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澄色

作者有話說：

查資料的時候意外發(fā)現(xiàn)《山海經(jīng)》中有一種叫祝馀的草，其狀如韭而青華，食之不饑。那時我就在想，關(guān)于祝馀會有一個怎樣的故事。然后我寫了這個故事。阿縷的愛纖細(xì)、隱秘、奮不顧身。說實話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女主，不太喜歡這樣的人物塑造，但不管我喜不喜歡，她已經(jīng)在那里了，由我筆下而生，既能細(xì)白如花，也能堅定如石。她可以獨自搖曳。

壹

明泓孜行了數(shù)百里路，芒鞋不知磨壞幾雙，終于在五月初十這日抵達長洲。

在村西賃下一間民房，休息一晚，明泓孜第二天即動身前往坐忘山。

他是來自京城的畫師，擁有一手絕好畫藝，喜游名山大川，畫作也以山水居多。耳聞長洲坐忘山風(fēng)景秀異，盛產(chǎn)綠松石、青金石等顏料，特意過來游覽，順便收集些顏料。

村子里多是羊腸小道，迂回曲折，明泓孜走出不遠(yuǎn)，岔路上突然沖出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女，慌不擇路地撞到他身上，衣服里兜著的窩窩頭撒了一地。

明泓孜方欲扶起她，后面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上來兩個半大孩子，對著少女拳打腳踢：“臭害人精，叫你偷東西！叫你偷東西！”

少女小小一只，蜷成一團，一邊挨打一邊抓過地上的窩窩頭拼命地往嘴里塞。兩個男童見了更來氣，下手愈發(fā)沒個輕重，要不是明泓孜及時拉開他們，這弱質(zhì)纖纖的少女非得給他們打出個好歹不可。

“你們怎么打人？”明泓孜擺出一張嚴(yán)肅的面孔。

兩個孩子絲毫不懼，大一點兒的那個梗著脖子同明泓孜叫板：“她偷我家東西你怎么不說！”

明泓孜一呆，倒不知說什么好了。從錢袋拿出幾個銅板，遞到兩個男孩面前：“這幾個窩窩頭算我買下了?！?/p>

兩個男孩對視一眼，飛快地抓過明泓孜手上的錢，轉(zhuǎn)瞬跑得沒影兒。

明泓孜扶起地上的少女：“你沒事吧？”

少女生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皮膚微黑，骨瘦如柴，一看就是長期挨餓。她沒有理會明泓孜，撿起地上的窩窩頭，飛奔而去。

明泓孜正納悶，附近目睹了這一幕的村民神神秘秘過來提醒他：“先生千萬不要理那個女孩，會招惹晦氣?！?/p>

明泓孜愈發(fā)糊涂了：“這話從何而來？”

那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最終下定決心告訴明泓孜，“她不是人，她是妖怪！”

貳

少女阿縷，坐忘山中的妖怪。

后來的幾天，明泓孜終于弄清了這個女孩的身世。據(jù)村民講述，十六年前，坐忘山的竹林中憑空出現(xiàn)一個嬰兒，被上山采筍的村長老婆發(fā)現(xiàn)，抱回村子里。

周邊村落打聽了個遍，也沒聽說誰家丟了孩子，又總不能把她丟回去，于心不忍，村長夫婦收養(yǎng)了這個嬰兒，并為她取名阿縷。

阿縷垂髫之齡，長平村發(fā)生一場水災(zāi)，村長夫婦連同他們八歲的兒子全部葬身大水，只有阿縷僥幸逃過一劫。淪為孤兒的阿縷住到了村西的呂婆婆家，與孤寡無依的她相依為命。

禍不單行，不出一年，呂婆婆不幸病逝。且有人看到在呂婆婆病逝后，阿縷立在她墳前，身子變成半透明狀，虛薄得風(fēng)吹即散。

阿縷是妖精的傳言不脛而走。結(jié)合這兩件事，村民視她為害人的妖精，認(rèn)定接觸她的人會不得好死。阿縷被趕出了長平村，其他的村子也容不下她，她整日便只得游蕩于坐忘山中，餓了就去山下的村子偷東西吃。就這樣，她艱難曲折地長到了十六歲。

明泓孜也是念過圣賢書的人，哪肯信這些無稽之談。再次進山的時候，他特意帶了雙份的干糧，預(yù)備遇見阿縷后請她吃飯，總好過她下山去偷。

坐忘山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明泓孜找了一天也沒找到什么綠松石，當(dāng)然也沒遇到阿縷。天色漸晚，明泓孜打算返程，也怪他思量不周，揀了一條近道下山，結(jié)果就出了事。

密林一處下坡道碎石密布，他一腳踩滑跌倒，若非眼明手快及時薅住一條藤蔓，早跌下山去摔個粉身碎骨了。

明泓孜驚出一身冷汗，將藤蔓固定在自己腰間，放聲呼救。這個時辰山上又會有什么人呢，喊上半天沒人應(yīng)答，眼見天黑下去，藤蔓堪堪欲折，明泓孜頓感絕望。

一只毛茸茸的腦袋突然從崖上探下來，提著一盞漏風(fēng)的破花燈，臉色被那花燈照得紅光一片。明泓孜猝然抬頭，嚇了一跳。

緩上片刻，定下神來，明泓孜柔聲道：“阿縷姑娘是嗎？可否麻煩你拉我上去？”

阿縷的眼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腦袋縮回去，不一會兒拋下一根結(jié)實的藤蔓。阿縷拽著那根藤蔓把明泓孜拉了上來。

死里逃生，明泓孜躺在山崖上呼呼直喘氣，頭頂是明黃色的月亮，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皎潔的月光，快到十五了，月亮在漸趨圓潤。明泓孜歪頭看向身旁的少女：“看你生得瘦瘦小小，力氣倒是挺大。”

阿縷眼睛亮晶晶，好像兩顆夜明珠，說話的口氣驕傲而自矜：“我可是徒手搏過狼的！”

“那被別人打的時候你干嗎不還手？”

提到這個，阿縷又沉默了，明泓孜忽然一拍腦門，從隨身的包裹里取出兩塊大餅，將一塊遞給阿縷。阿縷視食物如性命，迫不及待地接過去，狼吞虎咽起來。明泓孜看她的樣子有點好笑，又有點哀傷。

這個女孩子，活得太辛苦。

這個時辰下山太不安全，所幸仲夏的晚風(fēng)清涼溫潤，適宜在山上過夜。揀拾一堆木枝聚成篝火，也不怕野獸來襲。阿縷陪著他，安安靜靜，乖巧如貓。

第二天熹微的晨光打在臉上，明泓孜伸著懶腰醒來。阿縷還在睡，從衣領(lǐng)里落出一塊玉石吊墜，明泓孜幾乎一眼瞧出那是上等的綠松石，一絲雜質(zhì)也無，研磨成顏料用來作畫不知該是如何明艷。

等阿縷醒來，明泓孜問及綠松石的來歷，阿縷說她是從仙人峰下?lián)赶聛淼?，還說那里有好多好多這樣的石頭。但是當(dāng)明泓孜請求她帶他去的時候， 她卻猶豫了。

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明泓孜，她說：“我要食物。”

明泓孜一愣，方明白過來阿縷這是在同他做交易，這個姑娘，愚鈍中透著一絲機靈。

明泓孜笑問：“你想吃什么？”

阿縷雙眼放光，無比期待地喊出：“肉包子！”

叁

第二天明泓孜攜一包肉包子進山，抵達約定地點，阿縷果然在那里等候。

包子還是溫的，足有拳頭大小，阿縷一口氣吞下十個，吃到心滿意足了，一抹嘴巴：“走吧，我?guī)闳フ夷莻€綠石頭?！?/p>

“綠松石?！泵縻屋p聲糾正，又言，“不急，你先把這個換上?！?/p>

昨天看她一身衣服破破爛爛，難以蔽體，回去后明泓孜特意向東家阿婆要了幾件她孫女的舊衣服。

阿縷抱著衣服到林子里換上，出來時怯生生地問：“好看嗎？”

上身是件藕粉色交領(lǐng)布衣，下身是條絲羅碧裙，襯得她整個人像朵在碧綠荷葉環(huán)繞下破水而出的粉荷。明泓孜溫和道：“很好看。”

于是阿縷站在陽光下，綻放了自明泓孜認(rèn)識她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仙人峰是坐忘山三大名峰之一，因形似仙人而得名。阿縷引著明泓孜來到山峰下，穿過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山道，來到一處野花遍地的山坳。

阿縷指著山坳一角的巖石：“這就是你要找的綠松石了。”

明泓孜撥開叢叢雜草，看到一大塊烏漆麻黑的巨巖，透過巨巖裂開的縫隙，隱約可以窺見青藍的光澤。是天然的綠松石沒錯了，明泓孜興奮不已，取出隨身帶的榔頭，鑿下一大塊。

阿縷好奇地問他：“你也想用它做吊墜嗎？”

明泓孜搖搖頭，說：“我拿它做顏料用?！?/p>

“顏料是什么東西？”

“顏料是畫畫用的?！?/p>

見阿縷還是一副不甚明白的樣子，笑說：“改天你來我住處，我畫給你看?！?/p>

阿縷眼睛一亮，點點頭。

明泓孜用布包好綠松石，放入竹簍。忽然想起了什么，對阿縷說：“綠松石在外面十分值錢，你不妨拿到鎮(zhèn)上去賣，日子也許會好過些?！?/p>

阿縷反應(yīng)淡淡的：“我現(xiàn)在的日子就很好啊。而且我不想拿山里的東西去換錢?！?/p>

明泓孜欲言又止，終是一笑了之。這姑娘不染半分紅塵市儈，純凈得好像一塊璞玉，讓他在她面前自慚形穢。大概也只有這樣的山才能孕育得出這樣的人了。

之后明泓孜經(jīng)常上山來找阿縷，對坐忘山最熟悉的莫過于阿縷，除了綠松石，她還幫他找到了青金石、赭石……皆是作畫必不可少的顏料。

一次，阿縷還帶著明泓孜去了她住的地方。那是一個窄窄的山洞，洞口掛滿了薜荔青藤，洞里擺著阿縷撿來的東西。有破舊的花燈、缺了口的青瓷花碗，還有許許多多美麗的布條。

她是大山中的精靈，這里是她小小的領(lǐng)地，自由而隨心所欲的一方天地。

中午阿縷請明泓孜吃蜂蜜，這蜂蜜還是她冒險捅蜂窩得來的。大山中的食物很豐富，夏天有花蜜、秋天有山果、冬天有榛子和野味，只有在實在找不到食物的情況阿縷才會下山去偷。

明泓孜吃著花蜜，心想他完全誤會了，他以為阿縷是個可憐的女孩，其實她完全不需要別人憐憫，她足夠快樂和驕傲。

忽然，阿縷停下吃花蜜的動作，眨巴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問明泓孜：“我們是朋友對嗎？”

明泓孜十分肯定地回答：“當(dāng)然?！?/p>

肆

第二天明泓孜在房間里研磨顏料，他把從山上采來的石頭切割、粉碎，最終研磨成細(xì)細(xì)的粉末裝入顏色對應(yīng)的瓷瓶。

窗戶半敞著，五顏六色的蜀葵在院子里開成一排，花朵又大又艷。驀然，艷麗的蜀葵后面浮起一張略顯畏怯的清麗面孔。

明泓孜發(fā)現(xiàn)了那張面孔，沖她招手：“阿縷，過來呀?！?/p>

阿縷飛快地掃一眼周圍，見沒人看到，這才飛奔進來。明泓孜遞過一塊帕子，叫她擦擦汗。大中午的，她頂著烈日下山過來，出了不少汗。

明泓孜一邊看她擦汗一邊溫柔責(zé)備：“你以后過來不必偷偷摸摸的，你越偷偷摸摸越被人家懷疑，以后大大方方進來就是了。”

阿縷點點頭，忽然指著桌上的一排瓷瓶問：“這是什么？”

“這是我從山上找來的石頭，已經(jīng)研磨成粉，可以做成顏料，綠色瓶里裝的是青金石粉末，紅色瓶里裝的是赭石粉末?！?/p>

“這個白色的呢？”

“白色瓷瓶里裝的是硨磲的粉末?！毕胫⒖|定然不曉得硨磲是什么，進一步補充道，“硨磲是大海中最大的貝殼，白皙無瑕?！?/p>

“你去大海里捉的它？”

明泓孜忍俊不禁：“我哪來那個本事啊，是從北海的漁民手上買的?！?/p>

阿縷似懂非懂，目光掃過桌上的畫筆，倏爾雀躍：“你不是說要畫畫給我看嗎？”

“是要給你畫來著，你等著?！彼韵浜D里翻出一沓畫紙，抽出一張，平鋪于案，以鎮(zhèn)紙壓住。顏料以不同比例溶于水中，調(diào)和出層次豐富的色彩，奇跡般躍然紙上。

阿縷尚未看清明泓孜是如何運筆的，大團大團的蜀葵已然綻開，隨著細(xì)筆勾勒，蜀葵花后浮現(xiàn)出一張少女面孔，緊張而羞怯，阿縷不由得掩嘴驚呼：“這不是我嗎？”

“就是你呀，膽小鬼?！泵縻伟淹瓿傻漠嬜鹘唤o阿縷。

阿縷捧著，愛不釋手：“真好看，可以送給我嗎？”

“當(dāng)然可以?！?/p>

阿縷猶自對著畫驚嘆不已，屋內(nèi)一時極靜，也不知是哪兩個在屋后交談，嚼舌根的話被一縷南風(fēng)一字不漏地送至耳畔：

“小妖精還在畫師屋子里？”

“可不。孤男寡女的，也不知道避諱點?！?/p>

“估計是被那妖精迷了心竅，京城來的書生軸著呢，好言相勸不當(dāng)回事，這下子好了，被一個妖精勾了魂兒?！?/p>

“呸，殺千刀的妖精！”

……

阿縷耷拉著眼皮，默默卷起畫：“泓孜哥哥，沒事的話我先走了?！?/p>

“等一下?！泵縻蜗乱庾R地拉住阿縷的胳膊。意識到不妥后驟然撒開，呢喃低語，“我在此間事已了，恐怕不日將離開長平村?！?/p>

“泓孜哥哥要走？”

明泓孜“嗯”了一聲：“我這兩年來游歷四方，一來是為了收集顏料，二來是出來散散心，以求畫藝有所突破。出來這些時日，也該是回去的時候了。我家在京城，煙柳繁華地，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希望帶你一起走?！?/p>

阿縷睜得大大的眼睛里寫滿了不安與疑惑。

明泓孜的聲音從天上傳來，溫柔得不似人間所有，化解了她所有的疑惑與不安，為著他的后半句話，她全身盡被春水所融。

半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若蚊蚋，然堅定無比。

“我愿意。”泓孜哥哥，我愿意跟你走。

伍

明泓孜與阿縷定在六月初八這日動身，然而這天一早下起了雨，來勢洶洶，頗有瓢潑之勢。

阿縷支著腮坐在窗前，看著窗紙上嘩嘩下淌的水流，憂心道：“這場雨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停，希望別發(fā)洪水才好?！?/p>

“長平村經(jīng)常發(fā)洪水嗎？”

“嗯，每逢雨水豐盛的年頭，村口的那條大河總要決堤。有一年淹死了好多人呢?！?/p>

明泓孜想起她養(yǎng)父母一家就是給水淹死的，看見雨她總是格外憂傷，憂郁的一雙眸子，讓人瞧了心疼。

明泓孜深吸一口氣，琢磨個法子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我來教你畫畫吧，也許等你學(xué)會了，這雨就停了?！?/p>

阿縷對此頗感興趣，和明泓孜一起伏案作畫。她天賦極佳，凡是明泓孜教過一遍的東西，她都能記下。不出三日，她已掌握了基本的技法，簡單的花草能夠信手拈來。

她畫了一叢仙草，拿給明泓孜看時，明泓孜忍不住取笑她：“這是什么，韭菜嗎？”

“才不是韭菜，這是祝馀草?！?/p>

“祝馀草是什么東西？”

“傳說中的仙草，食之不饑?！闭f著她在仙草上補了幾朵藍色小花，“這樣還像韭菜嗎？”

明泓孜捧起來端詳半晌，說：“不像了，阿縷畫得很好，假以時日，說不定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畫師?！?/p>

阿縷眸色暗淡下去：“可是雨還沒有停?！?/p>

明泓孜望向窗外，憂愁浮上心頭，是啊，已經(jīng)三天三夜了，這雨怎么還不停。他溫言安慰阿縷：“不怕，等雨停了再走也是一樣的。你看你，臉色都憔悴了，上床睡會吧?！?/p>

阿縷欲言又止，低下頭，順從明泓孜的意思上床躺著了。

明泓孜知道她想說什么，這些天他也很擔(dān)心，如果再發(fā)一次洪災(zāi)……他及時打斷自己的胡思亂想，不會的，不會那么倒霉的，也許明天就將迎來云銷雨霽……

明泓孜的祈禱成真，第四天頭上，瓢潑大雨轉(zhuǎn)為毛毛細(xì)雨，不出幾個時辰，太陽露出來，天空徹底放晴。

明泓孜與阿縷欣喜若狂，帶上行李，不顧道路尚泥濘就迫不及待地出了村。

這天晴是晴了，然而老天爺?shù)氖抡l說得準(zhǔn)，萬一又下上了呢？趁早趕到鎮(zhèn)上好歹謀個安心。

他們走到一半，迎面走來一個老伯：“明先生這是要出村？哎喲，走不了嘍，走不了嘍?！彼B連唉聲嘆氣，“雨下得太大，山上的石頭泥漿一股腦兒全沖下來，出村的路被堵死了，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p>

遭此晴天霹靂，明泓孜迫不得已，又帶著阿縷原路返回。

他們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不覺一團團泥團飛砸到身上。

“死妖精，招災(zāi)的害人精，打死你、打死你！”一群孩子拉幫結(jié)伙，瘋狂地往阿縷身上扔泥團。

小孩子哪里分得清什么善惡，還不是那些大人，背地里說些閑言碎語，小孩子聽得多了，自然而然地信以為真。明泓孜不用想也知道，這次的天災(zāi)肯定又被歸結(jié)到阿縷身上。

村子里再容不得阿縷，他們堅信是阿縷近來下山次數(shù)太多，把晦氣帶到了村子里，為他們招來了災(zāi)殃。

阿縷回了坐忘山，山上仍時有碎石滑落，裹著泥漿，說不定一個不走運，他就被碎石泥漿吞沒了。明泓孜不放心，堅持隨阿縷一起上山。

也因此逃過一劫。

陸

阿縷和明泓孜上山的當(dāng)晚，大雨再次造訪，霏霏淫雨，足足落了半個月。河道大規(guī)模決堤，淹死不少人。

明泓孜與阿縷住在山中，每天為食物奔忙，壓根不知道山下的事。

雨每天都在下，花兒草兒多半澇死，即便是樹上即熟的果子也爛得一個不剩，唯有蘑菇，經(jīng)歷一場一場大雨，一茬一茬地長出來。

明泓孜與阿縷就靠吃蘑菇活過了兩個多月。閑來無事，阿縷教明泓孜雕刻石像打發(fā)時間。阿縷斫下好大一塊綠松石，專門用來雕刻，她手巧，雕什么像什么，石室里擺滿了她雕的小貓小狗。

相比之下，明泓孜倒顯得無比笨拙，總被刻刀傷到手。已經(jīng)兩個月了，外面不知什么情況，明泓孜憂心忡忡，跟阿縷說他想下山摸摸情況，如果道路通了，他立馬回來帶她離開。

阿縷點頭應(yīng)允。

兩個月沒下山，山下恍若隔世。黃草占滿視野，樹木光禿禿的不見葉子，只余一截黑死的朽木，在灰藍的天空下孤零零地佇立。兩只禿鷲從遠(yuǎn)處飛來，在樹干上站一會兒又撲啦啦飛走了。

太安靜，太詭異了，以前這條道上總有兩三頭牛，幾只大白鵝，狗吠聲、羊咩聲隨處可聞?，F(xiàn)在他什么也聽不見，甚至連村民也看不見一個。

明明是夏天，家家戶戶的門窗卻都關(guān)得死死的，密不透風(fēng)。明泓孜敲了幾家門，沒一家愿意給他開。倒是門縫里，恒有一雙戒備的眼睛，陰森森地打量他。

明泓孜心里瘆得慌，他本來只是想打探打探出村的路通了沒有，這會一想，倒不如自己親自去看看。

沒走出幾步，巷子盡頭出現(xiàn)一個瘦弱的身影。那人明泓孜認(rèn)得，諢名孫二狗，原是村子里的混混，看見明泓孜，遠(yuǎn)遠(yuǎn)地沖他招手。

兩人并無什么交情，出于禮貌，明泓孜仍是過去了。走到近前，愕然發(fā)現(xiàn)這孫二狗瘦得脫了相，眼圈烏黑，站立不穩(wěn)，忙扶他一把：“孫兄這是怎么了？”

明泓孜哪知村子里發(fā)生洪災(zāi)一事，洪災(zāi)過去，村民家中的糧食不是被沖走就是受潮發(fā)霉，家里難得有口糧食的早把門窗鎖緊，嚴(yán)防死守。剩下沒糧食吃的，因為道路阻絕、不得通行的緣故被困在村子里，餓得發(fā)瘋。

村子里能喘氣的牲畜蟲鳥莫名消失，連個螞蚱也不剩。

孫二狗在村子里逛了三天沒見著一個活物，餓得眼冒金星?？伤銇砹艘粋€傻狍子，焉能放過。他出其不意地掏出懷中的菜刀，一刀砍在明泓孜肩頭。

明泓孜不理解他何以突然起了殺機，肩頭鮮血直流，疼得他倒吸涼氣，拼盡全力踹了孫二狗一腳，朝著相反的方向逃命。

傷口實在太疼，沒跑幾步他就被孫二狗掐著脖子按在地上，菜刀高懸頭頂：“給我……給我食物！”

原來是餓瘋了，那也犯不著砍人啊。明泓孜說自己身上沒有食物，但可以帶他去山上找。孫二狗是真的餓得失智了，一直嚷嚷著要食物，根本聽不進去明泓孜的話。他瘋瘋癲癲，菜刀再次劈下，轉(zhuǎn)眼就要落到頸子上。

“撲通”一聲，明泓孜以為是自己的腦袋掉了，睜眼一瞧，倒下的卻是孫二狗。

阿縷手握一根大棒立在他身后，見孫二狗還想爬起來，當(dāng)頭又賞他一棒。這一棒下去，孫二狗終于不再動彈。

明泓孜驚訝萬分：“你怎么來了？”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阿縷訥訥地說，看到明泓孜染血的衣衫，心疼不止。她撕下自己的一條衣角幫他包扎止血。

夕陽西下，暮色緩緩降臨，從前寧靜的村莊此刻讓人不寒而栗。

天不涼，明泓孜卻覺得寒意刺骨，側(cè)頭對阿縷道：“我們回山上吧，待在這里我心慌?！?/p>

柒

刀入骨不深，阿縷采了些止血生肌的草藥搗爛敷上，揀干凈的布條細(xì)致包扎好，抬頭對明泓孜道：“這些天你盡管安心養(yǎng)傷，找食物的事就交給我了?！?/p>

明泓孜眸色漆黑，映著阿縷消瘦的臉龐。才短短兩個月，她又清減了一圈，楚楚之態(tài)，像一朵隨時可能被風(fēng)刮到天邊的嬌弱花兒。但就是這樣一個嬌弱的少女，拯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他忽然笑問她：“阿縷，你知道戲文里那些被英雄救下的美人通常會做什么事嗎？”

“我沒聽過戲文?！卑⒖|自顧自地整理草藥，聽了明泓孜的話，帶著幾分好奇問，“她們會做什么？”

“她們會以身相許?！泵縻我浑p眼眸定定瞅著阿縷的后腦勺，“你救了我兩次，滿足了兩次以身相許的條件，你愿意要我嗎？”

阿縷怔怔地抬頭，與明泓孜四目相對。仿佛明泓孜的話對她來說很費解，思索好半晌才不確定地問：“你是想娶我嗎？”

明泓孜問：“你愿意嗎？”

阿縷復(fù)又低下頭，清晰而肯定地告訴明泓孜：“不愿意。”明泓孜失望地垂下眉睫，沒有去問原因。還能是什么原因呢，無非是不喜歡罷了。她救他全然是出于好心，一個山中長大的女子赤誠無私的善意，他若以為這當(dāng)中摻雜了什么感情，就是他的不智了。

嘴角浮起一縷苦笑，明泓孜難堪道：“是我唐突了。”

阿縷不是很懂唐突的意思，想來應(yīng)該跟冒犯差不多，笑笑說：“沒關(guān)系的?！?/p>

阿縷在山中再也找不到任何食物，這座山在死去。連著幾天，她和明泓孜一直在啃草根樹皮為生，吃得他們皮膚發(fā)青，懨懨欲死。

這一天，阿縷又扒下一捆樹皮，明泓孜卻再也不肯吃了，他平躺在地上，望著黑漆漆的洞頂說：“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阿縷撕下一條樹皮放在嘴里慢慢嚼著：“什么？”

“肉包子。”

三個月前他每次進山總給她帶吃不完的肉包子，松軟鮮美的肉包子，肉香彌漫，曾是她每天的期待。阿縷嘴里的樹皮忽然嚼不下去了，她把它放到一邊：“肉包子會有的，只要我們能活著出去?！?/p>

“可是我堅持不下去了，阿縷?！彼咽稚斓窖矍?，眼前幻影幢幢，五根手指變成十根，“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大限將至，命不久矣?！?/p>

不給阿縷說話的機會，他嘆息著續(xù)道：“我只是遺憾，再也沒有機會報答你了?！?/p>

阿縷潸然淚下：“那就別死，活下來報答我。”

明泓孜不置可否，動作緩慢地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和一封信：“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活下去，待出村的路一通，你就離開這。帶這封信和玉佩進京，交給我哥哥，他是刑部侍郎?？赐晷藕笏詴靼滓磺?。他會代我照顧你……”

阿縷執(zhí)拗地抗拒：“我不要別人照顧，我要你親自照顧我，你不是說想娶我嗎，我答應(yīng)了，你聽見了沒有，泓孜哥哥，我答應(yīng)了！”

明泓孜的眼皮沉得睜不開，他知道阿縷在安慰他，她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如果不是命不久矣，他說什么也不會放手。

明泓孜昏迷了三天，這三天中他總是能感覺到甘甜的泉水流淌過他的喉嚨，她在照顧自己嗎？連他都放棄自己了，為何她還在堅守？

他想了一萬種理由，就是沒有想到最可能的那種。

第三天夜里，他有短暫的一瞬清醒，他睜開眼睛，看到阿縷，一個虛薄透明的阿縷。他想伸手去拉拉她的手，她的身體卻穿過他的手，撲到他懷里：“泓孜哥哥，我不會讓你死，不會……”

后來發(fā)生什么他不記得了，過了沒多久，芬芳的青草香在唇齒間彌散開，不用他費力去咽，自行滑落肚中。

自那天以后，明泓孜的精力漸漸復(fù)原，不出三五日，竟能站起來行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阿縷，然而尋遍整個坐忘山，他也沒有尋到阿縷。

阿縷失蹤了，也是從那時起他不再感到饑餓，不管多久沒吃飯也不餓。關(guān)于這不饑餓的原因，他不敢想象。

少女阿縷，坐忘山中的妖怪。原來那些傳說竟都是真的，坐忘山中的一棵小小祝馀草，你把生命給了我，可知余生漫漫，我要靠什么活下去？

直到那個時候，明泓孜才明白，阿縷有多愛他。

捌

不久后，官府后知后覺地派來官兵挖開了山路，明泓孜得以離開坐忘山。

回到京城后，他閉門不出三月畫出一幅《仙草圖》，化而為人的仙草在煙嵐環(huán)繞的群山之巔舞蹈，輕靈之態(tài)，隨時欲乘風(fēng)而去。

明泓孜憑借此畫一鳴驚人，成為京城紅極一時的畫師。求畫之人絡(luò)繹不絕，每天能從客廳排到大門口，在這樣熱鬧非凡的時候，明泓孜卻銷聲匿跡了。

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除了長平村的百姓。他們驚訝于那個畫師又回來了，不但回來了，還住到了坐忘山上那個妖女的洞穴里。

也曾有人問他，為什么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來這窮山惡水遭罪，還記得當(dāng)時天上白云舒卷，腳下蔓草芊綿，他似呆似癡，無一字相答。

直到那人離開，他才撫著手里雕到一半的人像，以一種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極低的聲音說：“我欠了一個姑娘三條命，三生三世方能還清?！?/p>

不僅這一世，還有下一世，下下世，阿縷，我還在這里守著你。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