面對失控的電車做出了決定。她救了五個人,但另外一個無辜的人因這個決定死去。她扮演了“上帝”,因此被告上法庭。對于死者來說,她是兇手;對于另外五個人來說,她是恩人。兇手與救人者兩位一體。另外,張三的壞也是有底線的,一個他不惜用生命去捍衛(wèi)的底線。而這個底線要高于我們經(jīng)常熟視無睹的日常生活中的“平庸之惡”。只是我們習慣了這種惡,對此無動于衷。
蕭 耳:你說要寫一個“作惡,并且有能力對惡進行思辨”的人,你覺得現(xiàn)實生活中,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人多嗎?你印象中的文學作品中,有哪些人物是符合你這兩個條件的?
黃孝陽:現(xiàn)實生活中作惡的人多,有能力思辨的,寥若晨星。至于文學作品中,比如出沒于歌德《浮士德》中的魔鬼靡菲斯特,比如卡夫卡《在流放地》的那個軍官——那個執(zhí)刑過程中自愿替換掉囚徒,被機器殺死的人?!拔抑牢业淖镄辛?,你看,我的生命戛然而止”等等。常人普世的價值觀彌足珍貴,但它之所以得以形成,是奠基于那些斑斑血淚,以及對血淚的思辨深度(這需要敘事)。否則我們還在一個原始童稚的社會結構里。
廣義來說,文學作品中的壞蛋都是作惡者。如果這個壞蛋棄暗投明了,或有片刻反省,良心發(fā)現(xiàn),那他多少還是“思”了一下,真正有能力思辨的,并且付諸實踐的,不多。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會有“它塑造出一個當代文學史上從未有過的惡棍形象”這句評價。
蕭 耳:作為70后作家,你以小說出道很多年,一直被稱為“實力派作家”,印象中你小說的路子很寬,好像什么類型都想嘗試一下,甚至科幻類的也寫過,至今為止,你覺得自己最能駕馭什么類型的小說?
黃孝陽:我不在乎外界對我的稱呼。前幾天看到王春林老師寫的一篇兩萬字的評論,就一個大家耳熟能詳?shù)奈膶W術語“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專門發(fā)明了一個新詞語,“批判現(xiàn)代主義”來談論這本《人間值得》。
我尊重評論家的闡釋。但就我個人而言,我的寫作只有一個核心:寫人,寫我所理解的人,寫其所以然。同時提供時代細節(jié),以及支撐起這個時代的結構體。
我無所謂類型。對于出版商來說,那是銷售技術。對于讀者來說,那是超市貨架的分區(qū)。對于評論家來說,那是文學譜系及位置。
這些都對我的寫作來說不重要。寫作是我一個人的事,是某種極端性的輸出,是無窮盡時空中那只敲打出莎士比亞巨著的猴子附體,是通過對“人的敘事”,把不可逆的時間與那不可避免的歷史進程,變?yōu)橐粋€大地之上的奇異建筑,建造有時,塌垮有時。我們肉身所經(jīng)歷的那些可感可知的時刻,因為這種敘事過程,獲得了他真正的主體性,并化身千萬,不再匱乏;我們也可能真正擁有眼前這杯咖啡、這杯茶、這次有關于愛的神秘邂逅。
重要的是人,是中國人,是今天的中國人。
文學報的傅小平問過我一個問題。
當我們談到馬爾克斯,包括其他的拉美作家,自然會想到拉丁美洲大陸。中國作家某種意義上,會不會因為欠缺亞洲意識或人類意識,乃至相對狹窄的中國意識,以致難以以一個整體的形象融入世界,從而影響了“文學中國”的建構?
我回答過這個問題,展開來會是一個長篇大論。這里說下結論,一言以蔽之:
我想有這種人類意識。
有了這個意識后,再做這個中國敘事。這個意識的核當由一個全球性的當下視野,對人之存在本身的反復提問所構。
人是奇跡,是造物主對自身的復制與迷戀,所以說“人類大腦結構和宇宙結構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又或者說:人類就是宇宙的大腦。在這個恢弘框架下,我們開始討論數(shù)千年來的哲學家對人的分析與定義,人的內核與邊界,人的歷史何以延續(xù),何以如此敘述,人是否配享信仰,值得被給予關于天堂的允諾,又是否應該擁有科技之力,對此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討論人還可能擁有什么樣的未來圖景,而構建未來的關鍵節(jié)點與變量蘊藏何處,又如何找到激發(fā)節(jié)點引擎的能量。等等。
我們來到了一個新現(xiàn)實,我把它稱之為知識社會。中國與美國是新現(xiàn)實里最重要的兩極。要闡釋人,闡釋這個新現(xiàn)實里由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共同塑造的人,對中國人的敘事是最好的維度之一。我很高興自己是中國人,有幸生于這個洶涌澎湃的時代。如果沒有改革開放,我大概還在田間鋤草吧。我對這個時代抱有深情。我想以我的方式來求解眼前這個世界,這個極其復雜,且日益復雜的世界。
今天的中國人是迥異于四十年前的,更別說四百年前的,這是兩個物種。這里有傳承,也有“突變”。我想把構建出這個新現(xiàn)實的深層原因,用“人”這個最富有主體性與創(chuàng)造性的詞語敘事出來。
類型這件事,是學者與讀者考慮的事。我不大關心。當然,我也很清楚討論類型也是在一個“文學之用”的大框架內。關于文學之用,我也講過太多。包括許多作者在內,目前基本是談個人感受,比如在這個由科技與資本建構的世界,發(fā)現(xiàn)美與激情,重新審視愛與恨,構建一個人的烏托邦,對抗滯重與虛無,感受痛苦的各層次,自我拯救等。少有從另一個層面來說。比如,文學不僅是一種專門的知識體系,它還是各種知識體系的敘事策略。知識體系與知識體系之間有融合,更多的時候是相互為敵,尤其是在思想層面。哪種知識體系真正掌握了文學的力量,就可能對世界的未來起一個主導性的支配作用。解釋趨勢的人,必定影響趨勢。我們講的中國夢,美國夢,這兩個詞及其衍生文本就是文學敘事。
我尊重類型。只是自身不大考慮這種自我命名與傳播策略。
蕭 耳:有沒有為了讀者考慮而妥協(xié)自己的表達方式的寫作?你寫作時考慮讀者的閱讀能力嗎?
黃孝陽:剛開始寫作的那幾年有,但有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不是說你愿意下海就能當名妓的。后來,就不考慮了。
這基于兩個邏輯。一是,當代人的特征之一,既是讀者,也是作者。我無意扮演那個云層之上的啟蒙角色,我不是蜿蜒閃電;也不愿意跪舔金主,那是對我體內那條龍的蔑視。大家平等。我寫我所理解的這個世界,你愿意讀,是我的榮幸;不愿意讀,那是我倆這個緣分還沒到,也不是我的損失。
我不考慮讀者的閱讀能力。別說普通讀者,就是批評家等相對的專業(yè)讀者也不考慮。那是他們考慮的問題。也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我還有一份工作,得養(yǎng)活這個肉身皮囊。
蕭 耳:你怎么看小說中父與子的沖突?主人公張三從小厭惡父親身上的“惡”,始終保持著對“父親”這個男性權威有清醒的批判,又為什么自己也走上跟父親一樣的“惡”的道路呢?那么這種批判是否是一種“偽批判”?
黃孝陽:父與子的沖突是永恒主題,我很喜歡德國漫畫家埃·奧·卜勞恩創(chuàng)作的那部同名漫畫作品。這是給予這個嚴酷主題的一個富有溫情的微笑。
但這個笑容不是人類歷史中的主線。惡不可避免,比如我們說謊言是惡,也都知道“謊言重復千遍即是真理”之類的法西斯宣傳口號,知道世界上充斥著謊言,但由于信息匱乏與觀念傾向,我們往往浸身其中而不自知,還以為自己是正義化身。
蕭 耳:既然是一部以惡人為主角的“惡之花”,為什么要取名為《人間值得》?是反諷,還是寓意主人公本質上那些善良的人性之光的一面?
黃孝陽:沒有這些“惡之花”,把你放在丹麥鄉(xiāng)村那個風景如畫里,剔盡外界變化,每天就是吃飯睡覺打娃看窗外,幾十年,我相信你愿意;幾百年你還愿意嗎?北歐諸國那么高的福利,政府從搖籃到墳墓一路承包過來,可抑郁癥與自殺率高企。人是很難承受生命的輕。
惡讓這些“輕”成為翻滾云層里的蜿蜒閃電。它給予善邊界。包含了善的種子。生命或許就是從某次閃電擊中地面一個小水洼開始的。
還有更多的問題不是善惡可以言說的,只是秩序。它的道德評價取決于你的立場與價值體系。我們都知道那個說謊者悖論,“所有克利特人都說謊,他們中間的一個詩人這么說”。但少有人理解:克利特人為什么要說謊。因為“說謊”那是他們的善。
還記得卡爾維諾寫的那個《黑羊》么,那是一個精彩的隱喻,人人是賊,他們就這樣幸福地居住在一起,沒有窮人與富人。那個打破了這個內部秩序的誠實人,不久餓死了。從那以后,“人們就不再談什么偷盜或被偷盜了,而只說窮人和富人;但他們個個都還是賊?!?/p>
蕭 耳:圍繞張三,為什么要寫七個女人?少一個會怎樣,真的是有七層隱喻嗎?而且這七個女性幾乎都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對于底層或者邊緣女性,你有信心寫好這類女性嗎?你了解她們嗎?
黃孝陽:這個在構思的時候就想了。我喜歡七這個數(shù)字。它是奇妙的,是開啟萬物奧秘的鑰匙?!拔覀兠髅髦婪赶缕咦谧锖笏艿降目膳聭土P,也都清楚作為七宗罪對立面存在著的那些美德書,為什么我們還要犯罪?是因為我們生來就是罪人嗎?不,是因為這七宗罪不是人的錯,皆有人之真性蘊藏其中,相對應的是:渴望、自信、性愛、進取、安靜、好奇、力量?!睂@本書來說,7是內容,也是形式。是通過對7的整理,求解出人這個奇點。少一個會怎樣?也不會怎樣。斷臂的維納斯可能更適宜成為美的化身。
至于這七個女性幾乎都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問題,可能是我的眼睛有問題,我看到的女性,那種我覺得有生命質感的女性,基本有過這樣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過程。這個問題還可以放在女權主義的大框架下討論。女性的第二性,是被發(fā)明的。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我在小說里創(chuàng)造了朱璇,這是一個新女性,由罪惡與血泊孕育而生,會是未來的神祇。其實,受難(痛苦)是人的本質。作為一個當代人,要對所謂的幸福保持警惕。
我當然能寫好你眼里的這些“底層女性”,我了解這個金字塔結構的底層,我是這個底層的一部分,是它們的旁枝逸出。這種了解是體內某部分DNA。
蕭 耳:還有一個跟女性有關的問題,書中主要女性人物,似乎都經(jīng)歷特別不尋常,又有歡場經(jīng)歷,又有自毀傾向,又都是“性”符號,和人們所認知的生活中的真實女性相距甚遠,這樣的安排,是否過于戲劇性?
黃孝陽:隨便在街頭拉住一個普通人,他的生活中肯定是有“特別不尋常處”,關鍵是這種不尋常處是否能有機會得到書寫,以及怎樣的一個書寫。
不是為了自說自話,而是這廣闊土壤里有這樣的異數(shù)——他是對他們的概括。
蕭 耳:你說過《人間值得》的故事跟你江西縣城老鄉(xiāng)的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同學有關?張三有原型嗎?為什么說這部書“是為我的兄長們立傳”?
黃孝陽:當然有原型啊。只是這個原型的相似度。我們身邊的人,家人親朋,同事街坊,只要是人,都有張三的碎片。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張三本來就是一種普遍性的代稱。他故事的極端性,是由那一個個細胞層面的組織匯總而成,這些組織結構都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所常經(jīng)歷的。只是看讀者的耐心與同理心了。
我很喜歡云南胡性能給我講的那個壞家伙。
他的諸種惡行,鮮活生猛。我咋舌之余,想起那個糾纏了我大半年的鬼魂(我的老同學)生前所行之事,換下人名與地名大致相同(這種相隔千里的同構現(xiàn)象讓我著迷),都是野蠻生長,有一個極為強悍的意志,稟賦超群,蔑視弱小與平庸,才情和想象力噴涌而出——不是樹與草那種依賴土壤的生長,或馬鈴薯式的隱忍匿伏,是真如巖漿涌出,熾熱黏稠,令人嘆為觀止暗自驚心。這巖漿是地球的生命力,要改變地殼面貌,徹底改變生態(tài)的。甚至,它是渴望重新篡寫被人視為具有神性的自然律的底層代碼。
我也終于聽見了那“像海鷗那樣叫了兩聲”的內容。兩聲,四字:人間值得。
蕭 耳:小說寫了個配角,劉啟明,一個有文化的無恥的幫閑小人,你寫的時候可曾想過對照《金瓶梅》中應伯爵之流嗎?您本人本職工作也是文化界,劉啟明是否包含了你對當下文化圈一些小人、軟骨病的諷刺?
黃孝陽:寫的時候倒沒想過對照《金瓶梅》中應伯爵之流。是文本需要這樣一個人,他就主動跳了進來。也正是因為他的存在,張三就能在一個易被公眾能理解的層面討論那些形而上,討論這個行為后面的“之所以然”。
我們活在一個觀念的世界里。
廣義的文化人提供各種觀念。
我說過這個新現(xiàn)實的五種基本矛盾,第一條就是觀念的沖突,知識體系之間的競爭與博弈。文化是根。但為什么劉啟明是這樣一個幫閑形象?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啊。仗義多是屠狗輩,讀書最是負心人。又或者說,原來劉項不讀書。有些偽文化人是把自己當成蛆了。不舔那么一下,死不了人。
說過一句話:
我們所寄身的這個觀念世界,這幾千年來,就一直不是最聰明的,最深刻的,最具邏輯性的,最具有美學意義的,而是對大多數(shù)人觀念的一個加權平均值。那些“各種戰(zhàn)爭的勝利者”,總是會讓他的觀念及其表達方式,無限地趨近于這個加權平均值。
也還說過另外一句矛盾的話:
我們擁有的這個現(xiàn)實,我們今天所習以為常的那些詞語,比如市場經(jīng)濟,自由與平等,法制等等,不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先天先驗,不是一個礦藏,在巖層深處,人類用了幾千年的漫長時光,把它們挖掘出來。不是這樣的,最早它們就是一小撮人的想象。
這兩句話互為博弈,進退,隱現(xiàn)。
蕭 耳:這部小說有很濃的江湖氣,你是否是港片的擁躉,寫這個小說里的江湖黑社會時,是否參考了港片里的間接經(jīng)驗呢?比如周潤發(fā)、吳鎮(zhèn)宇、劉青云那一批香港明星演的黑幫電影?抑或也受了《教父》等西方黑幫電影的影響?
黃孝陽:年輕的時候開過影碟店,看過好多港片,那真是一個美好年代。但小說中的江湖與港片里的古惑仔沒有聯(lián)系,就是我從小到大見過的人事。這些人事還在,不過是換過了一些名稱與套路罷了。黑幫電影是我很喜愛的一種類型,那些激烈場面能帶來腎上腺素的分泌,更重要的是:這個相對邊緣的視角對忠誠、正義、勇敢等美德的定義,一個不同于世俗社會日常秩序下的書寫與通俗闡釋。
蕭 耳:“所有的梟雄都稀里糊涂死去”,包括主人公張三最后也是這樣死去,這是“惡人”的宿命嗎?還是惡人為主角的小說必然的邏輯?
黃孝陽:不是宿命。不是必然的邏輯。只是因為我對朱璇的愛。張三是沒有未來的。他的經(jīng)驗只能讓關于人的可能性到此為止。而朱璇可以,她會給世界帶來驚喜的。
世界取決于我們的心智模式和認知模型,取決于這個你凝視著我的這個瞬間。
如果你在這個瞬間看到了什么,那么就平靜地接受它吧。
蕭 耳:《人間值得》打開了一個中國縣城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江湖等全方位的舞臺,您借此給出了自己對中國改革開放現(xiàn)代性進程的一種角度的思考嗎?
黃孝陽:有啊。偶爾會在微信公眾號與微博上說上幾句。我喜歡中國,喜歡改革開放,喜歡現(xiàn)代性。就現(xiàn)代性這詞語我寫過不少文章。我是現(xiàn)代性的孩子。中國改革開放現(xiàn)代性進程大致是在這幾個要素下推動的。第一是觀念啟蒙后的制度紅利;第二個是全球產業(yè)鏈轉移過程的工程師紅利與人口效應的釋放;第三個就是資本的全球性流動,以及令人匪夷所思的科技進步,太快了,快得讓人類那數(shù)百萬年的進化史變得甚為荒謬。而這個荒謬是真實事件。
如果要說中國這個進程中區(qū)別于他國的所在,就是一個倫理體系的普遍缺位,道德的不在場。這導致一些人行為的難以預料性與不擇手段,有形成災害、互害的風險??赡苓€得有識之輩打通現(xiàn)代性與中國原典之間的關系,不是復古,是打通,是一個能在人內心層面的生長。這有助于國家治理能力的總體提升,有助于全社會交易成本的總體下降。
還可以給出一個哲學層面的宏觀描述。
今天的人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認為明天會更好,有大房子,股市永遠向上,某日能踏足火星,這個浩瀚宇宙是為人類此物種準備的。這種觀念是從哪里來的三?百年前的人們肯定不是這么想。
這個不假思索的念頭應該是根源于現(xiàn)代性?,F(xiàn)代性的本質大概就是對一個無限增長的許諾。近代以來的多種意識形態(tài)大概也算是現(xiàn)代性的發(fā)明與分娩,其內置前提同樣是對未來(國族整體福祉不斷提高)的許諾。從這個許諾中獲得合法性。在這個合法性的具體推行過程,通過闡釋又不斷賦予自身神圣性,漸而逐漸擺脫世俗層面的理性框架,取得了宗教意義層面上的“信望愛”。而由于科技增長這個主要引擎所頒發(fā)的巨大紅利,“國家整體福祉不斷提高”的不斷兩字,數(shù)十年來顆粒度日漸清晰,切實,又有雨水滋潤萬物的普惠性。這就保證了意識形態(tài)自我論證與自我賦魅這個閉環(huán)的建構。但這個“未來感”正由于富有革命性意味的基礎科技的停滯(以及消費主義對欲望的無限迎合誘惑),已經(jīng)從人的體內迅速流失。人被當下驅逐,也追逐當下,把轉瞬即逝的須臾片斷無限拉長,并從思想維度賦予這些“被拉長的碎片”以真理之名。
我們是現(xiàn)代性的孩子。但在我們的祖輩看來,我們或許就是怪物。
蕭 耳:最后一個問題。2020年以來,你主要做了些什么,讀了什么書,思考了一些什么?
黃孝陽:讀了很多,讀了就忘了。有時也搞不清楚哪句話是作者說過的,還是我自己發(fā)明的。比如我剛才在講新現(xiàn)實時提到的一個短語,“一個蜂巢似的有機體”。一個評論家可能是想引用,在微信上問我出自于卡爾·波普爾的哪本著作。當時回復他,這可能是“我的發(fā)明”,單個蜂巢不是一個讓人愉快的隱喻。在我的認知里,蜂巢是對應人類歷史中的金字塔。金字塔就那么幾座,法老的陵墓。而蜂巢遍布腳下這個藍色星球,不知幾萬萬也,是一個去中心化的連接,構成網(wǎng)絡這個表現(xiàn)出生物特性的奇異組織,并通過市場不斷汲取力量。這有賴于公司對國族的超越,成為政治經(jīng)濟文化體系里的一個重要輸出端。蜂巢本身是具有封閉性,結構嚴謹。要把這個短語講清楚,也得至少要有那么幾篇文章。還好我不是學者,要不準得整天趴在知網(wǎng)上找出處,煩死。我只是想為那些不斷從腦子里涌出的,我個人覺得具有“局部真理光耀”的句子,找到它的主人,男人女人窮人富人好人壞人老人小人,呃,是小孩子。
怎么說呢。四十歲的時候,我理解了弘一法師說的“悲欣交集”;到了四十五歲零120天,才漸漸明白維特根斯坦刻在墓碑上的那句,“告訴他們,我度過了極好的一生”。這倒不是說后者比前者高深精微,相反它更像一個稚子對世界的叫喊——我是喝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奶長大的。而這叫喊聲中分明是有海浪的(海天一線間的那片澄澈,是我的起點,我古老的故鄉(xiāng)。同時,它也孕育出最猛烈無情的風暴)。也只有在這片海浪聲中,我們才能真正理解羅素評價維特根斯坦時所使用的這幾個詞語:熱情、深刻、認真、純正、出類拔萃。
作者簡介:黃孝陽,江西撫州人,1974年生,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副編審,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理事,南京審計大學客座教授,南京師范大學碩士生導師。現(xiàn)供職于南京某出版社。著有《人間值得》《眾生:迷宮》《眾生:設計師》《旅人書》《亂世》《人間世》等長篇小說,小說集《是誰殺死了我》《我永遠忘不掉這個夜晚》《說說愛情吧》,文學理論集《這人眼所望處》等。曾獲紫金山文學獎、鐘山文學獎、金陵文學獎等,以及“中國好編輯”“中國書業(yè)十佳策劃人”等。
蕭耳,女,杭州人。作家,媒體人,高級記者。在《收獲》《鐘山》《大家》《上海文學》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種。出版有《櫻花亂》《錦灰堆美人計》《小酒館之歌》《女藝術家鏡像》《杭州往事》及長篇小說《中產階級看月亮》《繼續(xù)向左》電影隨筆《第二性元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