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查洪德

《眼中》通釋

眼中時事益紛然，擁被寒窗夜不眠。

骨肉他鄉(xiāng)各異縣，衣冠今日是何年。

枯槐聚蟻無多地，秋水鳴蛙自一天。

何處青山隔塵土，一庵吾欲送華顛。

題目《眼中》，取詩的前兩字，一般說，如此命題屬無題詩。就這首詩所寫，作無題詩看也可，把“眼中”看作題目也可，即眼中所見、觀察所得。詩所寫，乃是“眼中時事”之“紛然”，是金亡之后，詩人眼見新朝時事紛亂，感覺還是避世為好，是感嘆時事之作。

在蒙古鐵騎的橫掃之下，金滅亡了。金的滅亡，固然亡于外敵的進(jìn)攻，也因內(nèi)部的種種弊端，武將各保地盤，文官爭權(quán)奪利，時局紛亂。舊朝滅亡了，元好問并非只唱挽歌，他要觀察、思考，畢竟生活還要繼續(xù)，新的政權(quán)又如何呢？

還在汴京圍城中，元好問感到，城破國滅，已不可免。他給當(dāng)時在蒙古政權(quán)中的耶律楚材寫了一封信，核心內(nèi)容是向耶律楚材推薦當(dāng)時中原地區(qū)的文化精英，共計(jì)54 人。他說，此事“系斯文為甚重，故不得不為閣下言之”。他希望耶律楚材能夠保護(hù)這些人，使用這些人，使他們在社會建設(shè)和政權(quán)建設(shè)中發(fā)揮作用，“誠以閣下之力，使脫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聚養(yǎng)之，分處之。學(xué)館之奉不必盡具，饘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體，無甚大費(fèi)。然施之諸家，固以骨而肉之矣。他日閣下求百執(zhí)事之人，隨左右而取之，衣冠禮樂，紀(jì)綱文章，盡在于是，將不能少助閣下蕭曹丙魏、房杜姚宋之功乎？”（《癸巳歲寄中書耶律公書》）這段話對解讀本詩很重要。以往對這封信，批評者說元好問寫這信是大節(jié)有虧，贊揚(yáng)者說他保護(hù)了眾多士人。但還有極重要的一點(diǎn)反倒被忽略了：在元好問的觀念里，不管在金在蒙，士人總是要為社會所用的。這是他的出處觀。蒙古來了，他是否應(yīng)該出而為世所用呢？他需要觀察。觀察的結(jié)果是，蒙古比金還糟糕，這個政權(quán)不可為，自己還是早早歸隱去吧。這就是《眼中》詩表達(dá)的內(nèi)容。還有一點(diǎn)，信中所寫當(dāng)時士人的生存狀況，也讓我們直觀地了解所謂“衣冠今日”到底是怎么一種悲慘處境。

首聯(lián)首句是全詩關(guān)鍵：“眼中時事益紛然”。時事，指當(dāng)前局勢以及眼前發(fā)生的事。紛然，混亂的樣子。這句言蒙古滅金之后，局勢極其混亂。益，更加，更甚，是與前（金朝）相比更甚。金末時局紛亂，金亡后未見好轉(zhuǎn)，反而加劇，政治時事，更加混亂。這是元好問的評估。這也讓他這位本想有為于世的人寒心。時事紛然，使其憂心，“擁被寒窗夜不眠”，這“寒”，不僅是天寒，更是心寒。夜寒心尤寒，難以入眠。

以下兩聯(lián)承首句實(shí)寫“時事紛然”?！皶r事”如何“紛然”呢？詩的中間兩聯(lián)分寫。元好問選擇了兩種視角：第二聯(lián)是從下層看，第三聯(lián)是從上層看。

從下層看，他看到：一是“骨肉他鄉(xiāng)各異縣”，一是“衣冠今日是何年”。他鄉(xiāng)異縣，言親人分離。陳琳《飲馬長城窟行》：“他鄉(xiāng)各異縣，展轉(zhuǎn)不相見。”宋金蒙多年混戰(zhàn)，許多家庭骨肉分離，天各一方。解詩者多引元好問《南冠錄引》的話坐實(shí)這句所指：“歲甲午，覊管聊城。益之兄邈在襄漢，遂有彼疆此界之限。侄摶俘縶之平陽，存亡未可知?！睕]有錯，但這是元好問家事，而詩人這里說的是“時事”，關(guān)注的不是一家一身，而是天下，是天下無數(shù)家庭的離析。“衣冠今日是何年”，衣冠，指士人。古代士以上戴冠。這句確實(shí)有些難解，其實(shí)，“何年”可作“何世”解，言“是何世道”，或者用通俗的話解作“什么年頭”，今日士人淪落，竟是何世？換言之：今日竟為何世，而使衣冠蒙難！現(xiàn)代詩人王彥行有“衣冠委地嗟何世”（《挽黃公孟》）之嘆，正是此意。蒙古占領(lǐng)中原，士大夫淪而為奴，從事苦役者很多。此聯(lián)為“時事紛然”，社會混亂之兩種現(xiàn)象：百姓骨肉分離，衣冠之士蒙難。百姓的苦難、士人的淪落，這些都使詩人心寒、失望。

從上層看，元好問看到：“枯槐聚蟻無多地，秋水鳴蛙自一天?！笨莼本巯?，言一些人轉(zhuǎn)附新朝，如聚蟻紛爭，追求夢幻般的富貴。唐李公佐《南柯太守傳》載，淳于棼仕途失意歸家，一日醉臥，夢至“大槐安國”，娶公主，為南柯郡太守二十年，備享榮華富貴。后作戰(zhàn)失利，公主又死，遭讒被遣歸。醒后見宅南有古槐，槐下有蟻穴，方知所謂“南柯郡”，乃是古槐南枝上的蟻穴。無多地，言其聚蟻紛爭，已無多少前景。舊的枯槐（金）倒掉，那些慣于爭權(quán)奪利者又轉(zhuǎn)戰(zhàn)新的枯槐，依附新的政權(quán)，依然故態(tài)。元好問對之不屑：還有多少地盤（利益）可爭呢？這是從金沿襲而來的紛亂?！扒锼Q蛙自一天”句融合活用《莊子·秋水》井蛙與《南齊書·孔稚珪傳》蛙鳴典故，諷刺那些乘亂占據(jù)一地，雖如井底，也自以為是一方天下。《莊子·秋水》：“井鼃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鼃，“蛙”的古字。鳴蛙，《南齊書·孔稚珪傳》載孔稚珪“門庭之內(nèi)，草萊不剪，中有蛙鳴”。此句言這些人鬧鬧騰騰，不過如井蛙之鳴。此聯(lián)為“時事紛然”、社會混亂之另兩種現(xiàn)象，有人依附蒙古，追求富貴；有人乘亂而起，割據(jù)一方做土皇帝，如井蛙自鳴，以為自是一個小天下。這是宋金都沒有的新弊。元好問看足了天下紛亂，“亂邦不居”，他要早作歸計(jì)，于是有了尾聯(lián)的“何處青山隔塵土，一庵吾欲送華顛”。塵土，指塵世，紛亂的人世。一庵，一間草屋。送華顛，度過晚年。華顛，花白頭。這句是說，自己看夠了這些，厭煩了俗世，想遠(yuǎn)離塵世，清凈度日。哪怕一間茅庵，只要離開這紛亂的塵俗世界，讓我清靜度過晚年就好。

但去哪里去找這樣的清靜之處呢？

《山居雜詩》通釋（六選三）

瘦竹藤斜掛，幽花草亂生。

林高風(fēng)有態(tài)，苔滑水無聲。（其一）

樹合秋聲滿，村荒暮景閑。

虹收仍白雨，云動忽青山。（其三）

川迥楓林散，山深竹港幽。

疏煙沉去鳥，落日送歸牛。（其四）

元好問興定二年（1218）至正大四年（1227）居登封嵩山，過著耕讀生活，這就是本詩題目中所謂的“山居”。而“雜詩”，如同說雜興，即隨詩人所見所感而作，也非一時之作。詩人把這些作品匯在一起，沒有一定名字，就題作“雜詩”。這組詩六首，所選是其中一、三、四首。

這組詩取名“山居雜詩”，山居，不僅說自己住在山中，更是標(biāo)明，詩是寫自己的山居生活，是山居生活的感興。所謂雜詩，標(biāo)明這些詩興致不一，內(nèi)容不同，隨所遇而作，互相之間沒有一定關(guān)系。《文選》有雜詩一目，李善注：“雜者，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故云雜也?！崩钪芎沧ⅲ骸芭d致不一，故云雜詩?！薄短莆拇狻穭t名為雜興，所收詩題作雜感、雜興、雜詩、感興等，杜甫的《遣興三首》也歸在這一類下。元好問的這組詩，除了內(nèi)容都是寫自己的山居生活外，各首之間相互獨(dú)立，這是與其他組詩不同的。但我們還是可以感受到，由于山居環(huán)境和山村生活，以及山居中詩人心境的共同性，這組詩還是有其共同點(diǎn)：都寫自然景自然物，表現(xiàn)詩人閑靜心態(tài)。色調(diào)自然輕淡，風(fēng)格疏徐清淺，近于王維晚年田園詩。

就所選三首詩看，其特色也很鮮明。絕句章法中有一類是一句一意，典型的例子如顧愷之《神情詩》：“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lián)P明輝，冬嶺秀孤松?！边@種章法用得不多，但也有名篇，如杜甫《絕句四首》的“兩個黃鸝鳴翠柳”就是，特點(diǎn)是四句詩每一句各自意義完整，優(yōu)秀的作品每一句都能展示一個畫面，四個畫面組合成一首詩。元好問這組詩，可以說是運(yùn)用這種章法的成功之作。

其一寫澗邊與林中所見?！笆葜裉傩睊?，幽花草亂生”兩句說，野虅掛在竹上，因竹瘦難承其重而斜，僻幽之處花與草雜亂生長。從下兩句看，此幽處應(yīng)在澗邊?！傲指唢L(fēng)有態(tài)，苔滑水無聲”兩句，前句言本不覺有風(fēng)，因林木高處樹梢晃動，方知高處有風(fēng)，樹似乎展現(xiàn)了風(fēng)的姿態(tài)。后句言：水流澗中，本應(yīng)有聲，但石上生苔，因苔滑消去了水流之聲。這一首寫荒林野澗，卻寫得如此幽靜可愛。盡管四句各一意，但四句之間的關(guān)系還是明顯的：一、三句“瘦竹”“林高”寫林（高處），二、四句“幽花”“苔滑”寫澗（低處），前兩句“藤斜掛”“草亂生”靜態(tài)，后兩句“風(fēng)有態(tài)”“水無聲”動態(tài)。每一句都如一幅小景速寫，讀來有身臨其境之感。

其四“川迥楓林散，山深竹港幽”兩句，川迥，指河流長，這里兼有荒僻之意，用法如楊萬里《秋熱追涼池上》：“圃迥人全寂，池清慮自消?！迸c下文“山深”互文，“深”也有僻遠(yuǎn)意。竹港，岸邊長有竹子的小河?！笆锜煶寥B，落日送歸?！眱删?，“疏煙”指傍晚原野與樹木上淡淡的煙霧。沉，沒入。這句說，眼望飛鳥漸飛漸遠(yuǎn)，如沉入平野疏煙之中。下句說，耕牛伴著落日歸去，如落日送牛歸。其四與其三一樣，似乎前兩句與后兩句之間沒有關(guān)系，但細(xì)讀會發(fā)現(xiàn)，四句是以詩人活動為線索串聯(lián)起來的。詩人沿川入山而行，在天將暮時又到平野?！按ㄥ摹薄吧缴睢倍际窃娙诵雄櫟挠涗?，因?yàn)橹挥凶哌^才知“川迥”，只有進(jìn)去才知“山深”，而“楓林散”（楓樹稀稀落落地沿川散落著）和“竹港幽”（澗上因竹更覺幽深）是路過所見所感。鳥去牛歸，是只有在平野才能見到，這兩句給人特別感覺的，是動詞“沉”與“送”的運(yùn)用，飛鳥遠(yuǎn)去并非沉入云中，“沉”是利用人的錯覺寫出一種獨(dú)特感受；同樣，日不送牛，“送”是詩人主觀加給落日的意念。這些都顯示出元好問獨(dú)特的觀察力和表現(xiàn)力。用字出乎意外，細(xì)想又很生動，體現(xiàn)了詩人非凡的煉字功夫。

一個真詩人，要能在人們習(xí)以為常中，在常人看來日復(fù)一日、平淡無奇中，感受詩情詩趣，寫出富有詩意的作品。讀這組詩，不得不說，元好問是真的詩人。

《范寬秦川圖》通釋

亂山如馬爭欲前，細(xì)路起伏蛇蜿蜒。

秦川之圖范寬筆，來從米家書畫船。

變化開闔天機(jī)全，濃澹覆露清而妍。

云興霞蔚幾千里，著我如在峨嵋?guī)p。

西山盤盤天與連，九點(diǎn)盡得齊州煙。

浮云未清白日晚，矯首四顧心茫然。

全秦天地一大物，雷雨澒洞龍頭軒。

因山分勢合水力，眼底廓廓無齊燕。

我知寬也不辦此，渠寧有筆如修椽。

紫髯落落西溪君，長劍倚天冠切云。

望之見之不可親，元龍未除湖海氣，

李白豈是蓬蒿人。愛君恨不識君早，

乃今得子胸中秦，作詩一笑君應(yīng)聞。

這是一首題畫詩。范寬（950？—1027），北宋著名畫家，華原（今陜西耀縣）人，一名中正，字仲立（中立），與李成、董源并稱北宋山水畫三家。傳世作品有《谿山行旅圖》《雪景寒林圖》?！肚卮▓D》是范寬的作品，未見傳世。

此詩題下有注：“張伯玉歿后，同麻征君知幾賦?！睆埐窦磸埇湥╦ué），字伯玉，許州（今河南許昌）人。因多須，人稱張髯，故詩后自注言：“此特張髯胸中物耳?！痹姷谋尘啊⒈臼?，涉及的人與事，都非常清楚：長著一大把紫胡子，人稱張髯或髯張，以豪俠著稱的張瑴去世了。這張瑴?zhǔn)俏环欠踩宋?，劉祁《歸潛志》對他有描述：“少有俊才，美風(fēng)姿，髯齊于腹。為人豪邁不羈，奇士也?！派袣馊蝹b，不肯下人。……以詩酒自放，偃然為西州豪俠魁。邑令、過使皆下之。喜稱人善，交游有患難，極力挈扶。俗子少不愜意，輒嫚罵?！崩罴兏Α端屠罱?jīng)》詩，開頭一句：“髯張?jiān)侨酥行郏ㄗ宰ⅲ簭堉^伯玉）?！边@樣人物，元好問曾愿交而不得，心中有憾，他在這首詩后自注有詳細(xì)交代：“予七年前過郾城（按今屬河南漯河），伯玉知予來，而都無賓主意，予亦偃蹇（怏怏貌）而去，爾后雖愿交而髯歿矣，未嘗不以為恨（遺憾）也。今日子思兄弟出此圖，求予賦詩，酒惡（醉酒身體不適）無聊中勉為賦此。畫本米元章家物，有韓子蒼題名，元章以為中立，而元暉以為中正，以予觀之，此特張髯胸中物耳?！睆埇溔ナ篮髱啄?，金正大六年（1229），他兒子拿出他的珍藏——宋代山水名家范寬的名作《秦川圖》，請?jiān)脝枴⒙榫女牭热祟}詩，元好問寫了這首詩，成為題畫詩的名篇。麻九疇（1183—1232），字知幾，莫州（治所在今河北任丘）人，一作易州（治所在今河北易縣）人，官至應(yīng)奉翰文字，能詩。哀宗時曾被征聘，故稱征君。麻九疇所賦詩今存，題作《跋范寬秦川圖》。

這首詩，可以說是大畫家畫出大秦川，大手筆題詠之大作。首先是畫家之大，《宣和畫譜》載，范寬“畫山水，初師李成。既乃嘆曰：‘與其師人，不若師諸造化?！嗣撆f習(xí)，游秦中，遍觀奇勝，落筆雄偉老硬，真得山之骨法?！庇吻刂惺撬晒Φ年P(guān)鍵，《秦川圖》是他成功的標(biāo)志性作品。元好問《論詩三十首》有“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句，難得有人像范寬這樣，以親歷畫出《秦川圖》。元好問見到的這幅《秦川圖》，“有韓子蒼題名”。韓子蒼，韓駒，字子蒼，北宋人。曾官秘書省正字，累官著作郎。負(fù)責(zé)校正御前書籍，故古書畫中常有其題名。有韓駒題字，說明此畫應(yīng)為真品。又經(jīng)過大師級畫家米芾父子的收藏。大畫家之大作是無疑的了。畫的秦川呢？秦川泛指今陜西、秦嶺以北的關(guān)中平原地帶，號稱“八百里秦川”。周、秦、隋、唐，在這里興起。自古得關(guān)中者得天下。元好問觀圖而浮想聯(lián)翩，想到秦川的歷史，自然生出無限感慨。

詩開頭八句，即從“亂山如馬爭欲前”到“著我如在峨嵋?guī)p”，正面詠畫。借用清人金圣嘆的話說，這八句寫出了范寬的“妙眼所見”與“妙手所寫”，寫出了八百里秦川的天然之真、氣勢之大。

前二句：“亂山如馬爭欲前，細(xì)路起伏蛇蜿蜒?！闭故玖艘环鶃y山如馬一樣奔騰的畫面。以馬喻山，前人如蘇軾《雪浪山》：“太行西來萬馬屯?！彬暄眩局庚埳叩惹叟佬兄疇?，這里借指山路曲折延伸之貌，言畫中山間道路如龍蛇蜿蜒。第四句“米家書畫船”，米家，指北宋米芾與其子米友仁，父子都是著名畫家。黃庭堅(jiān)《戲贈米元章》詩：“滄江靜夜虹貫月，定是米家書畫船?！比螠Y注：“崇寧間，元章為江淮發(fā)運(yùn)，揭牌于行舸之上曰：‘米家書畫船?！泵总雷衷拢渥佑讶首衷獣?。這兩句說，《秦川圖》是范寬所作，經(jīng)由米芾家舊藏。第五、六兩句：“變化開闔天機(jī)全，濃澹覆露清而妍。”變化開闔，即開合變化，借文章章法言畫面布局有放有收。天機(jī)，本指天然靈性，這里指天然自然之趣。天機(jī)全，言畫面是對秦川山水不破壞天機(jī)的自然呈現(xiàn)。覆露，即或覆或露，或隱或顯，指畫中景物的隱現(xiàn)。第七、八句，云興霞蔚，指云氣升騰、彩霞聚集，比喻景物絢麗多彩?！妒勒f新語·言語》記顧愷之論會稽山水之美：“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睅浊Ю?，指千里，“幾”是將近、幾乎之意?！爸胰缭诙脶?guī)p”，著，此為放置之意。峨嵋，即峨眉山，位于四川盆地西南邊緣，有山峰相對如峨眉，故名。這兩句寫觀畫之感，言《秦川圖》咫尺含千里，千里秦川，盡入畫中，觀畫如置身峨眉之頂，俯視千里秦川。

“西山盤盤天與連”以下四句，寫元好問觀圖的聯(lián)想與感慨，當(dāng)然是詩人的妙觀逸想?！拔魃奖P盤天與連”，西山，指秦川以西的山嶺。盤盤，這里是巨大之意。“九點(diǎn)盡得齊州煙”是“盡得齊州九點(diǎn)煙”之倒裝。齊州，如說中州，古時指中國。九點(diǎn)煙，李賀《夢天》詩：“遙望齊州九點(diǎn)煙，一泓海水杯中瀉?！毖詮奶焐峡淳胖荩《：缇劈c(diǎn)煙?！队碡暋钒阎袊硟?nèi)分為冀、兗、青、徐、揚(yáng)、荊、豫、梁、雍九州。詩人借李賀詩意，想象自己站在更高處俯視大地。當(dāng)他俯視大地時，觸發(fā)了對當(dāng)前國勢的深憂，浮云蔽日，國勢危殆，此心茫然。這四句是過渡，從上文寫畫中秦川轉(zhuǎn)向下文的現(xiàn)實(shí)秦川。

“浮云”句，古人常以“浮云蔽日”比喻奸佞蒙蔽君主，政治昏暗。陸賈《新語·慎微》：“邪臣之蔽賢，猶浮云之障日月也?！背C首，昂首。矯，通“撟”，昂起?！八念櫺拿Ｈ弧保美畎住缎新冯y》“拔劍四顧心茫然”意。這兩句是觀畫引起的關(guān)于國勢的感慨?！叭靥斓匾淮笪铩?，眼界已脫出畫面，也不再就秦川說秦川，而是在天下大背景下看秦川。澒（hònɡ）洞，指漫延，彌漫。軒，軒昂，高峻，昂起。龍頭軒，謂神龍昂首。這兩句從畫中脫出，寫現(xiàn)實(shí)中的秦川，言秦川在天下的地位，如高昂的龍首?！耙蛏椒謩莺纤?，眼底廓廓無齊燕”二句，前句寫秦川山水形勝，言山川因山之走勢水流之力而分合。廓廓，指廣袤空闊。齊燕，即齊與燕，周時兩國名，泛指山東、河北一帶。這句是登秦川高山而小齊燕之意。

“我知寬也不辦此，渠寧有筆如修椽。”不辦此，做不到這樣，即無法把以上四句所寫畫成圖畫。渠，即他，指范寬。寧有，即哪有。筆如修椽，指筆力雄健。修，指長、大。《晉書·王珣傳》：“珣夢人以大筆如椽與之，既覺，語人曰：‘此當(dāng)有大手筆事。’俄而帝崩，哀冊謚議，皆珣所草?！焙笠蛞浴肮P如椽”喻大手筆。胸有天下者必為天下士，如此心胸已遠(yuǎn)遠(yuǎn)超越畫家范寬的境界，已非范寬所能達(dá)到（寬也不辦此）。有此心胸境界，只能是住在郾城西溪的“湖海之士”張瑴了?！白削茁渎湮飨?，長劍倚天冠切云”，這兩句顯示出張瑴非凡的標(biāo)格。落落，指豁達(dá)、開朗。西溪君，指張瑴。長劍倚天，典出宋玉《大言賦》：“長劍耿耿倚天外?！鼻性?，戰(zhàn)國時高冠名。屈原《涉江》：“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這是屈原的詩句，元好問拿來描寫張瑴，可見此人是怎樣的精神氣度！

最后六句，是詩的結(jié)尾部分，落在了詩人與張瑴的關(guān)系上?！巴娭豢捎H，元龍未除湖海氣，李白豈是蓬蒿人”，這三句以三國時陳元龍比超拔不群的張瑴，而以豪邁放獷的李白自比。陳登，字元龍，三國時下邳人?！度龂尽り惖莻鳌份d，許汜對劉備說：“元龍湖海之士，豪氣未除?！眲湟e事例說明，許汜說：“昔遭亂過下邳，見元龍，元龍無主客意，久不相與語。自上大床臥，使客臥下床?！眲鋭t說：“君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帝主失所，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舍，言無可采。是元龍所諱也，何緣當(dāng)與君語？如小人欲臥百尺樓上，臥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間邪？”本詩后自注有“予七年前過郾城，伯玉知予來，而都無賓主意，予亦偃蹇而去”之語。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以李白自況，自言絕非許汜那樣的庸碌之輩。

最后三句說：自己愛張瑴，遺憾的是沒有早日相識，今日見到張瑴?zhǔn)詹氐摹肚卮▓D》，才了解張瑴非凡的胸襟：他胸中自有一大秦川，有胸懷天下之氣度。最后“作詩一笑君應(yīng)聞”，用蘇軾《書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一詩結(jié)尾成句。盡管過往似有芥蒂，但一方有陳元龍的高標(biāo)，一方如李白的杰特。逝者往矣，當(dāng)詩人感受到逝者非凡的胸襟時，一笑釋懷，成就跨越生死的兩心契合?！白髟娨恍龖?yīng)聞”一句，用蘇軾《書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詩結(jié)尾的成句而融化無痕，妙用前人成句如同己出，也顯示詩人的超人才華。清人查慎行評此詩：“‘全秦天地一大物’四句，大手筆作大開合，全秦形勢在我目中矣?！異劬薏蛔R君早’三句，結(jié)歸張伯玉，奇矯尤出意表?！贝_實(shí)是題畫詩奇特的結(jié)尾。

全詩由畫中秦川到畫外秦川，由所見到所思，由畫到人，由畫家到藏家，雖幾經(jīng)轉(zhuǎn)折，卻依然一氣貫注，暢達(dá)流轉(zhuǎn)。這得益于詩人選擇了歌行體的形式，發(fā)揮歌行體流暢的特點(diǎn)，又適當(dāng)在單句處用韻，故意轉(zhuǎn)而氣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