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
在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對成為大人之后的情形有兩種恐懼。一種是變成一個講臺上禿頂大肚子的中年男子,面對人群侃侃而談。大學(xué)一年級參加講座的時候經(jīng)常目睹這樣的場景,我站在人群中,看著身邊一張張興奮的年輕面孔,覺得一切都難以置信。我不覺得那是什么講座,引起狂熱的總是那些對年輕人的巧妙恭維和對前景莫名其妙的承諾??傊?,在我看來那都是一些言辭上的技巧,和知識、見地、智慧全無關(guān)系。
另一種恐懼來自我對生活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成年人時常會說重復(fù)的話,而且年齡越大越容易如此。他們可能在幾天前已經(jīng)和你說過相同的話,用相同的邏輯、相同的表達做過一番表述。但是幾天后,他們仿佛渾然忘記了有過這樣的談話,帶著和上一次相同的表情和興致,向你復(fù)述一遍,還希望你會有和上一次相同的反應(yīng)。這時候作為一名年輕人,你不得不保持得體的態(tài)度,但是又會忍不住透過對方的眼睛,想看清楚對方的顱骨深處究竟是怎樣的結(jié)構(gòu),是一片混沌的星云,還是一個無限循環(huán)的圓周?以及免不了去思考:同樣是人類,為什么他會和我有這么大的不同?
不同的表征之下,隱藏著相同的原因。即便是一個少年,也可能在很早之前就覺察出成人世界里隱藏著的衰朽氣息。這兩件事情之所以會讓我感到恐懼,是因為其下掩飾不住的衰老。當(dāng)一個人開始老去,并非只是皮相上的改變。在那一天到來的很久之前,他的精神世界早已經(jīng)開始衰敗。一個雄心勃勃的講演者,不會熱衷于征服天真無知的少年;一個勇于思考的寫作者,不會沉迷于既有的知識和觀念邊界。防守方才總是和邊界平行著巡邏,進攻方卻總是對邊界垂直前突。
每當(dāng)我環(huán)顧和我同時代的人,看到他們安營扎寨,有時候不免心生羨慕,覺得他們得據(jù)此土,也算是很好的選擇。但是再看他們從此不再前行,又會有更大的恐懼升起,遠甚于對身無立錐之地的恐懼。我懷疑人生中并沒有什么在小院葡萄藤架下的躺椅上的安然老去,或者說,這樣的幸運并非人人都有。有的是不間斷的跋涉,不停歇的出發(fā),如果世界是一張不透明的黑色地圖,一個人能做的是努力多探亮一小圈面積。雖然和地圖的總面積相比,那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小點,但是,探亮的行為本身是有意義的,它和不斷侵蝕自己的衰老相抗衡,努力激發(fā)出對生活和人生的興趣來。臨到終了,也許會活出一點點不同的自我。
《論語》里有一句話:“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蔽以?jīng)覺得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無論是讀書、看電影還是打游戲,早就已經(jīng)抵達這樣的境界??晌椰F(xiàn)在覺得,自己能夠做到后半句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更別說什么忘食忘憂。實際上,我認為不知老之將至已經(jīng)算得上是一種幸福人生。起碼一個人有值得繼續(xù)前行的理由,并且知道自己的驚人無知,像個孩童那樣還對世界充滿了好奇。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的人生呢?
(河 廣摘自微信公眾號“槽邊往事”,喻 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