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悅祎
摘要:老子與柏拉圖是“軸心時代”最重要的哲學(xué)家,他們的思想可以說是日后中西方哲學(xué)各個流派思潮的重要發(fā)端。筆者以二者思想的核心概念“道”和“理念”為入手點,力圖闡述并展現(xiàn)中西哲學(xué)早期思想大家的異同之處以彰顯先哲哲學(xué)運思之妙。
關(guān)鍵詞:柏拉圖;老子;理念;道
德國哲學(xué)家雅思貝爾斯曾經(jīng)提出過“軸心時代”這個著名的哲學(xué)概念。在公元前 600—公元前 300 年之間,是人類文明的一個“軸心時代”。幾大文明古國幾乎在同一時期展現(xiàn)出璀璨的精神光輝,開拓了人類精神綿延千年的智慧之疆。在古老的雅典,《荷馬史詩》吟誦的阿喀琉斯之雄壯還尤回蕩在圣羅尼克灣的天際,而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卻已經(jīng)開始了對智慧與真理的愛與探索。遙遠的中國,老子體悟道之玄妙,孔子踏上了游歷列國的征程,開縱橫千年的中國儒家思想文化之宗。古希臘是西方哲學(xué)思想乃至文明的肇始之地,而中國百家爭鳴之壯麗,亦是開眾流之源,潤澤千年。
畢達哥拉斯說:“最優(yōu)秀的一類人獻身于發(fā)現(xiàn)生活本身的意義和目的。他們設(shè)法揭示自然的奧妙,這就是我稱之為哲學(xué)家的人?!保?)東西方的先賢對世界背后的真諦的純粹渴求是人類理性永遠不可磨滅的天性,筆者將分析老子與柏拉圖思想幾點異同以呈現(xiàn)中西哲學(xué)發(fā)端之處的哲思之光。
一、“道”與“理念”之概念異同
老子,姓李名耳,字聃,春秋末期人?!暗馈笔抢献铀枷氲淖罡哒軐W(xué)范疇?!暗馈蔽⒚钚ǎ巧捎钪嫒f物的根源,形而上的本體,事物的規(guī)律與人的價值準則。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2)。王弼對其注解為“欲言無邪,而物由以成。欲言有邪,而不見其形?!保?)任何一個事物如果有了規(guī)定性或者具體的形態(tài),則必然受外物的約束與影響,而老子之道廣袤遠冥,它“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笨梢姟暗馈笔菬o所依待,永恒唯一的形而上之道。而此“道”老子認為是即有即無,“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故不可以絕對之“無”來齊同于“道”。正是因“道”之“無”,所以形而上本體之“道”才不被規(guī)定性而束縛,亦具備規(guī)定他物之虛懷與無限性。而“其中有物”則論其“有”,此“有”是針對“道”作為萬物根源而言?!皽Y兮,似萬物之宗”,“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保?)試想如果一個絕對空無之“道”又何以生出天下萬象?裴頠的《崇有論》中“夫至無者無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5)雖然用以批判“貴無論”,但他確實也點出了將“道”作為一個絕對空無的本體是無法論證其能生“有”之能的。所以筆者認為陳鼓應(yīng)先生將“道”定義為“形而上的實存之道”是做到了不落偏舉,綜舉二義。
老子將“道”生萬物的過程表述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是“道”逐漸落于實的過程。它由混沌之“一”,借陰陽二氣之交而化生萬物。這個過程是充滿了靈動與生機,可引之以《易經(jīng)》之泰卦,卦中上坤而下乾,陽氣上升陰氣下沉,如《彖傳》說“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老子之“道”的動是生孕萬物的“靈動”,它不同于赫拉克利特的“火原說”中火不休止地變動,否則便落入了經(jīng)驗層面與時間空間的有限之中。
“道”默然潛運于大千萬象中,萬物必順應(yīng)“道”的規(guī)律。老子表述“道”作為事物的法則規(guī)定?!叭朔ǖ兀胤ㄌ?,天法道,道法自然”,“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fù)守其母,沒身不殆。”(1)“道”生成萬物之時,以“德”為用而內(nèi)化于萬物上,既然萬物都受“道”自身規(guī)律的限制,人也不可避免?!叭鋬?,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薄笆且源笳煞蛱幤浜癫痪悠浔?處其實,不居其華?!保?)順循“道”而清靜無為,返璞歸真,在動見觀瞻時皆得柔靜順遂,否則只會墮于“遁天倍情”,苶然役役不得解脫甚至自取滅亡。
柏拉圖是西方最偉大的哲學(xué)家之一。他深受巴門尼德認為事物的背后必然有一個獨一且永恒的存在觀念的影響。而蘇格拉底在倫理方面對于“善”的追求也激發(fā)了柏拉圖對于流變中尋求一個普遍必然本體的渴求。由此柏拉圖開創(chuàng)了他的哲學(xué)概念——“理念”(idea或eidos)?!袄砟睢痹谙ED語中是“抽象地看,理性地看”。柏拉圖在《會飲》篇中曾描述為“這種美是永恒的,無始無終,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的?!保?)“理念”獨立于客觀事物之外,它是事物得以存在的依據(jù),是可感事物背后的本質(zhì),也是萬物的本原和摹仿的對象。柏拉圖將“理念”由低到高進行了區(qū)分,而唯一的最高的理念叫做“善”,它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曾經(jīng)將“善”比作可見世界中的太陽,認為它遠高于“存在”之上。在“善”的統(tǒng)攝照耀下,一切事物得以分有了各自的理念從而具有了存在的本質(zhì)。蘇格拉底說:“每一個靈魂都追求善,都把它作為自己全部行動的目標?!卑乩瓐D認為“善”也是萬物追尋的終極目的。
老子與柏拉圖在世間萬殊中,各自創(chuàng)造了一個哲學(xué)概念從而形成與事物一與多,一般與個別的關(guān)系。老子的“道”既是生成萬物的本原,也是本體的存在。而柏拉圖的“理念”是以純粹的本體形式,二者在這一點上有部分一致性。同時柏拉圖和老子都分別認為“理念”與“道”都具有絕對性和永恒性。
柏拉圖認為,“理念世界則固定靜止,永不變化”,(4)他將自己的“理念”徹底永恒固定化。但老子比起柏拉圖更強調(diào)“道”的動態(tài)性。老子的“道”是一種即動即靜的狀態(tài),作為本體的最高存在它常以清凈為正爾,可它也在不殆的運動之中,這是“動而愈出”的生生之動,這一點的表達和柏拉圖強調(diào)絕對靜止的“理念”是有一定區(qū)別的。
二、化物之別
老子的“道”是宇宙萬物創(chuàng)生之母。老子對其生化萬物的方式有非常詳細的闡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5)道是形上的實存之道,而形而上的本體需要有一個下落而生成萬物的過程,老子將其解釋成“道”化為混沌一體之狀,化天地陰陽之交合,繼而使萬物負陰抱陽皆得以成。
柏拉圖的“理念”是事物產(chǎn)生的依據(jù),以“分有”和“摹仿”兩種方式進行。他在《國家篇》舉了“云中床”的例子,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床,而工匠實際上無非是按照自己腦中“床”這個唯一的理念來構(gòu)造不同的具體的床。工匠無限地趨于摹仿出床這個理念的原型,而每一張現(xiàn)實的床在這個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也自然分到了床的理念。每一個具體的事物并不是由“善”中分有和摹仿,而是需要從各自的“理念”來被分有和摹仿才得以存在。
三、寓物之別
老子之“道”方寸不離于萬物,存其物內(nèi),并行物中。老子說“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德”是“道”作用于萬物之方,“道”便以“德”的方式化存于物,從而呈現(xiàn)為萬物各自獨特的生命狀態(tài)。而柏拉圖則將世界分為了理念世界和可見世界,柏拉圖認為理念世界中才有普遍性的“理念”,而可見世界中卻泛濫著虛假的“意見”。柏拉圖“理念”的最大特點就是將其懸擱為一個脫離于人與萬物之外的范疇,這個設(shè)定使“理念”的確崇高,但勢必會令它在解釋理念世界與可見世界關(guān)系時產(chǎn)生巨大的困難。老子生化萬物并養(yǎng)之畜之的“道”,卻顯現(xiàn)出一種遼闊的生命律動之美,它深根固柢,對塵世長生而久視,踐行著萬物之母的關(guān)懷。軸心時代的這兩位中西哲學(xué)奠基者運思的此種差異,也可以瞥見后世中西學(xué)者氣象截然不同之因。中國哲學(xué)的哲思對于人間世充滿著不可遏制的人文關(guān)懷,所以它側(cè)重于個體生命的安頓與天地生息的感應(yīng)。而西方哲學(xué)卻似乎總致力于尋找本體甚至抽離于事物本身,所以西方哲學(xué)后世也更偏重于邏輯的理性思維來輔助對形而上之物的探尋。
四、認識論之異同
老子和柏拉圖對現(xiàn)實世界中的經(jīng)驗知識都持以頗為消極的態(tài)度。柏拉圖劃分了對立的二元世界,他相信人類靈魂的存在。當人在生之時沉浸于可見世界中,靠自身知覺所帶來的知識并不可靠。比如“糖是甜的”,“線是直的”,這些結(jié)論只是個人主觀的評判的結(jié)果,毫無普遍與必然性。如何獲得永恒的真知?柏拉圖將希望寄托在了理念世界。他認為人皆有靈魂,而死后人的靈魂將歸復(fù)于理念世界中,且在此靈魂掌握了所有“理念”。當靈魂在可見世界開始新的輪回,“理念”如同種子埋藏于靈魂中,所以人類的出生總是注定伴隨著蒙昧。
如何讓真理顯發(fā)?柏拉圖提出了“回憶說”。柏拉圖認為孩童可以回答幾何的問題是因他喚醒了自己靈魂中固有的“理念”。唯有通過感覺經(jīng)驗來刺激回憶,人們才可以回溯在可知世界中積累的“理念”。
老子并不否定一切知識的真實性,他更關(guān)注欲望和盲目的知見對人的障蔽?!盀閷W(xué)日益,為道日損?!笔Y錫昌注解為“有為之學(xué)者,以情欲日益為目的,情欲日益,天下所以生事多擾也?!崩献诱J為文飾情欲的泛濫而障蔽了人心體道之靈明?!安怀鰬?,知天下……其出彌遠,其知彌少?!保?)放縱感官體驗及欲望的享樂必會陷入終日奔逐中,圣人則反求諸己才可融于天地大化。
老子和柏拉圖都談到了歸復(fù)的問題。柏拉圖的歸復(fù)是肉體死亡后靈魂超拔入理念世界。而老子談“夫物蕓蕓,各歸復(fù)其根”,認為萬物最終必然是歸結(jié)于大道的靜謐深幽之中,但他也認為若圣人遵自然無為之理便可超越苶然贅食之軀,在此世間亦可體證“道”之玄妙。而這種類似禪宗所說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直觀體驗不為西方哲學(xué)家認可,康德就認為“智性直觀”是只屬于上帝,理性主體的無法企及。自然柏拉圖也只承認人體死后靈魂才可能返回理念世界,而在現(xiàn)世就通過“滌除玄覽”或“心齋坐忘”來與道合冥的體驗是不可能的。
柏拉圖和老子作為中西方具有巨大影響力的兩位哲學(xué)家,秉承著人類天性對真知探求的渴望,開創(chuàng)了對中西哲學(xué)影響深遠的最高哲學(xué)概念以解釋萬物之生發(fā),將世界安設(shè)在井然無礙的宇宙中。柏拉圖的“回憶說”和“理念世界”使他的理論有明顯的神秘主義色彩,而老子是一個樸素?zé)o為的自然主義者,他們的哲學(xué)思想之異同也鋪墊了后世中西哲學(xué)的會通與差異。