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我找林望荷小姐姐要“作者有話說”的時候,她笑嘻嘻地說她找到了完美的偷懶借口,于是就有了你們看到的“編輯推薦”。前不久有小讀者問我最近最開心的事情是什么,最開心的事情是這個冬天我竟然瘦了,以往可是每逢冬天胖三斤的。不說了,我要喝奶茶、吃炸雞去了,感覺再吃胖六斤都沒有罪惡感了是怎么回事?
她扎得高高的馬尾在風里晃蕩,像春天里不斷生長的柳條,真美啊,我的女孩。
01
這個夏天雨季綿長,我撐傘去接放學的小女兒。
雨水如網罩下來,寒氣直往褲管里鉆。小女孩好像天生不怕冷,拉著我說個不停:“媽媽,老師今天教我們畫了小鴨子……”
“乖乖,我們回家再說?!蔽乙话驯鹚『⒆由眢w弱,鞋子進水了就容易感冒,“你幫媽媽撐傘遮雨好嗎?”
“好?!彼鸬脴O甜。
我抱著她走在撐傘的人潮里,但只是抬頭的一瞬間,便瞥見一人的衣襟上別了兩朵梔子,香氣散在雨里,很淡很淡。
而后便與我,擦肩而過。
我忍不住努力往回望,尋找那個胸前別了兩朵梔子的女人。
可大雨里,只有一把又一把的傘花從我眼前移過,紅的、藍的、黃的……但,哪個才是她呢?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油然而生,我呆呆地愣在原地。
女兒許是被我嚇到了,扯著我的衣袖直喊:“媽媽,我冷。”
我這才回過神來:“好,我們馬上回家?!?/p>
這個夏天雨季漫長,我不得不承認,這么多年,關于許天伊我從未忘卻,只是她一直被我捂在了某個地方,一點一點硌得我生疼。
在濕漉漉的眼里,或在血淋淋的心上。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你是我的掌上明珠),天伊。
02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這句話最初是十四歲的許天伊對我說的。那時我們還是兩個初中女孩,新來的英文老師第一堂課教了我們三句英文諺語:“Less is more(少即是多)”“Practice makes perfect(熟能生巧)”和“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許天伊在那節(jié)課后,就在我的英文筆記本上鄭重地寫下: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鐵歌。
我推推她的肩膀:“老師說,這是用來形容愛情的,我們不能這樣用?!?/p>
她飛快地在我臉頰親了一口,揚起下巴:“我就用了怎么樣,我,許天伊,就是愛鐵歌?!鼻白滥猩犃撕螅D過來對我們做嘔吐狀。許天伊不以為意地摟著我,那模樣,驕傲得像只小孔雀。
啊,對的,我的天伊在中學時代就是令人矚目的孔雀少女啊。
初中三年,她常年占據著年級第一的位置,并且分數總是超過第二名兩位數。同學們都羨慕她,老師們都愛她,她甚至擁有把校服裙子長度剪到膝蓋上、請假不需要理由的特權。
每天晚上我和她一起騎車回家,我都在想,為什么這么好的天伊會愿意和灰撲撲的我做朋友呢?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問她。她把自行車踩得飛快,聲音散在風里:“因為鐵歌連我的奶瓶都吃過,我早就把她當成另一個我啦。”
許天伊說得沒錯,我和她還真吃過同一個奶瓶。我們住同一個家屬小區(qū),我們的母親都是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在她們的少女時代,她們就是最好的朋友了——她們念同一所中學、大學,畢業(yè)后又入職同一家醫(yī)院,甚至連她們的女兒也是同一天出生。許天伊曾抱著我說:“咱們這是祖?zhèn)鞯慕忝们槟??!?/p>
托這“祖?zhèn)鞯慕忝们椤钡母#液枚嗄甑奈顼埗际窃谠S天伊家里吃的。我爸媽都是醫(yī)生,他們白班夜班倒個不停,根本來不及管我。許天伊的爸爸是個畫家,雖然許阿姨說他就是個“閉家鎖”,但“閉家鎖”正好負責了我們兩個孩子的伙食問題。
說到許叔叔,就不得不提他那個又厚又大的圍裙——灰色的正面布滿了油漬,黑色的反面布滿了畫漬。年幼的我曾觀察過,許叔叔往往圍著黑色那面的時候笑顏更多。但那時的我,并不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03
我和許天伊的第一次爭吵出現在初三下學期。
從前“新來的英語老師”已經成了我們的班主任,她把一摞中考志愿表發(fā)給我們,讓我們填下自己想去的高中。
發(fā)到我和許天伊這一排的時候,老師意味深長地說了句:“看來你們這兩個小apple得分隔兩地了?!?/p>
我默默地寫下“縣一中”三個字,然后轉頭問許天伊:“你填的哪兒?”
她用手肘把那張紙遮住,沒說話。
回去的路上,許天伊破天荒地對我保持了沉默,我問她什么她都不說??斓叫^(qū)門口的時候,她問我:“鐵歌,你有沒有可能在一學期以內努力提高成績,中考考上師大附中,或者……比師大附中差一點的三中也行?”
我搖頭:“我能考上縣一中就謝天謝地了?!?/p>
說完,我看到許天伊的臉色馬上就沉了下來,她又氣又急:“你怎么能這樣呢!”
我想和她再聊聊,她卻一臉要哭了的樣子,對我扔下一句:“鐵歌,你太不思進取了!”然后她就咚咚咚跑上樓了。
我站在原地,連上樓去拉她的勇氣都沒有了。我承認我確實是不思進取,從小就是這樣。她可以為了解出一道數學題廢寢忘食,我卻只會為電視劇和小說茶飯不思,她一直就是小孔雀啊,而我,我就是又懶又笨的大烏龜……
天上落起了雨,我媽下班了撐傘走回來,邊走邊罵:“這孩子怎么下雨了也不知道撐把傘。我跟你講,你許阿姨說昨天有好幾所市里的學校打電話過來讓天伊去那邊讀書,你看看你……”
我一把甩開我媽的手往前走,大雨嘩啦啦地往我身上澆,我媽還在我身后咆哮:“鐵歌,你跑什么,能不能學學人家許天伊!”
許天伊,許天伊,你覺得許天伊那么好,你讓人家當你女兒唄,我還想要人家那樣浪漫溫和的父母呢。但這些話,我到底還是沒敢說出口。你看,你看,鐵歌不僅又笨又懶,她甚至連頂句嘴的膽量都沒有。
從那天后,我和許天伊就像達成了某種默契,她不跟我說話,我也不跟她說話。但是我們還是會無聲地一起去上學、放學,甚至我還是會去吃許叔叔做的午飯。
許叔叔是第一個發(fā)現我和天伊之間不對勁的人。
午后吃了飯,許叔叔左手牽著我,右手牽著許天伊,把我們牽進了他的畫室。畫室有些凌亂,中間的畫板上夾著一幅未干的油畫——入目是濃重的、交織層疊的藍。
滿滿一張紙都是藍。那藍上又像蒙了一層紗,辨不太清晰。
許叔叔說,這是海。他遞給我和天伊一人一支畫筆,筆上沾了白顏料:“畫兩只鳥吧?!?/p>
許天伊還好,她跟著許叔叔耳濡目染多少會畫幾筆,可我是真的一點也不會。我拿著畫筆,不知從何下手。只有等許天伊畫完后,我才在她旁邊歪歪扭扭地描了坨鳥形的白色物體。
許叔叔笑著又添了幾筆。只是幾筆,那兩只鳥便活了過來,不遠不近地飛在這片藍色的海上。
“大部分海鳥都是群居動物,他們會隨著天氣的變化而南北遷徙。如果某只海鳥落單了,它可能就看不到明年的春天了。”許叔叔看看我,又看看許天伊,很溫和地說,“我希望你們能彼此依靠,一起看第二年的春天,好嗎?”
許天伊和我都沒吱聲。許叔叔幫我們把書包收拾好,拍拍我們的頭,讓我們趕緊去上課。
早春的風吹過來,暖里夾著寒。我想騎車走了,許天伊卻忽然叫住我:“鐵歌。”她從背包里拿出一雙手套遞給我。
我不解地看著她,她把頭偏向別處,語氣有些別扭:“你不是要過生日了嗎,我隨便買的,你別誤會啊,我就是看它季末清倉處理……”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把手套接過來戴上,一把抱住她:“我的生日不就是你的生日嘛,感謝你還想著我,我的傲嬌小孔雀?!?/p>
“說什么傲嬌呢?!彼t著臉推開我,然后跨上自行車往前騎。我也不甘示弱,踩上自行車,朝她追去。她扎得高高的馬尾在風里晃蕩,像春天里不斷生長的柳條,真美啊,我的女孩。
04
大抵女孩們都這樣,所有的誤會與酸澀不過就是偶爾的一場雨,而雨會下,雨會停,我和許天伊無聲的爭吵也會在無聲中消解,并和好如初。
在生日那天傍晚,我們一起躲到樓頂的天臺上去,她指著非常遙遠的那團橘黃彩霞對我說:“鐵歌,你看到了嗎?那邊就是師大附中的方向。你說,怎么那邊連黃昏都比我們這里更美啊。”
我搖頭:“不知道?!?/p>
“鐵歌,我想給你補課,可以嗎?”她忽然轉過頭來看著我,“鐵歌,我覺得你肯定可以用這最后一學期沖刺上三中的,真的,三中的分數線比附中更低一些。你努把力,說不定就可以了!如果你去了三中,那我就不去附中了,我要和你念一個學?!?/p>
“好,我努力試試吧?!钡覜]說出口的是,天伊啊天伊,你口中的“低一些”的分數,其實于我而言,不過是一個億和兩個億的區(qū)別——都是遙不可及的數字。
但許天伊像打了雞血,天天催我學習,除了老師們布置的作業(yè),她又給我買了兩本練習冊,每天下晚自習后,她還要為我補課到深夜。我有時會笑她 “你的嘴像開過光一樣”,因為凡是許天伊跟我說“必考”的知識點,它真的就會出現在那周的周考試卷上……
不知道是不是許天伊這種“魔鬼訓練”起了作用,總之我的成績居然進了年級前一百名。
我媽為了表示謝意,挑了一個她和許阿姨都休假的日子,在家里設宴請客。吃飯的時候,她們兩個老姐妹就開始懷舊,我媽說:“當年我和你許阿姨還指著對方的肚子說要定個娃娃親,結果生下來,唷,倆丫頭?!?/p>
我順口就接:“倆丫頭不好?像電視劇里那樣義結金蘭。”
許天伊看著我直笑,笑得眼睛都彎成小溪流。
我媽刮了下許阿姨的鼻子:“什么金蘭,我看是冤家才對!她讀書那會兒最愛和我比較了。什么都不想落后,連生小孩這事,明明比我晚懷上,非要趕著和我同時生,真是連這都不肯落在我后面?!?/p>
許阿姨也不服:“那哪能怪我,要怪也得怪我們家天伊太著急了。”
我媽嘆口氣:“比了大半輩子,在小孩上,我還是輸給了你,你看你家天伊,再看看我們鐵歌……”
我知道我媽又要念叨什么了,我趕緊擱下筷子,嘴里說著“吃飽了”,就拉著許天伊一起躲進臥室寫作業(yè),讓這倆老姐妹繼續(xù)懷舊去。
只是中途我出來給天伊接水的時候,我聽到我媽說了句:“杜語,老許的小師妹是不是回國了?你可得……”
我媽看到我出來了,立刻止住了聲,岔開話題讓我給天伊泡咖啡喝。我邊泡邊想,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興“師兄師妹”這種說法。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覺得遺憾,原來很多事情,早在我們忽略的某些瞬間里,就已經悄然蘇醒。
05
2008年的夏天,全民慶祝奧運的到來,我也在這一年里升入高中。但在這舉國歡慶的日子里,我卻哪也沒去,躲在家里看了一暑假的電視,從游泳比賽看到女子體操,甚至到最后,連個舉重比賽都能把我看哭。
因為我中考成績出來了,離三中是分數線只差三分。我九月開學還是只能去縣一中報到。不過我媽倒是很開心,因為她原本覺得我連縣一中都考不上……
許天伊考得好,拿了縣狀元,許叔叔為了獎勵她,帶著她從三亞玩到北京,玩了一個暑假。許天伊在走的那天清晨,來看過我,但當時我還沉浸在悲傷中不可自拔,我也沒開門見她,她就在陽臺外大聲喊:“鐵歌,你不要難過,我還會和你在一起的?!?/p>
我把頭捂在被子里,你怎么和我在一起?你都要去看師大附中的黃昏了,我們隔那么遠,還怎么在一起?我翻個身,繼續(xù)蒙頭睡去。
但我沒想到的是,等我去縣一中報到的那天,許天伊居然站在鬧哄哄的人群里沖我直揮手。
可能是三亞的陽光太毒,她黑了,也瘦了。
“你怎么在這兒?”
“來繼續(xù)和你當同學啊?!彼话驯ё∥?,“我覺得師大附中的黃昏也不過爾爾嘛,而且我還想多陪陪我爸媽呢,市里多遠啊……”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但我聽得不知不覺眼淚就濕了一臉,我把頭擱在她肩上:“許天伊,你這個笨孔雀,你太笨了,你怎么可以不去師大附中呢……”
許天伊笑著替我把眼淚擦干,然后拉我一起去注冊報到。負責報到的老師在聽到許天伊的名字后,愣?。骸澳闶墙衲甑哪莻€縣中考狀元?”
許天伊答得脆生生:“是啊?!?/p>
“你真要來我們學校讀?”老師的語氣里滿是不可思議。
許天伊笑開來:“來都來了,您快幫我把信息給錄入了唄?!?/p>
“錄了學籍,就難改了哈。”
回去的路上,許天伊開始嘰嘰喳喳的,給我講她旅游的趣事,又給我講新的高中三年要怎么幫我把成績給提起來。
我抬起手,朝她調皮地敬了個禮:“保證聽您的指揮,朝著清華北大前進!”
“不,不去北大,我們要去清華!清華帥哥多!”
“好,清華就清華!”我挽著她的手,大步往前走去。
我們在縣里小小的游樂場瘋玩了一整天,天全黑了才回去。我們并肩走在路上,小區(qū)里不知什么時候給路上鋪了鵝卵石,挨挨擠擠的,把我們的腳硌得慌。
我拉著許天伊的手:“天伊,我怎么覺得,其實你還是去師大附中更好啊?!?/p>
許天伊小心翼翼地踩在鵝卵石上面:“為什么這樣說呢?”
“因為你那么優(yōu)秀,而且你不是一直想去師大附中嗎?我聽說那里的重本率有百分之八十呢,但縣一中可能連它重本人數的零頭都沒有?!?/p>
許天伊擺擺手:“哎呀,那些都不算什么,是金子在哪兒都會發(fā)光的!我還就不信了,我在縣一中就考不上清華了嗎?”
我還是不放心:“你是怎么說服許阿姨的?她不是一直想你……”
“許天伊?!?/p>
我話還沒說完,許阿姨的聲音就傳過來了。她站在樓梯口看著我們。借著燈光,我能看到她陰沉的臉色。
“阿姨好?!蔽腋蛘泻簦龥]理會,直接繞過我,拉著許天伊就往回走。
我瞬間就明白了,許天伊可能背著她媽媽偷偷改了中考志愿。
那晚下了很大的雨,我們家住一樓,雨水敲擊地面的聲音清晰可聞,我一直想著許天伊的事情,想到深夜都沒能入睡。
等到睡意終于襲來的時候,又恍惚聽到有人在敲我的窗戶。我下床去拉開窗簾,許天伊用一雙又紅又腫的大眼睛望著我,我連忙從客廳里輕手輕腳地拿了把傘溜出去。
“你從陽臺上翻進來的?”我問她。
“嗯?!?/p>
“怎么回事?”
“我媽把我趕出來了,她說她以后都不認我這個女兒了?!痹S天伊忍不住撲到我懷里,小聲抽泣。
我嘆口氣,拍著她的背:“你不要怕,她肯定在說氣話?!蔽野言S天伊領回房間里去,找出我的睡衣給她換上。我不敢用吹風機,怕把我爸媽吵醒,于是就拿了干帕子,一點一點替她把頭發(fā)擦干。等一切都收拾好了,天已經微微泛著青白色了。
我們蜷縮在同一床被子下,她很小聲地在我耳邊說:“鐵歌,你說,我媽現在是不是對我特失望?”
“不會的,你永遠都是她的驕傲?!蔽覔е咽O碌陌刖溲驶厝ァ灿肋h都是我的驕傲。
06
可能是因為淋了雨,許天伊第二天就發(fā)了高燒。在學校里上體育課的時候,我們剛繞操場跑了一圈,她就暈了過去,許阿姨在接到學校電話后匆匆趕了過來。等到許天伊痊愈后,她和許阿姨之間的關系也緩和了。就這樣,許天伊真的留在了縣一中。
我和許天伊仍像初中那樣,我們一起騎車去上學,一起騎車回家。只是高中時間更緊了,學校食堂給我們安排了特定的午餐,還允許我們在教室午休。于是“閉家鎖”先生就不用再管我們的伙食問題了,他可以安心搞創(chuàng)作。聽說市里的畫廊還經常邀請他去開會之類的,總之許叔叔的美術事業(yè)是做得風生水起。而我在許天伊的督促下,成績也節(jié)節(jié)攀升,好像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一切都好。
大年初一的晚上,我們家正包著餃子,我媽還數落我:“你包那么丑,過會兒你許阿姨他們過來吃飯,我都嫌丟人?!?/p>
我沖她翻了個白眼,正準備還嘴,我家的門就被敲得“砰砰”作響了。
我媽去開了門,是許天伊,她眼里還閃著淚花:“鐵阿姨,你快去看看我媽吧,她暈倒了……”
我媽急了,手上的面粉都來不及擦,往許天伊家里跑:“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爸好像要和我媽離婚,我媽媽讓我爸爸滾,爸爸走了,媽媽就在客廳里暈過去了……”
那是頭一次我和許天伊在醫(yī)院里迎接的新年,許阿姨沒太大的問題,就是低血糖犯了。我媽在醫(yī)院里守著,催我和許天伊早點回去。我走到外面賣煙花爆竹的地方,掏出我身上所有的錢,為許天伊買了一堆煙花和孔明燈。
孔明燈升上去的時候,我對許天伊說:“對這個許愿,許了就會靈?!?/p>
她閉上濕漉漉的眼,對著那盞升起的孔明燈虔誠地雙手合十。
我不知道她許了什么愿,或許是關于學業(yè),或許是關于許阿姨和許叔叔,但我許愿:希望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天伊。
07
可是沒有用,孔明燈終究只是一盞燈而已,飄飄蕩蕩,我們不知道它最后會飄去哪里,也不知道它究竟對我們的愿望起了什么作用。
許叔叔在元宵節(jié)前回來了,那時是走親戚的高峰,大約他們是還想在這些親戚面前再撐一撐面子吧。
但到了年后,有好長一段時間的晚上,醫(yī)院下班的點,我都能聽見許家傳來的激烈爭吵聲。再過些日子,差不多開學后,許家連爭吵聲也沒有了。不知道是有人投訴了,還是他們已經疲憊到連吵都不想吵的地步了。
我最后一次見到許叔叔是他來學校給許天伊辦理住宿手續(xù)。許天伊跟在他后面很遠的地方,許叔叔想牽她的手,她卻很微妙地避開了。我聽到許叔叔在門外和班主任交談:“她母親醫(yī)院的事情太忙了,我們實在是管不過來天伊,想想還是住在學校更好一些?!?/p>
我很想問他,那您呢?您不是“閉家鎖”嗎?許天伊迷茫而疲憊的眼神掠過我,我感覺心好像被誰捏住了一樣,一抽一抽的,喘不過氣。
后來許天伊才告訴我,其實住校是她自己提出來的。
“鐵歌,我累了,我真的好累。你不知道,有天晚上,我回到家,發(fā)現他們已經把家里能摔的東西全部摔完了。杯子、花瓶、小玻璃茶幾。我們家現在,連碗都沒有了。”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平靜地敘述著,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那天我們沒有一起回家,也沒辦法一起回家了。
許叔叔走的那天,動靜很大,許阿姨的聲音響徹整個小區(qū)。我甚至忍不住慶幸,幸好天伊不在,不必看到她媽媽如此失態(tài)。
“當年是你說的愛我,你說你是自愿的……”
“自愿?杜語,當年是你不愿留在昌言市,你說在那里還得從規(guī)培生做起,不如回縣里,去了就進科室做正經醫(yī)師。你不就是攀比嗎,不就是覺得低了你那些同學一等嗎?我恨死你了,如果不是你非要我跟著你搬到這個鬼地方來,我不至于幾十年了還畫不出像樣的東西,我告訴你,這種日復一日、柴米油鹽的爛日子我過夠了,我真的受不了你!求求你,放過我吧……”
我看著在路燈下爭吵的他們,忽然想到七個字:彩云易散琉璃碎。那是我幼時我最艷羨的家庭啊。
許叔叔走后,我跟著媽媽去探望許阿姨,她已經不允許我叫她“許阿姨”了,她哭著說:“我姓杜?!?/p>
我走進許叔叔的那間小畫室,這里已經被砸得差不多了,我向杜阿姨要走了墻角那幅藍色的畫——當年我和許天伊在上面畫了兩只海鳥。
我把畫掛在我的床頭,每晚睡的時候,都忍不住想到在學校宿舍里的許天伊,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
08
但隨著許天伊住校時間越久,我越能感覺到我和她在慢慢被分離。
她上課的時候開始打瞌睡,甚至連考試都會睡著。老師有時抽她起來回答問題,她也像大夢初醒一樣,茫然地望著黑板。我想找她談談,可她卻總找各種借口避開我。她甚至連周末也不回家了。
開學一個月后,學校就開始分科、分班了。我問許天伊填的什么。她麻木地說:“理科?!蔽夷阎驹副硪哺某闪死砜?。我想著,沒關系,還有兩年多,無論天伊現在多么艱難,我都會陪著她的。
但最后分班結果下來,許天伊被分去了文科班。我跑去問她這是怎么回事。
她無波無瀾地說:“班主任說這屆文科尖子少,讓我讀文科拉一下升學率,就幫我把志愿改了?!?/p>
“他怎么可以這樣,這是違規(guī)的!”
“無所謂了,文理不都一樣嗎?”
我拉著她的手:“怎么會一樣呢?我們不是說好要一直在一起的嗎?一起考清華啊。”
聽到“清華”兩個字,她眼神閃了下,還是什么都沒說。上課鈴響了,她要去她的班上課了。我拉著她的手:“不行,天伊,我們必須好好談談。”
“談什么啊,不如來陪我談談?!币粋€吊兒郎當的聲音響起。我感受到許天伊的胳膊明顯僵住。我望過去,一個高高的男生朝我們走來,他沒穿校服。
“藍半城,給我滾遠點?!痹S天伊沖他吼道。
“這就是你提到的那個傻妹妹?”藍半城打量著我,笑著說,“長得還挺可愛的,你姐不跟你談,哥哥跟你談?!?/p>
“滾?!痹S天伊一身戾氣,陰沉著臉,拉著我往前走。
身后的藍半城笑得更開心了,沖我們大聲喊:“許天伊,別忘了這周六,我們的約定?!?/p>
我被許天伊拉到學校的花壇旁邊,這個季節(jié)的梔子花香氣濃烈,竟讓我有些眩暈之感。我對許天伊說:“別和那個人來往了,我聽說他不是好人,一中很亂,這里什么人都有,我不希望你被帶壞,天伊?!?/p>
“帶壞?”許天伊反問我,“那你告訴我,什么是好,什么是壞?”
我一時竟無語凝噎,我拉著她的手:“總之,別和那個藍半城在一起,我聽過他的事,他就是個無法無天的二世祖,被市里所有的學校退學退遍了,沒有學校要他,他才來縣一中的……”
“不用你管,回去上你的課吧。以后都別來找我了?!痹S天伊一根一根掰開我的手指。
我有些想哭,其實我有好多問題想問她,你是怎么認識藍半城的?你和他周六有什么約定?你們會約在哪里?
但我都沒問了,因為我知道問了她也不會說。我太了解我的天伊了,她只是被困住了,被許叔叔和杜阿姨的事情困住了。她的雙腳被捕獸器夾住了,她一定很疼很疼。
“等一下?!蔽艺屡赃叺膬啥錀d子花,插在她校服襯衫左胸的口袋中。
她沒說什么,也沒摘下花,轉身就走了。
天伊,我希望你永遠潔白如初,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
我開始關注許天伊的動向,暗地觀察她的動向。久而久之,我發(fā)現她和藍半城的關系好像沒有很親近,準確地說,她和誰都不親近,她就像這座學校里的透明人,不和任何人來往。
周六學校要補課,我等下課鈴一響,就往許天伊他們班的方向望,果然她等同學們都走完了才出門。我一路躡手躡腳地跟在她的后面。穿過長長的大橋,穿過陰暗的小巷,直到抵達一棟居民樓下。
藍半城從樓上走下來,他手里拿著一只玻璃瓶,有透明的液體在其中晃蕩。他把瓶子遞給許天伊:“那女人就住這樓上。”
“嗯,”許天伊把瓶子打開,“你這東西純不純?”
“我從我爸工廠的實驗室里拿的,純不純我也不知道?!?/p>
藍半城,透明的液體,還有她口中的“那個女人”……我的直覺告訴我,許天伊要去做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
我朝她跑過去:“天伊,你要干什么?把你手里的東西給我?!?/p>
她可能是被我嚇到了,手里的蓋子掉到了地上。
她說:“不用你管,這是我們家的事情?!?/p>
“天伊,不要做不好的事?!?/p>
我朝她伸出手,想讓她把瓶子給我,她卻把瓶子往藍半城手里遞。藍半城也害怕,推推搡搡間,很奇怪,一切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那瓶沒了蓋子的液體,不知怎么就灑到了許天伊身上、手臂上……
許天伊慘痛的叫聲傳過來,那一刻,我的世界轟然崩塌。
09
后來我才知道,許叔叔和許阿姨離婚后,就去找他回國的小師妹了?!倦x婚后再在一起,應該不涉及小三的敏感了?】
而藍半城,他一直在追求天伊,作為追求的砝碼,他幫天伊找到了小師妹和許叔叔在這座縣城里臨時的居所,包括那瓶液體,其實是天伊要他帶來的強酸,她是真的恨透了那棟居民樓上住著的那個“小師妹”。
所幸藍半城沒有真的帶強酸來,他只是帶了一些低濃度的化學試劑幫天伊嚇唬一下那位小師妹。我的天伊沒有生命危險,但她身上還是被燒傷了。
我去看過她,但她并沒有見我。
我媽說,天伊是在怨她。是我媽最先發(fā)現許叔叔和小師妹在一起了,并拍下了照,發(fā)給了杜阿姨。杜阿姨和我媽比較了半輩子,后面那么失態(tài)地和許叔叔糾纏,一半是因為心碎,還有一半是覺得羞恥。
原來友情都是有正面和背面的,正面是暖光,背面則遍布陰暗的浮塵。就像杜阿姨和我媽,就像許天伊和我。我和媽媽破壞了她們搭建了二十年的愛的城堡,小師妹是原罪,而我和媽媽,則殘忍地打開了這只潘多拉魔盒。
許天伊很快就轉學了,杜阿姨帶她搬離了這座城市,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我開始變得安靜,扎高高的馬尾,也會為了解出一道數學題廢寢忘食。漸漸地,我也成了這所學校的年級第一,甚至也能比第二名的分數高出兩位數。
藍半城說我把自己活成了天伊的模樣。已經沒有學校愿意收留他了,他打算出國,他走之前對我說,他是真喜歡過天伊,我不關心,這是他們的故事,與我和天伊的愛不一樣,也毫不相關。
后來我勤勤懇懇地學習,我媽也越來越開心,她仿佛忘記了那兩個叫杜語和許天伊的女人,她還偷偷把我床頭那幅藍色的畫藏了起來。我們的生活靜得像死水,唯一泛起的微瀾是我高考失利,與清華失之交臂。我去了北方的另一所大學,北方的冬天只下雪、不下雨,夏天甚至沒什么梔子花。我還有了新的閨密,而且不止一個,也會和她們睡同一床被子、在夜里說悄悄話。但我們都知道,成年人的友情,其實早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我曾有兩次感受到天伊可能在我身邊。一次是我結婚時,一次是我的女兒百歲宴時,那兩次,我都收到了一束潔白的梔子花。但如今,那兩束花早已爛在了瓶中,風一吹,它們花葉的尸體就會翻個面兒。
天伊,如果你看到了這篇文章,請你一定要聯系我,我想告訴你:我愛你,并且我一直在想你,很想很想,想和你一起看第二年的春天。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