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板

暢銷書作家諾曼·安吉爾（Norman Angell）國際范兒十足，是那種不用瞎編就能在知乎上爆火的人。

安吉爾出生在英國林肯郡，十幾歲跨海來到法國，讀了一個有400多年歷史的高中，隨后進入瑞士日內(nèi)瓦大學，然后17歲移民到美國加州。他在果園摘過葡萄，在農(nóng)場當過牛仔，挖過水渠，墾過荒田，干過郵差，勘探過礦山，最后去了舊金山最大的報社，成為一名記者。

由于家庭原因，安吉爾在30歲時重返歐洲，成為英國《每日郵報》駐巴黎記者，并給好幾家美國媒體撰寫專欄文章。很快，諾曼·安吉爾的人生履歷和全球視野就令他在國際政論圈子里聲名鵲起，而他在38歲時出版的《大幻覺》（The Great Illusion）一書，更是受到了瘋狂的追捧。

這本書的觀點很獨特，可以濃縮為這么一段話：由于全球化，國家之間在經(jīng)濟上相互依存，戰(zhàn)爭行為已經(jīng)變得“無利可圖”，即使對于勝利國來說也得不償失，因為通過戰(zhàn)爭掠奪的有限戰(zhàn)利品和領土，遠遠無法抵消商貿(mào)信用的毀滅。換句話說，全球化抑制了國家之間的沖突。

一場席卷全球的疫情，會不會像薩拉熱窩的子彈一樣，顛覆那些我們以為是常識的認知？

觀點新穎，文筆優(yōu)美，《大幻覺》一時間洛陽紙貴，售出了近200萬冊，并被翻譯成15種以上的語言。澳大利亞總理稱其為“一本光彩奪目的書，懷著對文明人未來的最光明的承諾”;英國防務委員會主席埃舍爾勛爵（Lord Esher）看過這本書后也認為，“戰(zhàn)爭變得越來越困難和不可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該書的出版日期是1910年。4年后，薩拉熱窩的兩顆子彈把諾曼·安吉爾的幻覺碾軋至粉碎。

人們追捧諾曼·安吉爾的觀點，并非沒有理由?！耙粦?zhàn)”前的歐洲大陸一片繁榮和歌舞升平，電話、蒸汽輪船、火車等工具的發(fā)明極大地促進了國際貿(mào)易。在1913年，英國出口總額占其GDP的比例已經(jīng)高達18%，德國也有16%——要知道一百多年后，全球GDP第一的美國的這一數(shù)字也只有19%。

全球化讓各個國家不再是一個孤島。經(jīng)濟學家凱恩斯曾經(jīng)這樣描述“一戰(zhàn)”前的世界：“倫敦的居民可以一邊在床上喝早茶，一邊通過電話訂購全球的各種產(chǎn)品，同時，他們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投資全球各地的新企業(yè)……可以立刻乘坐舒適又廉價的交通工具，去任何國家或地區(qū)。”

在理想主義視角中，普通民眾反對戰(zhàn)爭，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總是充當炮灰;資本家反對戰(zhàn)爭，因為戰(zhàn)爭會破壞他們的生意和舒適生活;作為政治主體的國家，更應該反對戰(zhàn)爭，因為根據(jù)諾曼·安吉爾的論證，戰(zhàn)爭對國家來說是得不償失的。這種理性思考的框架里，怎么會有人想著去打仗呢？

那會兒大部分精英階層都被安吉爾說服了。久負盛名的《經(jīng)濟學人》雜志在戰(zhàn)爭爆發(fā)一年前發(fā)了一篇社論，標題叫作“文明世界中不可能發(fā)生戰(zhàn)爭”。文章用肯定的口吻寫道：“近年來，我們與德國之間強大的商業(yè)利益紐帶得到了極大的加強……將德國從我們可能的敵人中排除了?！?/p>

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是一種充滿幻覺和天真的唯物主義。

不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并沒有讓諾曼·安吉爾聲名掃地，畢竟這場造成空前破壞的戰(zhàn)爭既證偽了他的觀點，但也在某種程度上證實了他的觀點?！耙粦?zhàn)”直接造成3000萬人傷亡，并間接引發(fā)了1918年大流感，包括戰(zhàn)勝國在內(nèi)的參戰(zhàn)國損失慘重（美國除外）?？傮w上看，安吉爾的“即使對勝利者，戰(zhàn)爭也是得不償失”的觀點是對的。

因此，諾曼·安吉爾在“一戰(zhàn)”結束后繼續(xù)宣揚他的理論，并加入英國工黨參選議員，積極參與到國際事務之中，用實際行動來爭取大國之間的關系緩和。到1930年，《大幻覺》已出版到了第六版，安吉爾繼續(xù)受到全球成千上萬讀者的追捧。1934年，他的聲望達到了頂峰：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5年之后，納粹德國閃擊波蘭，再次讓他的理論陷入被打臉的尷尬窘境。盡管安吉爾沒有直接說過“全球化讓戰(zhàn)爭不再發(fā)生”這句話，但“全球化讓戰(zhàn)爭性價比太差”這種觀點被反復證明沒有什么實際用處，它跟“熬夜有害健康”這種論點一樣：人們聽了覺得有道理，但沒人會遵循它來行事。

兩次打臉，讓諾曼·安吉爾轉變了政治思想，從一個理想主義的和平主義者，變成了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和平主義者。他在“二戰(zhàn)”中意識到，在歐洲大陸淪陷的背景下英國還能獲得勝利，主要是靠抱了美國的大腿。于是他果斷投向集體安全主義（collective securhy）的懷抱，極力鼓吹“講英語國家的團結”。

在戰(zhàn)后，他支持成立北約對抗蘇聯(lián)，批評英國國內(nèi)的反美情緒和美國國內(nèi)的孤立情緒，堅定推動“冷戰(zhàn)”架構下的集體防御，并毫不掩飾地認為“軍事威懾”是一種比“經(jīng)濟依存”更為現(xiàn)實的和平手段。這跟他以前強調(diào)用全球化壓制戰(zhàn)爭的觀點相去甚遠，但果斷否定自己的過程為安吉爾贏回了聲譽。

在不斷變化的世界里，如果一個人固守自己的框架、拒絕實事求是與時俱進，拿著錘子看什么都像釘子，拿著扳手看什么都像螺栓，而不是根據(jù)現(xiàn)實情況來更換自己手上的工具，就一定會給自己的利益造成損害。而如果一個群體、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也這么干，那就一定會引發(fā)災難。

諾曼·安吉爾于1967年去世，但他當年犯的錯誤，現(xiàn)在仍然有人在犯。典型人物就是《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他曾經(jīng)提出一個著名的“金拱門防沖突理論”（Golden Arches Theory of Conflict Prevention），簡單來說就是：在全球化時代，任何兩個擁有麥當勞的國家都不可能彼此開戰(zhàn)。

他的觀點跟當年安吉爾的有一些類似，核心就是當一個國家的經(jīng)濟繁榮到擁有足夠多的中產(chǎn)階級，以至于能夠支撐麥當勞這種消費業(yè)態(tài)遍地開花時，它就變成了一個“麥當勞國家”，兩個“麥當勞國家”通常都會通過全球化建立起緊密的經(jīng)濟連接，于是大家就不會再對打仗感興趣了。

弗里德曼的觀點缺乏嚴謹?shù)恼撟C，有點兒自媒體式的腦補，卻代表了_一批主宰當前世界的觀點：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國際分工。這些觀點在過去的30年獲得了巨大成功，但問題在于：這些觀點會否像諾曼·安吉爾的論點一樣，被一場帶有偶然的必然事件徹底證偽？

一場席卷全球的疫情，會不會像薩拉熱窩的子彈一樣，顛覆那些我們以為是常識的認知？

諾獎得主約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E.Stiglitz）在4月的最新文章《新自由主義的終結與歷史的新生》中，含蓄地指出全球化是過去40年精英們營造出來的騙局，而“我們正在經(jīng)歷這一巨大騙局的政治后果：懷疑精英，懷疑作為新自由主義之基礎的經(jīng)濟‘科學，懷疑促成這一切的被金錢腐蝕的政治制度?！?/p>

發(fā)達國家的底層民眾對全球化的敵意日益濃厚，這是一件眾所周知的事情。我們之所以還頑強地認為全球化趨勢難以逆轉，其實還是沉浸在精英敘事的邏輯中，并認為未來精英可以說服民眾。但這往往忽略了一個現(xiàn)實：精英可以引導民眾，但民眾同樣可以用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反過來引導精英，最終兩者相互加強，把國家導向未知的方向。

這讓我想起了由另一位諾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Paul R.Krugman）在2008年撰寫的一篇專欄文章：“我們的祖父生活在一個自給自足、內(nèi)向型國民經(jīng)濟的世界中，但是我們的曾祖父像我們一樣生活在一個大規(guī)模的國際貿(mào)易和投資的世界，一個被民族主義摧毀的世界。”他提到的曾祖父生活的時代，就是“一戰(zhàn)”前的時代，后來一場戰(zhàn)爭讓歷史改變了方向。

所以，誰說歷史不會倒退？當人民群眾需要它倒退的時候，它就必然會倒退，而誰又敢斷言，這種“倒退”不會被未來的史學家定義為“糾錯”和“前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